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認為自己被逼入了極被動的境地的錢應明,可斷不會覺得這樣的和珅有什么吸引力可言……
他想要反駁和珅的話,卻又找不到一詞半語,一時只有緊咬著牙關不語。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念在相識一場的情分之上,和某奉勸錢公子一句,做決定之前,最好給自己留一條后路。”
“可若我此生再難涉足考場,留這后路又有何用!”
“和某今晚可在此向錢公子允諾,只要錢公子做出適當讓步,和某便可求得皇上恢復錢公子繼續參考會試的資格。”和珅面上恢復了一貫的笑意,“當然,審卷官員及禮部動傷錢公子一事自然也是要查的。”
只是怎么查,便是他說了算了。
“……”錢應明死死皺著眉。
“另外,我會試著向皇上爭取在殿試之前,命人重審錢公子的考卷。可至于皇上肯不肯破例,便要看錢公子自己了——”
重新審卷?
錢應明眼底顏色微變,卻仍未開口說話。
此時,只聽和珅溫和地笑了兩聲,道:“時辰不早了,錢公子若一時拿不定主意的話,可先行去客房歇息,明早再給和某答復。”
錢應明沒有回答,只坐在原處臉色不停地變幻著。
和珅已喚了劉全進來。
“扶錢公子前去客房歇息。”
劉全心中一萬個不愿意,面上卻不顯露,是怕壞了自家爺的事兒,只有依言上前扶過錢應明。
錢應明一言不發地在劉全的攙扶下離開了前廳。
“夫人說他會怎么選?”
仍有些不能回神的馮霽雯忽聽他發問,怔了一下方才答道:“我猜想他必然會答應讓步。”
“夫人何以如此篤定?”和珅饒有興致地問道。
“因為他并沒有自認為的那般不怕死。”
之前告御狀時一條命就那么豁出去的模樣,可能真有幾分不怕死的決心,但如今卻不同了,如今在他面前又多了另外一條明朗的大道——誰還會想著有好路不走,偏要去尋死?
從今晚他受襲時那副失控的模樣就足以看得出來,此人非但不是不怕死,且還很惜命。
聽她答的直白,和珅笑了道:“可如此一來,他便不能肅清考場,為此番與他一樣落榜的學子們出頭了——”
這是在反諷嗎?
馮霽雯順著他的話笑著道:“是啊,若非如此的話,也不必再等到明早才妥協了。”
方才那般慷慨激昂,陡然就改了立場,換誰也磨不開這個面子。
可真與性命相比,面子則又顯得不值一提了。
夫妻二人不覺相視一笑,四下似有一種難言的默契在無聲流淌。
笑罷馮霽雯才意識到不對勁。
她笑什么?
那句“肌膚之親”她還未能釋懷呢!
“夫人就別生我的氣了。”和珅是何等的好眼力,在她將矛盾再次撿起來之前,趁機又解釋道:“當時之言卻無他想,當真只是想問一問夫人罷了。”
說到此處,見馮霽雯又有變臉的跡象,忙地又道:“可后面我仔細想了一想,應是算不上的——既然算不上,夫人又何必因此置氣呢?”
聽起來好像有點道理……
馮霽雯皺了皺眉,沒能挑出毛病來。
“雖是無心之失,但我與夫人保證,絕沒有下次了。”某人趁熱打鐵:“倘若再犯,任憑夫人處置。”
就在方才,剛以全程占據決定權的絕對手段解決了一樁極棘手的案子的人,轉眼卻在媳婦面前如此一通伏低做小,形象落差不可謂不大。
這么一頓被他磨下來,馮霽雯的氣本就消的差不多了。
又想著再被他這么磨下去,她遲早得被他磨出毛病來。
再者,看在他剛才辦正事兒時那股運籌帷幄,邏輯分明,一切盡在掌控之中的氣勢,并以客觀的欣賞角度來說,帥了她一臉血的份兒上,就且……大度一回吧。
夫妻二人并肩出了前廳,馮霽雯仰頭望著浩瀚夜空,企圖找回自己不經意間丟失掉的原則與節操。
回到椿院之后,和珅瞧著馮霽雯偏過頭去掩嘴打哈欠的模樣,笑著道:“夫人瞧著是困極了,且回房歇息吧。”
“爺今日也忙活一整日了,身上還帶著傷,也早些歇著。”
和珅點頭答應下來,未再往堂屋去,而是站在院中目送著馮霽雯在丫鬟的陪同之下回了房。
自己卻又折身朝了書房而去。
若無意外,明日他便打算開堂正式審理此案,許多東西還須得連夜準備妥當方可。
燈影于微風下綽綽晃動,椿院上下一整夜寧靜安詳。
翌日,天色大晴。
馮霽雯和往常一樣的時辰起了身,洗漱收拾罷,外間的飯恰好擺上。
“去前院喊大爺過來用飯吧。”馮霽雯隱約聽得秦嫫在外頭向小丫鬟吩咐道。
和琳如今多是吃住在官學里,隔三差五地回一趟家,而多半只有他在家時,和珅清早才會去前院陪他打打木樁,練一練箭,和琳不在時,他便將這空隙改為了待在椿院里晨讀。
昨晚和琳又不曾回來過,此際他去了前院,想也知道必然是見那位錢舉人去了。
故而待和珅回來之時,馮霽雯頭一句話便是問道:“談得如何了?”
