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婆子先時見姓岑的人多,不免有些氣弱,誰知里長又來幫著自己說話,態度便又強橫起來:“可不是,子女的親事當爹的做主,那是天經地義的!舅舅終究是外家,怎好攔著?就是到官府去,官老爺也得把丫頭斷給我家!你們若強留著不放,我……我可上衙門里告你們去!”
里長擺擺手,勸道:“親家母,也不須說得這樣絕情,到底是親戚一場。”
見姥姥和岑水生只是嘆氣,里長又道:“水生,你若還叫我一聲叔爺,就聽我的,讓她阿奶和她娘帶了丫頭家去。這么雞飛狗跳的成什么樣子?況且上頭才有話傳下來,這幾日縣里的老爺要帶了朝廷派來的大人到鄉里來巡察。若旁人都好好的,偏偏咱們鄉里鬧些不好看的事出來,別說你們擔當不起,我和鄉長都要吃掛落!”
岑水生見他說到后來語氣已有些嚴厲,雖然心里仍是別扭,卻也不好當眾說出反對的話來。
見眾人都不出聲,吳婆子又得意地道:“可不是……”
話剛出口,里長就打斷了她:“親家母你也無須再多說,更不必再哭鬧,這里我做主了,你們這就帶了三丫頭家去!姻緣的事,一半是人事一半是天命,該怎么樣,看各人的命吧!”
里長下了定論,就有人隨聲附和。
一個老頭更是過來拉著岑水生勸說:“水生,你叔爺說得對,你一個大男人,莫要做得個婦人樣,婆婆媽媽的纏個不清!讓你妹子帶她閨女家去,你也扶你娘回去歇著。莫要給鄉里惹事才好。”
里長的兒媳則上前扶了姥姥的手臂,柔聲道:“嫂子,還是讓大侄女兒走吧。你瞧她這大個肚子,總在這里站著也不是事兒呀。”
說著指了指岑大妹,又湊到姥姥耳邊小聲說道:“她到底是貞家媳婦,你也莫讓她夾在里頭為難。讓她們早些回去,她和她肚里的娃都好早點歇歇。”
這話立時觸動了姥姥的情腸。
看看岑大妹畏畏縮縮地站在一旁,粗布上衣已經被汗浸濕了一片,再看看吳婆子昂著頭不依不饒的模樣,姥姥心中雖是十分不舍,也只好拉了貞錦衣的手,輕言細語地說道:“三丫頭,先同你娘家去。你的事,回頭我再同你舅舅舅媽商量,再想法子。你……唉,你莫再惹你爹娘奶奶生氣,若是你再有啥過不去的事兒,再來尋你舅,啊!”
貞錦衣望著一臉為難的姥姥,心不甘情不愿地點了點頭。
吳婆子哂笑道:“哪能有啥過不去的事兒!三丫頭這一去是要享福的!”
接著就對岑大妹喝道:“還不帶了三丫頭走!家里的飯不要做了?等他爹回來餓肚子不成!”
岑大妹便過來拉貞錦衣的手。吳婆子也不同眾人道別,自顧往外頭鄉道上走去。
岑大妹只回頭說了聲:“阿娘、哥,我們家去了。”拉了貞錦衣緊走幾步跟了上去。
從姥姥家到三丫家并不太遠,只是鄉間的交通完全靠走,岑大妹雖挺著個大肚子也沒車可坐。
貞錦衣先是被岑大妹拉著走,但見她走得吃力,心頭一軟,反過來一路扶著她。
路上幾乎都是在農田間穿行,鄉間小道羊腸子似的,只有泥土,別說沒有鋪石條,碎石子都沒有,不過是走的人多了,踩得地實了些。
這里的地勢比較平坦,土地是黑色的,間或有一些小山坡,但坡度并不高,說起來是山坡,實際上頂多算是丘陵。
一路上三個人都不怎么說話,貞錦衣心情黯淡,看著田里裂開了口的棉花、結了穗的水稻也全都是蔫蔫黃黃的,沒有一點要豐收的樣子。
大約走了半個多小時,眼前的院落房舍多了起來,已到了另一個鄉民聚居的地方。
繞過幾個院子,就是三丫的家。
鄉民的房屋都修得差不多,無非是竹籬茅舍,屋子的格局也基本類似,院外通常會種些竹子、樹木。
先時她覺得姥姥家已經算是窮人了,走進貞家的院子,發現這家才真叫窮。
幾間屋子看著就一副破敗樣,墻面上的黃泥都脫落了好些,露出里面竹條編的壁,屋頂的稻草不知多久沒換過,已舊得發黑,邊角還掉落了一些。
之前的三丫在這家里生活的時間長,并不覺得怎樣,落到如今的貞錦衣眼里,卻是明顯感覺到反差。
這會兒三丫的爹貞三更已經從地里收了工,帶著兩個兒子坐在堂屋里剝棉桃。
大的那個男孩兒比冬子要大兩歲,是三丫的哥哥臘月;小的那個也比春子大些,有八歲了,乃是弟弟正月。
一見她們回來,貞三更就粗聲問道:“怎的這么晏才回來?不想落屋,想死在外頭不成?”
岑大妹沒吭一聲,趕緊拉了貞錦衣走進廚房,叫她在灶下燒火,自己洗了手,從一個大缸里打些米來放鍋里煮上,又去洗刷紅薯。
吳婆子一屁股坐到堂屋的小凳子上,向著貞三更抱怨:“你哪兒曉得,今日虧得是我趕了去,不然還帶不回三丫頭呢。”
接著就把在岑右鄉的事添油加醋向貞三更講了一遍,一面數說岑右鄉的人如何欺她,一面自夸她如何占了理同一群人爭,終于迫得里長也讓了步。
貞三更不待她說完,就跳了起來:“岑家咋能做出這事來?”
又對著廚房罵道:“你是死人吶,由著你娘家欺負你婆婆!帶不回人來,明兒咋向申家交代?那申家的聘禮,賣了你也賠不上!”
岑大妹一句不敢回話,只顧埋頭切紅薯。
貞錦衣聽他說得不像話,忍不住插嘴:“莫要說我阿娘,姥姥他們是舍不得我,并沒欺負人。阿娘都是幫著阿奶說話的!”
心里道:“你娘這么厲害,誰能欺負得了她?”但這話可不敢說出來。
貞三更哼了一聲,罵道:“你還說!不是你瞎跑,怎會搞出這事來?”卻也不再“追究”。
岑大妹偷眼看他和吳婆子都坐下了,這才松了口氣,繼續煮飯做菜。
不大一會兒,紅薯粥已熟爛,咸菜也切好,一家子就在屋檐下擺個桌子吃飯。
貞錦衣見自己碗里的粥跟清湯差不多,知道在這個家里,是別想有什么像樣的待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