宸華引

第246章 湛露

躲在數十步之外斷壁下的崔喜心跳如擂鼓咚咚,他猜測的,果然是真的啊。

羊角宮燈微弱的熒光下,宮門上方已經掉了一角的黑漆牌匾上赫然寫著三個字:湛露殿。

湛露殿所在地界極為荒僻,周邊罕有人跡。此殿為太祖年間所造,專用于宴會大臣,故名“湛露”。明宗后期,北側宮門廢棄,湛露殿也逐漸破敗,未再做修復。

然而,在當今皇帝源錚上位之初,這處久不被人記起的湛露殿,卻也是出過幾次場的。

厲氏之亂時,林世蕃和延陵王各率兵士入宮,均遍尋先帝而不得,最終是在張平崔喜等人的協助下才找到的,當時先帝便被藏在這座湛露殿之中。而先帝移出湛露殿之后已經病入膏肓,住進皇極殿暖閣之后,很快便駕崩而去,接著便是厲氏之亂平定,從黨伏誅,新帝登基,等等重大要事。

連先帝都被人遺忘了,更何況他生前被藏起來的這座破敗宮殿。當今在世的人,恐怕只有這么幾個人才知道先帝當時是被藏在湛露殿中的。

至于崔喜為什么知道,自然是因為他便是將先帝親手藏在此處的人。

思緒再次回到那一年漫天的大雪之中。

那一日大朝會之前皇帝驟病,厲昭容稱其中風,親自服侍在皇極殿的暖閣內,其時在暖閣內的還有內監王安,其他的人都被隔絕在外。

還是蒞王質子、郡王身份的源錚得知消息,便在皇極門外長跪不起,希望能為皇帝、自己的叔父侍疾。

張平奉命前去規勸錚郡王離開,卻在半個時辰后重新返回皇極殿,言說錚郡王要見王安,有關于皇帝病情的事詢問。對方是郡王,王安一介小內監自然不敢不答應,便自離開暖閣出了皇極門。

不多時,當年還是儀妃的嘉和公主生母來到皇極殿暖閣外,將一張抄下來的宗室玉牒遞進去。

先帝晚年,厲昭容獨得盛寵,她人又善妒,皇帝臨幸的其他宮人但凡有孕,她會立時在湯藥上或者其他地方做手腳,多少皇嗣因此而失去,但先帝被厲昭容蒙蔽,從來不信她會做這樣的事,是以直到駕崩,身后也只有一個女兒長大,半個兒子也沒有留下。

厲昭容本就因為這個才起了謀逆的念頭,除掉皇位的合法序列繼承人延陵王和源錚之后,皇室一脈已然斷代,屆時厲重威用禪位詔書登基做了皇帝,這樣也會顯得更加名正言順。

所以在這個時候對于宗室玉牒里關于皇嗣的記錄也很是在意,她只看了一眼便聽了儀妃的話前去相見,兩人還在皇極殿暖閣后的檐下吵了好大一會兒。

也就在這個時候,崔喜和越溪偷偷潛入暖閣,將不能言語的皇帝從床上抱下來,藏在了床下面,便又偷偷離開了。

接下來的事情便自然而然地往所有人預期的方向走了,厲昭容和王安先后回到了皇極殿暖閣,不多時便發現皇帝已經不在床上。

最可疑的人自然是儀妃,但皇帝丟失的消息卻不能隨意散播,厲昭容只得暗中調查儀妃和身邊人的行蹤,并未找到可疑點。于是只得一面假裝皇帝還在暖閣內,一面暗中帶心腹之人四處搜尋皇帝下落。

所以,等來了皇極殿暖閣第二次空無一人的時機,崔喜將藏在龍榻之下的皇帝抱出來背在身上,越溪找出一床干凈的棉被緊裹著皇帝,二人就在大雪飛揚的宮苑中穿行。

“快快讓開,沒看見這是嘉和公主來了么?”崔喜對遇到的宮人們吼道。

沒有人能看清他背上的究竟是什么人,但既然他說是嘉和公主,身旁又有越溪跟著,自然沒有人會懷疑他的話。

于是,皇帝便被這樣送到儀妃居住的宮里。入夜之后,崔喜和越溪又將他送往了湛露殿。

張平和儀妃,都是延陵王的人,他們接到了指令,在厲氏之亂時將皇帝藏起來,留待延陵王帶浮屠三衛入京,借用皇帝的手下詔,將皇位交由延陵王。

當然,在這個過程里崔喜留了一手,在張平傳遞消息的信鴿身上動了手腳,那貪吃的鴿子吃了混有酒的食料,傳送消息比往常慢了幾日。

于是,延陵王在此事上便失了先機,最后和林世蕃的西南路軍同時進宮,又同時找到了皇帝,正因為如此,皇位才發生了這樣大的變動,延陵王沒有得到,反而是林世蕃和文九盛出手,號令朝廷文武百官,擁立源錚為新帝。

往事與眼前的頹敗殿宇重疊,崔喜神思一恍回到當下。眼前的越溪已然在收拾籃子和食盒,她要回去了。

崔喜從腰間取下火折拿在手上點燃,火光映在自己臉上。

“越溪姑姑是你嗎?”他道。

越溪顯然被嚇了一大跳,羊角宮燈微弱的光里,她明顯是在強自按捺住即將要沖出口來的驚聲尖叫。

“怎么是你?”她冷冷道。

“因為我看到越溪姑姑每月都來此地祭拜,也因此想起了從前和姑姑一起經歷的一些事。”

“哼,你想拿那件事要挾我和太妃?”越溪冷笑道。

“崔喜你別忘了,你和你師父張平做的事,比我們做的多了去了。”

崔喜嗨了一聲,似是嘆氣,旋即又笑嘻嘻看向越溪。

“我怎會拿這些事出來說,今晚跟著姑姑你過來,自然是為了說一些你我二人才知道的事啊。”

他一語畢,越溪原本冷笑的臉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崔喜將這微妙的神色變化看在眼里,他上前幾步走近她說道:

“姑姑,你我不如進去說?在大門外站著怪傻的。”

越溪神色未變,也不看崔喜,轉身抬腳往宮門走去,崔喜又是嘻嘻一笑,自己熄了手里的火折跟了上去。

湛露殿的大門已經十分破敗,看不出原色。其上布著腐朽的小洞,應是門上的紫銅大釘被人卸去所致。

院內荒草已長至半人高,二人捂住口鼻分開雜草叢往里走,進入殿中后看到的情境卻與院中大為不同。

與殿外的荒涼不同,殿內明顯在近期被打掃過。正堂上十分空曠,進門左手旁整齊地放著一桌四椅,桌上擺著青花茶壺和茶碗,近側地上放有小風爐和炭盆,再往里走能看到臨窗放著一張貴妃榻,其上赫然是一床御用的明黃綾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