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氣比陳州還要寒冷。
在屋子里都能聽見外面呼嘯的風聲。
屋內燃了銀炭,溫暖如春。
齊妙著薄襖,坐在鋪著厚厚氈絨的軟榻之上,長發垂在身前。
她拿著蓖子輕輕梳理著頭發。
回京之后,用了陌生記憶中那烏發的方子還真是有效。
以前頭發干枯泛黃,還掉得厲害,眼下自個兒這頭發雖不能說黑發如瀑,光滑如緞,卻也有了黑亮的光澤,觸手柔軟瑩潤。
沈氏也發現了女兒頭發變好看了,換做是平日里,她一定會夸上幾句。
可今兒她心情有些亂,就直奔主題問齊妙,“妙兒,那位十公子是否就是上回你救的那少年。”
“對,就是他,十斤不是他真名。上回在郡主府遇見他,我也曾問過他大名,他不愿說,我只好稱他為十公子了。”齊妙坦然的應道。
“這人也真是奇怪,名zì取了就是讓人喚的,怎么就不愿說呢?”沈氏輕輕搖頭。
不靠譜,不誠實!
要是誠心待人,就該告訴大名,并非用一個不知真假的小名來糊弄。
她再次給十斤打上標簽。
這印象自然就更差了。
齊妙本能的替十分辯駁道,“他可能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吧,我聽顏家幾位小姐也喚他十表兄呢。”
“如此說來,他是顏家的什么親戚。”沈氏說道。
這話既是對齊妙說,又是自言自語。
“應該是吧。”齊妙點頭。
沈氏也點點頭。話鋒一轉,又問,“聽說此次去陳州府。九王爺和這位十公子對你十分照顧呢,怎么從來都沒聽你說過和他們交情匪淺呢,能告訴娘你們是怎么認識的嗎?”
她語氣溫和,還對齊妙眨了眨眼睛,就像在八卦什么一樣,一點兒也沒將心中的焦慮表現出來。
對母親,齊妙是了解的。
她知道母親不像現在表現的這樣鎮定。問這番話全是出自關心。
雖然她與他們之間關xì清白簡單,但她還是準備細細的給母親解釋清楚,省得惹母親擔憂。
“噗。”齊妙抿唇笑了。
笑容嬌俏明媚。一雙黑色的杏仁眸中清澈純凈,能看得見她內心的坦蕩。
既無羞澀,更無心虛和害怕。
沈氏點了她的額,嗔道。“你這孩子。娘問你話,好好笑什么。”
“嘻嘻,沒笑什么,好吧,我來正兒八經回答娘的問題。”齊妙笑著放下篦子。
她斂了笑容,認真說道,“娘,我與九王爺并不熟悉。只是在容昭郡主的府上見過兩回。郡主不僅是九王爺的姑母,還是他的舅母。他對郡主十分孝順。
對我治好郡主的病,九王爺很感激,這回去陳州府,他恰好在那兒,就將提前知曉的一些消息說給我聽了,說實話,對他的幫助,我也特別意外呢。”
“你們既然認識,那為何后來在客棧馬廄你與他打招呼,他又不理會呢?”沈氏又問。
她分明不怎么信女兒的解釋。
紀陌是何許人,別說妙兒治好的是他姑母的病,就算救了他自個兒,恐怕也不會道聲謝,他又怎會為容昭郡主來向妙兒謝恩。
聽寶笙話里的意思,他不僅主洞來提供消息,還極有耐心,說得非常細致。
這怎么都不像是紀陌能做出來的事兒。
除非他對妙兒……
呸呸!
沈氏忙在心里啐著,將這個念頭趕出腦子。
“娘,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爺,不理我這不是很正常的事兒嘛。”齊妙翻了個白眼,理所當然的應著。
她現在還沒有弄清楚紀陌的真實目的,不好對母親說太多。
沈氏暫且放下這個問題,又問,“妙兒你為何要謝他?他對你爹爹說了些什么?”
