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弘遠二十一年。
忠勇侯池府。
青嵐院。
剛過巳時,青嵐院外便響起一連串急切切的腳步聲。
池家五姑娘的貼身大丫鬟碧月,在聽到了那熟悉至極的聲音時,無可奈何的搖頭失笑。
只見她手中動作未停,一邊輕巧的將剛剛泡好的廬峰云霧茶小心的放在小幾上;一邊又執起一柄墨綠色滾著金邊的團扇,輕輕的與姑娘扇起了風。
池家的五姑娘池玲瓏,此刻正左手持書,右手輕捻著烏黑如墨的棋子,兀自思考著棋局。
腳步聲越來越近,直至最后像只靈巧的雀兒一般,歡樂的蹦進了內室。腳步聲未落,與此同時,卻有嬌憨稚嫩的女聲,急惶惶的在室內嚷嚷開來,“姑娘姑娘,大事不好了,您的未婚夫婿要被搶了!”
本還一臉淺笑的碧月,一聽碧云這沒羞沒臊,沒分寸沒顧忌的話,臉上的笑容不可抑制的一僵。
只見她溫柔的眉目一斂,先是快走幾步繞過屏風看了眼外室,發現兩個媽媽幾個小丫鬟都不在的時候,微不可見的松了口氣。
這才又轉身回了內室,嗔怒的警告碧云道,“莫要胡說。姑娘與安國公府三公子的親事,乃是老國公夫人生前做主定下的。此事兩家長輩俱都知曉,且是換了更貼信物的,無緣無故之下,姑娘的未婚夫婿怎能被搶?休得胡言亂語。”
安國公府三公子穆長堯,是現任安國公夫人穆謝氏的嫡長子。今年年僅十五歲,因年歲小,安國公尚未向陛下上奏折請封世子。
“是真的,是真的。”碧云急的在室內跳腳,一副熱鍋上螞蟻的模樣十分搞笑。只見她慌忙扯過池玲瓏持著棋譜的玉白小手,一邊搖晃著她的胳膊,一邊急的眼圈紅彤彤的叫道:“姑娘您信我。奴婢一直在紫薇苑隔墻的拐角里,偷聽大夫人身邊的紅綃和紅綾姐姐說話,奴婢聽得一清二楚,這消息絕對不會有錯。姑娘這可怎么辦?”
忠勇侯府現在的當家大夫人也即是忠勇侯夫人周氏,不是池玲瓏的親生母親,而是她的嫡母。沒錯,池玲瓏是妾生子,而她的姨娘,早在她五歲那年便已經離世。
無依無靠外加不受人待見的庶女在嫡母手中討生活,日子該怎生艱難,可想而知。
若是嫡母是個好的也就罷了,偏周氏是個面苦心甜、計謀心算都遠高人一籌的機靈人,最是會做些表面功夫。平日里在忠勇侯和太夫人面前,裝的與池玲瓏一副親生母女的模樣,好不親熱,背地里卻沒少暗示庶出兒女與丫鬟婆子給池玲瓏沒臉。
池玲瓏從小就是個膽怯懦弱的,自從七年前落水被打撈救起后,更加變得寡言少語起來。如今,周氏得寸進尺,竟想將姑娘未來的良人,換給她親生的女兒——三姑娘池明珍,碧云僅是想想這消息,眼淚便不受控制的吧嗒吧嗒打落下來。
這是要絕她們姑娘的生路啊!
“你哭什么?”有稚嫩的少女聲音在房間內落落響起。少女說話的語調,帶著讓人心癢癢的慵懶和漫不經心,還有些微微的干澀嘶啞,聽在碧云耳中,卻恍若天籟。
吶吶的止住了哭泣,碧云看著此刻斜歪在美人榻上,嫩如削蔥的指尖若有似無的摩挲著墨玉棋子,正雙目波瀾無驚的看著她的姑娘,神情有片刻怔忪。
眼前的少女,明眸皓齒,面頰素白,墨發披散而下,身著醉煙紗水綠衣裙,端端的是個嬌人兒。此刻她那雙漆黑的看不見底的眸子,正懶懶的從她面頰上一掃而過,雙眸中似有幾分恣意的散漫。
萬丈金光透過窗子灑落進來,斑駁的打在地上,也在少女身上鍍上了一層華麗無比的光暈。她黑的純粹透亮,好似能看穿人心的雙眸,在此刻看來更加深邃無垠的讓人不敢輕舉妄動。
“哭什么?”少女再次漫不經心的重復這句問話,語氣不見懊惱煩躁,倒是頗有幾分循循善誘的味道。
碧月小心翼翼的將黑漆螺鈿束腰小條幾上放置的,繪著泣淚湘妃竹的青釉茶盞遞給池玲瓏,待見姑娘小巧的鼻翼微不可見的噏動兩下,繼而雋秀雅致,仿若匯聚了山川靈秀的眉頭若有似無的蹙起,左手食指還略有不喜的輕輕彎曲抬起時,碧月立即便又恭謹的將茶盞撤了回來。
想來今天碧霄泡的茶水,不和姑娘的胃口……
碧月習慣性的端著茶盞向室內地上放置的一個籠子走去。
籠子上搭著青色幕布,籠子里卻是一只渾身雪白,猶如成人拳頭大小的倉鼠,此刻正無精打采的垂著腦袋休憩。感覺到有人走近也只是傲嬌的豎豎耳朵,卻連瞇瞇眼都不睜。
這是姑娘養的寵物。
只是和別人養寵物的方式都不同,姑娘盡喜歡將自己不喜歡的茶水和糕點,喂給這小玩意。
碧云看看碧月,再看看姑娘,此刻終于從怔忪中回神。她眨巴著蒙著氤氳水霧的眸子,不敢置信的看見眼前姑娘仍舊一副漠不關己、清心寡欲的模樣,只感覺好似天都要塌了。
碧云語無倫次的哭嚷著,“姑娘您最是聰慧不過,趕緊想想轍兒啊。不然,若真讓大夫人隨意拿捏起您的親事,您后半生可要怎么過啊?大夫人這是要絕您的生路啊!”
