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表姐從聽風閣頂層下來時,舒眉并未感到多少輕松。
約定已成,接下來的磨難,還夠她受的。不得不說,保密這條實在太狠了——那就意味著,若齊峻沖她發什么火,高氏在他們夫妻間挑個什么事兒,自己不能撂挑子。只能忍氣吞聲承受,還得想辦法化解。
走在回竹韻苑的路上,齊淑婳好幾次止住步子,停下來打量表妹。
舒眉被她瞧得不自在了,急中生智找了些別的話題,企圖分散她的注意力:“姐姐,姐夫是怎樣的人?這么晚不回去,你不要緊吧?!”
古怪地望了她一眼,齊淑婳答道:“他知道我不來這一趟,跟你好好談談,心里總會不安寧的。所以臨行前,他在婆母跟前幫著打了掩護,說路途遠又不好走。晚上就在娘家留一宿,說是明天清晨來接我……”
“真是體貼!”舒眉眼睛一亮,無不羨慕地喃喃自語。
齊淑婳默然,望著表妹難免心潮起伏。雖然理解對方提出和離的苦衷,看得出這丫頭心里也不好受。于是,她轉過頭對舒眉笑道:“他就這一個好處,為人木訥無趣。許是看中他本分肯干,爹爹才將我許給他的。”
舒眉哪能不知這是在寬慰自己?!
她拋開惱人愁緒,帶著調侃的語氣問道:“說親前,姐姐可曾見過他?”
齊淑婳羞紅了臉,低聲說道:“曾躲在屏風后面偷偷見過一面。他爹原是爹爹手下提拔起來的軍官,后來,被太仆寺前任寺卿看中,留在京城里任職。三年前那寺卿意外身亡,公爹就升任到那位置了。”
舒眉恍然大悟,連聲稱贊姨父目光如炬,相女婿結親家的本事,也是高人一籌。
看來表姐雖是低嫁,卻很幸福。公婆夫君如此體貼,實屬難得。看來,低嫁女只要肯放低身段,往往更易得到幸福。
兩人相攜走進竹韻苑,青卉、紫莞帶著海棠和薔薇等小丫鬟上來請安。
瞧見到青卉時,齊淑婳特意打量了一番,果然有幾分姿色。以前常去祖母的霽月堂,怎么沒注意這號人物?!
禮畢起身時,青卉從低垂眼簾下,偷偷打量了這兩位主子的神色——四夫人一臉怏怏不快的表情;三姑奶奶蹙著眉頭,朝她瞥過來的視線,有如刀刃般鋒利。
青卉不禁打了個寒戰,她將頭一縮,垂著腦袋,屏氣凝神地退了出去。
夜幕降臨,雪粒慢慢變成了鵝毛大雪,原先簌簌有聲的大動靜,變得細絲般的沙沙聲。
兩姐妹并排躺在床上,暖閣里頭沉寂一片。舒眉為了方便說私房話,特意將值夜的丫鬟都遣了下去。
齊淑婳壓低聲音,一臉嚴肅地說起白天的事:“大楚世家女子退個親,都要受人指指點點,更別說和離了!你怎么能這樣傻?!原以為大哥不會應你的,沒想到他真的寫了。”
望著帳頂掛著的香囊,舒眉悶聲回道:“本不算世家女子,姐姐你也是知道,從小我就自在慣了,受不得關在一間院子里斗來斗去。早點撇清關系,省得一顆心懸在那兒整日郁結。”
“那也不能用這種——殺敵一千自毀八百的方式。”齊淑婳的聲音里,透著幾分心疼的意味。
“姐姐你看,他學魏晉名仕的放蕩不羈,沒得父母的允許,就跟人暗通曲款,視規矩于無物。想來是個隨性之人。今天能戀上呂若蘭,明天會喜歡上張若蘭。只怕以后不管贓的、臭的都會往家里帶。現在還有大哥管著,將來呢?姐姐,你覺得他會是良人嗎?”舒眉的聲音,在這寒冷寂靜的夜里,聽起來格外清冷。
“不是被人教唆壞了嘛!”齊淑婳替她堂兄辯解,“其實他本性不壞。”
舒眉郁郁地說道:“他的不羈是名仕風流,或許無傷大雅。可對于女子來講,這將是一生痛苦的根源。這樣相公我欣賞不來。幸虧還來得及!”
齊淑婳那頭沉默下來,過了好半會兒,她重新出聲:“告訴一件四哥身上發生的事,你可千萬別人講。還記得,那次在凌云山莊,他不吃木耳鬧別扭的那出嗎?”
