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鞍齊眉

第六十四章 狹路相逢

剛進竹韻苑時,齊峻見到丫鬟婆子們都守在庭院里頭。她們一個個面容嚴肅,目不斜視,比之前那批人規矩多了,他心里忍不住暗贊一聲,正在拔腿進去,就見大丫鬟柳黃,端著一碗湯藥,從小廚房那邊走了過來。

一問才得知,自他離開那個早晨,妻子就得了傷風。聽說在院子養了足足半月之久,心下不免有些愧疚,正要進去撫慰幾句,就聽得里面提到納妾之事。

齊峻如今聽不得“納妾”二字。

從圓房的那天夜里到現在,足足有四個多月,呂若蘭身份早就恢復了,大哥那兒還不肯松口,害得他如今出門,有意無意都避著呂家人,更加不敢去見蘭妹妹。

此刻聽到舒眉舊話重提,心底的郁氣如同煮沸的蒸汽一般,被捂在壺蓋下頭,正巧沒地方發泄!他也不等門口的丫鬟進去通報,一抬腳直接就沖了進去。

齊峻徑直走到妻子跟前,猛狠地盯著她不眨眼,一臉羞惱逼問道:“你說誰不干凈?有膽把話再重復一遍?!”

竟然不顧有外人在場,端出副興師問罪的模樣,舒眉微愣過后,心里開始暗暗著急,正在琢磨著該怎樣把話兒給圓回來,不讓他有機會當場發作。沒曾料到,旁邊的呂若蘭卻先發作了。

只見她捂著臉,在屋里獨自抽泣起來:“……妾身原先沒打算回來的,蘭兒知道自己流放過。肯定會遭人嫌棄。只不過,爹爹無辜被陷害,為人子女的,自當伺候在他老人家近旁。四嫂的意思蘭兒明白了,我再也不會踏入齊府半步了,省得污了貴府的門庭。”說著,她站起身來。抬腿就朝門口方向沖去……

高氏見狀,假意來擋。心里卻暗暗叫好:這小蹄子反應越發伶俐了,機會把握得恰恰好!

在表妹說這番時。她在旁邊一直留意齊峻的神情。當聽到呂姨父被人陷害時,小叔臉上閃過一抹晦澀的痛色,高氏心里立馬有了幾分篤定。

只見她拽住表妹的衣襟。做出一副把她勸回來的樣子。還當著齊峻兩口子的面,開始訓斥呂若蘭:“在表姐心目中,你是最潔身自好最堅強的姑娘,誰敢嫌棄你不干凈?可恨那些用污濁手段害人的,老天總會有眼將來收拾他們的……”說著,她若有所指地,朝床榻那邊掃了一眼。

舒眉一臉莫名其妙,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她剛才暗指齊峻的風流,用了“不干凈”一詞,就這樣被呂若蘭曲解利用了?即興又演了出貞潔烈女的戲碼?!

原打算揭穿她們的。反倒被人又利用了。她心里那個悔恨啊!

齊峻跟隨大嫂的目光,朝妻子這邊也望了過來。頃刻間他眼里升起一種情緒,是舒眉無比熟悉——就是她當初剛醒時,頭次見到自己相公時,收到的那種眼神。夾雜著嫌惡和憤恨。

這目光把舒眉徹底刺激到了,剛想出言解釋一番,就瞥見高氏跟呂若蘭在偷遞眼色。

霎時間,舒眉感到仿佛有盆冰水,從她頂上傾灑下來,讓她頭部冷到了腳底板。心里頓時澄明一片——是了!再說什么都沒用了!都會被人當作狡辯。不若將此事冷一冷!

嫌棄她不干凈怎么了?一個未嫁之女,跟娶過親的男子整日里勾勾搭搭,裝哪門子貞潔烈女?

想到這時,舒眉腦中靈光一閃,計上心來,只見她捧著腦袋呻吟出聲。旁邊雨潤見了,連忙奔到她榻前,關切地問道:“小姐,什么了?是不是您頭疼的毛病又犯了?”

舒眉停下來掃了一眼屋內眾人,蹙著眉頭說道:“只恨我這身子骨還沒好全,不然,定會幫大嫂替她表妹張羅一場春宴,為呂姑娘好生證明一番清白,讓她早日尋到如意郎君才是……”

呂若蘭一怔,當即反應過來:這又是把她往外推了?她想也沒想,幾乎是本能地,拿幽怨地眼神朝齊峻望去。

齊峻被這目光激得心頭一凜,向著妻子就質問道:“你剛才不是說,肯讓她進門?還拉大嫂來作證。話音剛落又反悔了?!若是真心誠意的,你就跟我到大哥跟前,把話說清再來!看是誰不肯讓我碰,又不是我不愿圓房生子!說過的話總得拿出行動,來證明你的誠意來吧?!”