池玲瓏和安國公府三公子穆長堯的親事,在池玲瓏五歲時便由雙方長輩做主定了下來,當時池玲瓏的生母——姨娘寧氏也還健在。
原本忠勇侯府諸人并不同意這樁差距懸殊的親事,周氏、寧氏、連帶著安國公府穆長堯的親生父母更是極力反對。奈何當時健在的安國公府老國公夫人難得的執拗專斷起來,固執己見的認為池玲瓏面相生得好,不僅旺夫益子,且一生大富大貴,由此便一意孤行的拍板決定了此事,且親自開口向現任忠勇侯爺池仲遠求親,奉上祖傳的血玉麒麟玉佩作為信物。
安國公府的門第比之忠勇侯府高了整整一個級別,便是忠勇侯府的三姑娘,大夫人周氏的嫡長女池明珍想要嫁入這樣的簪纓世家,都是高攀,更別說池玲瓏一介嫡母不疼、祖母不愛的庶女了。
由此,也難怪周氏這些年來將她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明里暗里指使人給她點“顏色”看;家中的姐妹更是每次和她說話都陰陽怪氣,明嘲暗諷的。池玲瓏有這樣一份良緣,她們可不是羨慕嫉妒的眼珠子都綠了。
現在再說起周氏想要換親這件事,池玲瓏覺得倒是意料之中、情理之中。畢竟安國公府的老國公夫人在三年前便已經過世,現如今的安國公府夫人,穆長堯的親生母親穆謝氏,可是從一開始就不贊成這樁親事的。
池玲瓏頭疼的揉著發漲的太陽穴,無奈的低嘆一聲。盡管心底里對所謂“未婚夫”并無一點想法,然而,在沒有找到更好的出路之前,也不得不盡力抱穩了這條大腿,池玲瓏覺得還是挺憋屈的。
她心里自是清楚,周氏不是什么心胸寬廣的婦人,以她這十幾年來對她已故姨娘寧氏,毫不消減的怨懟和仇恨來看,若她真被退了親,周氏指定會在第一時間,將她嫁給根底腐敗的世家做繼室填房,或送與權貴王爺之流為婢為妾,亦或者將她嫁入商賈之家,人不知鬼不覺的作踐死……
“父親可曾知曉此事?”池玲瓏再次嘆息一聲,莫可奈何的問碧云道。
“呃?”正哭的酣暢的碧云猛然聽到姑娘的這句問話,反應了好長時間,才眨巴著水汪汪的眸子,一邊流淚一邊撇嘴思索了一會兒,傻呆呆回道:“沒有!”這事情剛有了苗頭,大夫人和安國公夫人也才剛接頭,侯爺怎么會知道?
腦子轉到此處,猛然理順了這其中關節的碧云,竟是倏然破涕為笑起來。只見她雙目祚亮,毫不掩飾眸中敬仰和驕傲的看著池玲瓏贊嘆道:“姑娘您果然最是聰慧不過。”
府里內務雖然多由太夫人和周氏做主,但是有關姑娘的婚事,侯爺絕不可能不過問。侯爺最是疼寵姑娘過逝的姨娘寧氏,若是知道了此事,不定會怎么雷霆大怒呢。
碧云想通了這點,一時間整個人都振奮了起來。只見她好似有了諾大的底氣一般,立刻將小腰挺得筆直,一邊笑的恍若一只偷吃了油的小老鼠,一邊滿是驕矜和得瑟的與池玲瓏說道:“是呢,有侯爺在,任憑大夫人算盤打的再精,也絕對成不了事兒,哼……”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樣哦,讓碧月都忍不住捂嘴輕笑了起來。
池玲瓏也挑起狹長的眼線,雙目微微含笑的看向碧云,眸中神光微閃,卻意味深長的重復了碧云方才說的最后一句話,“絕對成不了事……么?”是看在她姨娘的面子上么?殊不知,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薄;最無情的一句諺語,便是人死如燈滅;最現實的五個字,便是——財利動人心。
“可不是。奴婢現在才想通,別說安國公夫人還沒答應大夫人的這項提議,便是真答應了,前邊有侯爺擋路,后邊還有韶華縣主幫您說項呢。韶華縣主和您是閨蜜,最是要好不過,且她又是安國公夫人的親侄女,即便大夫人有心換親,您只要讓韶華縣主幫您說幾句好話,這事兒肯定成不了。”
池玲瓏玉白的手指饒有韻律的敲擊著美人榻的扶手處,一舉一動看似漫不經心,卻端的是別有韻味。直至聽到“韶華縣主”四個字兒時,池玲瓏漆黑純粹的眸子卻陡然出現片刻恍惚。良久,她才似呢喃似嘆息的吐出兩個字“是么?……”
這兩個字太過意味深長,又太過耐人尋味,越來越猜不透自家姑娘心思的碧云,看著姑娘面上的神情又恍惚莫測起來,一時間呼吸一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說錯了什么話,卻再也不敢妄自開口了。
碧云低垂著小腦袋,暗中和為姑娘打扇的碧月擠眉弄眼,池玲瓏無視著眼前這一幕,腦中卻不由斷斷續續的,浮現出“池玲瓏”前世經歷過的一幕幕場景。
這樁親事,自然是換不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