舒眉詫異糾起頭,說道:“掉下馬車之前的事,我都還記得的。”
“過了這么久,你肯定覺奇怪,為何四哥身邊的婢女都沒被收房?”
經她這么提醒,舒眉才隱約覺得事有蹊蹺,照說伺候少爺的貼身婢女,肯定會有一兩個這樣的角色。青卉怎地還指著自己給她抬房呢?
齊淑婳的聲音繼續說道:“就在你進京的前半年,有位從小伺候他的婢女叫‘翠翹’,原本在大伯母的主持下開臉了,要專門教他人事的。誰知,那丫鬟在頭天晚上懸梁自盡了。”
“啊?!”舒眉驚得倏地坐了起來:“怎會這樣?!是那女人暗中做了什么手腳嗎?為了她表妹?”
“起先也有人這樣猜的,后來查出來不是那樣……”齊淑婳的聲音,在黑暗中頓了頓,“那丫頭原來早有相好的,老子娘逼著,非要她接受大伯母的安排,當四哥的通房。那丫頭爭拗不過,就尋了短見……”
“還有此等事情,為何不站出來稟明一切?告訴相公都比尋死要好!”
“那姑娘家里負擔重,當主子爺的屋里人,月例會比普通丫鬟高出一倍。后來,臨到最后關頭,她可能過不了自己一關,想以已一命換得主子憐憫,多賞幾個銀兩給她家人安葬撫恤。可憐一清清白白的丫頭,就這樣斷送了性命。”女子的聲音低緩,在寂靜夜里透出一絲悲傷。
舒眉沉默了一會兒,說道:“真是太不值了,人命就這般不值命嗎?可這事,跟吃不吃木耳有何關系?”
“四哥吃木耳過敏的事,就是那丫頭細心發現。四哥后來不僅不能吃木耳,連看聽都不能夠。接觸到就會想起那丫頭。大伯母怕壞了自己跟四哥的名聲,下了封口令給瞞了下來。這事連大哥都不知道。我和二姐也是無意間,撞見四哥半夜到枕月湖畔林子里,給那丫頭偷偷燒紙祭奠,才無意間得知的。偏偏凌云山莊廚房的婆子們,沒侍候過四哥,故此才發生那場誤會,讓妹妹你背罪了。”
“背不背罪沒啥要緊的!那丫頭死得太不值了……”舒眉聲音低沉,隱隱帶著鼻音。
這件往事讓她不由想起這身體的原主人——同樣為齊峻丟掉性命的小舒眉。
她的心腸頓時又硬了起來,譏諷道:“敢情還是個憐香惜玉的主兒!那他為何偏偏對我那樣?從馬上摔下來,我差點沒丟掉性命。姐姐你猜,醒來后我第一次見他,都對我說了些什么?”
于是,舒眉將那天兩人之間的交鋒,原原本本告訴了表姐。
“想來大嫂和她表妹,沒少在背后挑撥離間,不然,四哥很少對女子這樣的。”齊淑婳不放棄為她堂哥爭取機會。
“不管他是良是莠,起碼說明一件事——”舒眉停下來,吸了吸鼻子,說道,“都那么大的人了,待人處事還這般幼稚。姐姐你說,他能托付終身嗎?能保得妻兒安穩無憂嗎?”
齊淑婳一時語塞,沒有再說什么。
后來兩人何時睡去的,次日清晨舒眉睜開眼睛時,已經全部搞不清楚了。她伸出手朝身邊摸了摸,那里早已經冰冷一片。
她喚來雨潤相詢,對方稟報說,三姑奶奶大清早,就被三姑爺接回去了。
“小姐,三姑奶奶臨走前,臨時給您留了一封信。”雨潤畢恭畢敬地獻上一張箋紙。
信中,齊淑婳告訴舒眉,齊峻和她之間定有不為人知的誤會,雙方得心平氣和相處,或許可以解開心結,何不給彼此一個機會。
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這是信的末尾處,齊淑婳給表妹的忠告。
手里拿著信箋,舒眉不禁默然。
或許她說得對,彼此的第一印象不好,造成兩人現在關系這般僵。再者,對喜歡撒小性子的男人,她一向敬謝不敏。不是她那的杯茶,讓人如何喜歡得起來?!還不如相敬如冰,心如止水地坐完這兩年的牢。
可是,還未等到她接手大伯托付的鋪子,開始她那致富跑路的種田事業,齊峻一陣風地又回來了。
一進門,他就朝舒眉披頭蓋臉地質問道:“誰讓你為我納妾的?上次你不是說,婚儀沒完成,沒資格接別人敬的茶嗎?怎地你又出爾反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