果然又揪著這話題不放了,想起之前,林秀涵告訴她聽到的府中傳聞,舒眉心里冷哼一聲,難怪慫恿她應下納妾之事。高氏果然好算計,幾則流言挑拔得她夫妻倆又怒目相向了。

舒眉沉默不語,暗暗告誡自己——不能慌張,得想法子巧妙回擊過去。林秀涵臨走時,說了什么來著?對了,說呂家丟不起這臉面。

呂家被流放過,有啥丟不起的,怕是高家丟不起吧?!她不由想起呂夫人,當初義正嚴辭的拒絕女兒為妾的舉動。

舒眉倏地抬起頭來,心里頓時有了主意。

“沒錯,只要你們愿意,我甚至可到大伯那兒,幫忙說說。只是,呂姑娘如今身份不同了,相公你確定她愿意為妾?”舒眉眼睛直直盯著齊峻。

這半個月來,她躺在床上無事,索性讓人把禮法方面的法典,都找來一一翻了翻。

大楚朝可沒有把妾室扶正的先例,也沒聽說過所謂“平妻”。越是位高權重的士族階層,越是重視元配嫡妻的地位和權威。舒眉直到后來才明白,高呂二人為何非要置她于死地。

齊峻轉過身去,目光炯炯地望向呂若蘭。

被他這樣灼灼地盯著,起先呂若蘭有些不自在,轉念她又想到之前表姐的告誡,遂抬起頭來熱烈地回應對方。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她還哪有什么好矜持?!齊峻剛才質問妻子時,表姐偷偷給她做了個贊許的手勢,呂若蘭心里的底氣更足了。

只見她朝齊峻說道:“妾身愿意!之前蘭兒說過,當初能從遼東活著回來,就盼著這一刻,能與峻郎長相廝守在一起,是蘭兒做夢都在想的事……”

齊峻的目光由緊張轉為欣喜,到最后變得激動不已,拉了呂若蘭的手,跨步來到妻子跟前,朝她揖手說道:“你看!我早說過了,蘭妹妹是愿意的,你就是不肯信。這下沒話好推脫了吧?!”

舒眉仿佛毫不在意似的,說道:“那好,妾身就成全你倆,省得整日耳根不得清靜。”說著,她把頭轉向雨潤,“去,給爺拿一些筆墨過來!”

齊峻一臉錯愕,追在她床榻問道:“拿筆墨作甚?”

脧了他一眼,舒眉搖了搖頭,一臉孺子蠢笨不可教的模樣:“你怎地還這么糊涂?!呂姑娘畢竟恢復了官眷身分,順利進門恐怕得費好些周折。若不是她自愿的,搞不好將來,咱們齊府會被人攻訐,說相公你逼良為妾。想來,大伯就是因為這個,才不敢讓她進門的。”

齊峻不明所以,半信半疑地望向舒眉。

高氏和呂若蘭面面相覷,都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不若讓呂姑娘給齊府留個字據,表明她是自愿的。妾身拿了這個,才好到國公爺跟前,去替你們爭取爭取!”舒眉一臉微笑對著呂若蘭說道,“聽說若蘭姑娘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立個字據,想來不是難事吧?!”

此話一出,高氏和呂若蘭頓時慌了神。她們早就商量好了,篤定舒眉不是真心誠意,肯讓她進門的。畢竟她曾有寧愿舍掉性命,也要阻止兩人往來的前科在先。

她們相信,最后一刻舒眉一定會反悔。

沒想到她會使出這種招術來,反倒讓高氏和呂若蘭她們為難了。

高氏不由暗暗著急,只要字據一立,將來表妹再難為正妻了。

大楚妾室地位低下,跟奴仆差不多。既便將來生有庶子,只要嫡子一出生,庶子沒任何承爵的可能,將來就是呂家也會跟著自動降級,算不得齊府的正經親戚。

以前她之所以慫恿表妹誤導齊峻,無非是在他們夫妻間制造點矛盾,好讓自己的人乘機下手。沒想到圓房那個晚上,功虧一簣,讓這黑丫頭逃過一劫。

高氏這頭急得滿頭大汗,而呂若蘭不停地朝她表姐這邊張望,神情頗為慌張。

怕齊峻錯過這場好戲,舒眉頻頻望向丈夫,企圖將這愣頭小子的注意力,引到高氏兩姐妹身上來。

自舒眉答應他讓蘭妹妹進門后,齊峻心里某個地方,仿佛在坍塌——說不上什么感覺,既像是失落,又像是刮目相看的欣喜。

立那字據的理由,確實是在替他考慮,齊峻一臉怔忡地望著妻子,好半晌才回味過來,舒眉在頻頻給他暗送秋波。

齊峻心里一激蕩,嘴里脫口而出:“你真舍得相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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