“這件事父親沒對您說嗎?”齊妙反問母親。
哼,父親極好面子,被人訓斥這種事,他才不會說給母親聽呢。
果然沈氏搖頭,說不知。
“就是上回徐澈在咱們家后花園想打我,第二日父親不是去找了徐太師嘛,當時九王爺應該也在吧,他好像不僅嘲諷了徐太師,還將父親數落了。
那日父親回來后去了明月閣,說了很多話,說往后一定會善待我,后來父親特意跑去買蔥油餅給我吃。”齊妙說道。
經齊妙一提醒,沈氏想起那日齊正致歸家后反常的表現。
難怪他當時臉色那樣難看,像受了什么打擊卻又不愿yì明說,原來是被紀陌罵了。
沈氏在心里暗暗想著。
再觀丈夫后來對女兒態度的轉變,她認為罵得好,早該罵了。
對紀陌,沈氏也多了兩分感激。
只要對女兒有益的事情,她都是贊成的。
可紀陌為什么要幫妙兒說話呢?妙兒到底還隱瞞了些什么呢?
她不信事情就這樣簡單。
沈氏眉心不由蹙起。
要不是看齊妙神色坦蕩,表情鎮定自若,她要懷疑齊妙說假話騙她了。
齊妙知道母親心里不完全信她。
她又道,“娘,九王爺這人侍寵而驕,目中無人,行事乖張跋扈,連位高權重的徐太師都被罵了,父親被數落幾句又有什么,您別為父親傷心啦。”
“嗯嗯,娘不傷心。”沈氏輕輕點頭。
她長長嘆了口氣,緊緊握了女兒的手,正色說道,“妙兒,不管九王爺是為了感激你救了容昭郡主也好,還是十公子為了謝恩也罷,這二人往后你最好離他們遠一些。
九王爺的為人如何,你剛剛已經說了。這種人咱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那位十公子,可能正如你所猜那樣,他有難言之隱不敢告知真名。不敢說出真實身份。
娘不管他是王公貴胄,還是寒門少年,既明知他麻煩纏身,咱們更該離得遠遠,不要惹是非上身。”
稍頓片刻,她又道,“娘從來不奢望你一定要大富大貴。只要你平安、幸福、快樂,娘就知足了。
妙兒,娘比你多活了二十年。見識的人和事多一些,可以看出不管是九王爺,還是十公子,他們皆非良人……”
見母親忽然開了腦洞。齊妙急了。忙嗔道,“娘,您想到哪兒去了,我和他們之間哪兒有您想的那些啊……”
見她急得快要掉眼淚了,沈氏心一軟,忙道,“妙兒你別急,沒這些想法那是最好。娘只是提醒你往后注yì。”
“娘您寬心,我凡事都聽您的安排。好不好?”齊妙睜著清亮的杏仁眸,望著母親,非常鄭重的說道。
女兒坦誠的眼神,讓沈氏心下安慰,稍微放了心。
是啊,妙兒將來要選怎樣的夫婿,都得經過我這關,到時我好好把守著就是。
她笑著點頭道好。
唉,沈氏要是知道后來齊妙的親事并非她能左右,恐怕現在就要為她定下親事,省得日后惹出那些風波來。
這且是后話,暫shí不提。
沈氏忽然想起一事,就道,“你父親的傷好得差不多了,這些天一直在問你到底去了哪兒,我沒完全說實話,遲些時候看見他,其他的話照實說,莫提白蓮母女就行。”
齊妙卻搖搖頭,“不,我要將實情告訴他。娘,有些事情瞞得了一時,卻瞞不了一世,與其讓他從旁人口中知道這件事,還不如我們直接告訴他。
他要是心疼憐惜她們,我們也沒辦法,他要是責怪,沖著我來就是。
娘,請白家人和去衙署報官全是我的主意,與您無關,您可別往自個兒身上攬,好嗎?”
