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商婦又是驚懼又是羞愧,大聲尖叫哭泣。更引來官兵的厲聲喝罵。跟著她的一個仆婦和一個丫鬟要上前去護衛阻攔,卻如何攔得住?
貞錦依心中透亮:不錯,“違制”的理由就是這個!
她在帶大娘的衣服上用布條縫制紋飾,是因為冠服制度上并不禁止平民在衣服上做鑲邊掐牙。并且那時她所做的紋飾,顏色暗沉,花式只是些細紋而已,不能算違反規制。
然而后來給秋錦香的花樣,卻加入了不少士紳以上等級才可以使用的,從繡樣中得來的花朵、藤草等花式。
這是極為被動,卻也極為公平的法子。
秋錦香若不拿去亂用,這些只不過是畫在紙上的圖稿,但她要是用在了不該用的地方,就難保不出毛病。
看起來,這個人不但用了,而且用在幫城里富商做的衣服上,并且還將之發揚光大,刻意把花色做得更加繁復美觀,這就更容易讓人抓到把柄。
至于用布片做花,也是此處沒有用過的花飾,制度當中亦沒有關于此種做法的限制。
只不過這樣的花飾與繡花已非常接近,貞錦依給誠先生做時,因知道他有舉人身份,不至于有違礙之處。繡坊中學過制度的人本該謹慎使用。
然而學做的人為了盡量張顯自己的技藝名聲,已忘了這些規矩,也算得是利令智昏了。
貞錦依當初將花樣交給秋錦香時,就已知早晚要出事。只是沒想到會擴散得如此之快,外面的平民大約也是被限制太久,才學到一些新的裝飾方式,就迫不及待地傳播開了。
此事在短時間內竟如此張揚,造成這樣大的影響。偏巧還遇上了有人要抓革新派的把柄,竟將這事當作了一個突破口。這卻是貞錦依沒有想到的。
只能希望查案的人只查辦有直接關系的,不要牽連太廣就是萬幸。
但不管怎么說,始作俑者仍可以說是她本人,想起剛剛良三娘那意味深長的眼神,貞錦依心頭不免生出些忐忑。
官兵已查到她旁邊那輛車,那邊的回錦寒正穿著貞錦依幫她改過的衣裳,這時緊靠在紓錦宛身上,嚇得瑟瑟發抖。
回錦寒身材壯實,偏偏長了對削肩膀,貞錦依替她改衣時,已不敢再用鑲邊花邊,然而衣服己裁成通袖,難以重新剪裁成西式立體裝袖,更不好加墊肩。
貞錦依索性將肩頭處剪掉橢圓的一片,在里面墊上一塊布重又縫好,然后把幾股不同色的線絞在一起,用粗針在線縫處再大針腳連綴成整齊的鋸齒狀。如此改造了肩形,既彌補了回錦寒的身材缺陷,又帶著二分粗獷,讓她顯得干練許多。
一個軍官正走到回錦寒面前,看了看她的衣肩,回錦寒強忍著顫抖解釋道:“我的肩膀磨破了,打了個補丁。”
軍官瞅了幾下,一言不發從她面前跨過,去車尾察看士兵們翻行李去了。
絲坊在城門口耽誤了些時辰,一直耽擱到日將偏西。
眾人沒吃上午飯,水也喝不上,正困頓時,守城的官兵忽然撤去了好些。絲坊的車隊也被放了行。
良錚落后一些悄悄打聽,回來說城門的查檢已松了些,聽說城中街上的官兵也都撤了。
說著又笑得止不住,說是守備的寶貝女兒發覺她那游擊丈夫養了個外室,帶人去抄家,游擊又帶人去勸,結果兩口子兩副人馬打了起來。守備聽說,就領了兵去給女兒撐腰去了。
眾人聽了也笑了一場。
在城外尋到客棧打尖歇息,第二日待精神恢復,再繼續趕路。整個絲坊一路順順當當去了省城。
而染織巷內的雞飛狗跳,卻一直持續到深夜。至于巷內眾人惶恐的情緒,還要持續得更久。
就在絲坊被守門官兵攔下時,郡府衙門派出的人已將染織巷圍得水泄不通。整條巷子連一只蒼蠅都不準出入,內坊更是查得嚴實。
差役守住大門及甬道,府衙、縣衙里原本看管女犯人的獄婆會同幾個年老的師爺,呼啦啦沖進內院,將所有掌事、織工、學徒全部趕到院子里太陽底下站著,把所有房屋挨個兒翻了一個遍。
但凡女人穿的衣服,用的包袱帳子枕頭被褥,統統拿出來細細翻查。
只要是看到鑲了掐牙、繡了紋飾的,全都扯出來,問明物主,叫她拿在手里,趕到里面的已經撤空了的絲坊里關起來。
其他坊內裁剪制作的衣物等,也是全部拿出來,一件件對照坊里的記錄,查明哪一件是為哪家人所作,料從哪里來、經手的人有哪些,等等。
這樣細細察看,獄婆人手不夠用,又去把官媒婆們都調過來幫忙,知府夫人甚至將府中的婆子仆婦們也都派了幾個過來一起查。
就這樣,也清查了兩天兩夜,才大致核對明白。
繡坊織坊除了秋錦香為帶大娘做過幾件帶鑲邊的衣裳,織坊有三個、繡坊只有兩個女孩子也跟著學了,做了這樣的衣裳來穿。
只是秋錦香還接了坊外好些商戶、匠戶的活計,替他們縫制了不少花樣精巧的鑲邊衣飾,有幾家還給做了絹花布片縫的花飾。
師爺和知府家的婆子各自報上去。第三日午時才過,知府大人的正妻袁氏夫人就親自到了坊里,坐在織坊東院大廳檐下,上次陪督辦夫人來時坐過的地方。但周圍的人個個神情肅然,與上回喜笑歡愉的場面大不相同。
坊中眾人全都被帶到院里。這些人已被折騰了兩日兩夜,吃沒好生吃,睡沒好生睡,這會兒個個神態萎靡,但又不敢不強打起精神站得筆直。
關在絲坊的那幾個連水米都沒能沾牙,此時跪在廳前階下,強打精神都不能夠了。
知府夫人并不說話,旁邊一個婆子先厲聲向下問道:“哪一個是秋錦香?”
秋錦香本來縮在帶大娘身后,聽到叫她名字,嚇得身上一抖,四肢著地爬出幾步,口稱:“拜見袁大夫人!”連連向上磕頭。
袁夫人冷笑一聲:“你記性倒好,手也是巧得好,就是這心,未免太大了些!好一個‘錦香紋’,為著你要賣弄技藝,賺錢爭名聲,可連累了多少人?”
秋錦香此時已顧不得許多,哭著道:“民女知錯了,只是這些花樣原不是由我起始的,是我們坊里的貞師妹先做了,民女……民女也是跟人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