沈氏溫婉的面容現出一抹溫柔的笑容。
她柔柔的撫過女兒的頭發,輕聲道,“傻丫頭,我是你娘,不管主意是誰出的,娘怎能讓你擔這個責任。
何況這些事情都是經過娘的同意,你才去安排的,你父親要是究責,自有我來處理,你不用管。”
齊妙看著母親美麗的眸子,倔強的搖頭,“娘,這些事我來擔比您合適,我不想因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影響了您和父親之間的感情,我卻無所謂的。”
沈氏笑得更加溫柔,輕輕搖頭,“妙兒你還記得我曾經說過的話嘛,我與你父親之間的感情,要是因這些事情而受了影響,那還有什么夫妻情份,這樣的感情不要也罷。”
“妙兒什么都別說了,娘主意已決。這些日子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我讓廚房做了你愛吃的酸菜魚,還有魚丸子。”見齊妙又要勸,她堅定的搖頭,并將話題轉移。
見母親這樣,齊妙猶豫要不要將白蓮母女的事兒告訴父親。
母女二人又說了幾句話,沈氏讓齊妙躺一會兒,晚上去海棠苑用膳。
齊妙雖然累,可心里裝著事,并沒有睡踏實。
酉正,齊妙穿戴整齊,帶著月夏和夏霜去了海棠苑。
見到齊妙,寶笙下意識往后面退了兩步。
齊妙則沖著她抿唇笑了笑。
原本是很正常的笑,可寶笙心虛,就覺得這笑容意味深長。
齊妙知道寶笙和春兒要將陳州的事情告訴給母親,她原本可以叮囑她們莫說。
可仔細想想,她和紀陌、十斤之間本來就沒有什么,行得正坐得直,身正不怕影子斜,要是叮囑她們不說,反而有欲蓋彌彰之嫌。
所以,她既沒有向寶笙她們解釋什么,更沒有讓她們封口,坦坦蕩蕩的做法反而讓寶笙她們少了猜疑。
就算她們認為紀陌和十斤對齊妙與眾不同,可她們也認為很正常,并沒有什么不妥。
齊妙不惱寶笙和春兒多言,從另外一面來看,也是她們對母親忠心的體現。
她挾著寒氣進了屋子。
屋內暖流涌動,她將披風解下遞給了寶珠,眼角余光瞥見父親正端坐在桌旁。
見到齊妙,齊正致笑著向她招手,喚道,“妙兒回來了,快過來讓我瞧瞧,這些日子瘦了沒。”
此時的他完全是一個慈父的模yàng。
齊妙正眼看向他,面上也漾開乖巧的笑容,輕柔的喚道,“父親。”
幾日未見,他清減了一些,往日常穿的衣裳有些空。
不過面上已無病容,眼神清亮,神清氣爽。
“瘦了。”齊正致認真打量了一番齊妙,然hòu又很認真的點頭,說道。
“呵呵,瘦點苗條些。”齊妙微微一笑,伸手去給他診脈,“父親您近來感覺如何?可還有哪兒不適?”
脈象平穩,還有一些血虛。
那日血流了不少,幸好未傷及要害,加上邊先生的藥效好,否則能不能救活他還真說不好呢。
“偶爾起身時,會有一些暈眩,其他的都無礙,傷口已不疼了。”齊正致如實回答,沒有隱瞞。
對齊妙的醫術,他親身經lì之后,有了兩分相信。
那日他都以為自己必死無yí,不曾想睜開眼睛后還能看見熟悉的一切,后來才知是女兒救了他一命。
自此之后,每回想到女兒,他心里就多了幾分溫暖。
他的命是女兒救的呢,不管她是真的本事,還是邊先生的藥厲害,但都虧了她及時出手相救,功勞還是她的。
齊妙并不知父親心里在想什么,她微xiào著應道,“父親您不用擔心,這是失血過多的緣故,我會讓娘給你多燉些補血的湯,很快就會沒事了。”
沈氏正好從外面回來,聽到她這話,就應道,“妙兒,補血湯最近一直在燉,要不你開個更好的方子吧,效果可能會快些。”
齊妙點頭道好,沒有推辭,說回頭讓月夏將方子送過來。
正好齊湛也來了,免不了與齊妙說些問候的話語。
一家人閑敘了幾句后,齊正致就問齊妙,“妙兒,白家三老沒事兒吧?”
“沒事,他們都好得很。”齊妙說道,“他們住的房間離門口近……丁婆子當時多虧了黃婆子幾人合力救助,否則……”
“當時白家沒人伸手幫黃婆子她們一把?”沈氏下意識問。
“沒有。”齊妙搖搖頭。
她是有意當著父親的面說這些話,讓他也聽聽白家人的為人如何。
沈氏就皺了眉。
在那種兇險的情況下,白家人不出手相助,雖沒有過錯,可她心里或多或少有些不是滋味。
她甚至在想,要是將丁婆子換做是她,白家人會救嗎?
誰知道呢!
齊妙又補充道,“娘,您讓我轉交給白家人的銀子,我沒給他們。”
沈氏點頭,“嗯,沒給就沒給吧,臨走時我也給了不少。”
齊正致在一旁聽著,嘴唇動了兩回,似乎想說什么,可最終沒出口。
“父親,娘,我們吃飯吧,餓了。”齊妙為了不影響父母親的關xì,決定暫shí不提白蓮母女的事,她就轉移了話題。
可沈氏卻看著齊正致,神色平靜的說道,“三郎,姚氏母女在那場火中喪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