和珅笑了笑,“借夫人昨晚吉言。”
這便是成了。
馮霽雯也不禁一笑,心下陡然松快了許多。
不管案子最終怎么個辦法兒,至少錢應明這塊兒硬石頭總算是給搬開了。
余下的她不必問,想來和珅必也能夠辦得萬無一失。
“那這個錢舉人與丁先生可要留下來用早飯?”她未再多談此事,轉而隨口問道。
“已然回去了。”和珅道:“我留了他們二位,但見他們一味婉拒,也不好勉強,便差了劉全將二人送了回去。”
馮霽雯點了點頭:“那便吃飯吧。”
和珅笑著“嗯”了一聲,一時卻未挪步,只站在原處看著她。
馮霽雯疑惑道:“怎么了?”
和珅微一搖頭,神情格外溫和:“沒什么,只是見夫人臉色不大好,想是昨夜沒能歇夠,待會兒用罷早飯不如再小憩片刻,補一補精神罷。”
聽他說自己臉色不好,馮霽雯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臉,道了句:“也好。”
飯后,和珅稍坐了會兒便去了理藩院,說是今日便要開堂審理此案。
此前雖瞧著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實則他對待此案比誰來的都要上心。
只是有些事情著急不來。
馮霽雯本打算按著他的建議飯后再小憩一番,然真的躺到了床上,卻又睡不安穩。
她思前想后,還是決定去一趟靜云庵看一看太妃。
雖是昨日才回來的,但前夜之事太過驚險,令她現下回想起來仍覺得余驚未了,一日不見太妃,不由心神難定。
反正覺什么時候都睡得,甭管太妃有事兒沒事兒,且去瞧瞧吧,圖個心安。
馮霽雯拿定了主意,當即差來丫鬟去備了些藥材補品。
臨出門兒前,給劉全留了話,倘若和珅回來問起,便告知他她去了靜云庵探望況太妃,不必等她回來用午飯。
是還記得那去奉恩輔國公府,他一頓飯直等了她到半下午的事情。
出城之后,馬車一路不做停留地駛往靜云庵。
靜云庵里一如既往地安靜,庵們外也再沒了前晚駐守著的一干太監,和猶如當晚格外陰沉的夜色一般令人窒息的氣氛。
來開門的是一身醬色褙子下襯深灰綢裙的玉嬤嬤。
馮霽雯沖她一笑。
一切仿佛都恢復如初。
除了向來無時無刻都注意著自己形象的況太妃,此際正披散著一頭保養的黑亮的青絲靠在床頭,下不得床。
但這并未妨礙到太妃娘娘一貫的高冷。
“怎么又來了?”
見著被玉嬤嬤帶著走了進來的馮霽雯,況太妃臉色不太好看地問道:“你成日都沒旁的事情可做嗎?”
跑了一趟又一趟。
馮霽雯對此早已習以為常,聞言反而笑了笑。
卻沒說話,只在況太妃床邊的凳子上坐了下來。
“笑什么?”見她還在笑著,況太妃忍不住皺眉問道。
“我高興啊。”馮霽雯又沖她咧了咧嘴。
“高興?”況太妃的表情仿佛是在看待一名智障。
“我高興您又有力氣數落我了……”馮霽雯面上還在笑著,低低的聲音卻忽然有些發啞,耷拉著腦袋伸出雙手握住況太妃搭在錦被上的左手,輕輕握了握。
小姑娘的手掌柔軟溫暖,仿佛能將人的心都給融化了。
“這么點兒小事,瞧把你給矯情的。”
況太妃語氣滿是嫌棄之意,卻到底也沒能把手給抽回來。
晌午,馮霽雯不顧況太妃相攆,強行留在了靜云庵里蹭了頓飯,厚顏曰自己今日是帶著東西來的,理應留下吃頓飯回一回本兒。
況太妃竟無言相對。
自去年七夕她把馮霽雯從護城河邊兒拖回來,她因偷魚失足落水,醒來之后遭她責罰,竟抱住她的雙腿哀求之時,況太妃便隱約意識到,她可算是找著克星了。
有種人就是縱然你再如何冷言相待,她也能仗著臉皮厚的優勢不疼不癢,甚至還笑嘻嘻地黏上來,瞧著無意,卻跟只怎么趕也趕不走的小貓兒似得,偏將人一顆心都抓的死死地,直忍不住把所有的好東西都送給她、教給她。
那日況太妃與玉嬤嬤說起此事來,玉嬤嬤告訴她——這種心態是為人父母常有的。
況太妃被嚇了一跳。
她活到現在別說帶孩子了,就是懷也未曾懷過,又因生性清冷不愛與人走得過近,哪里可能知道為人父母會是怎樣的感受。
她糾結了一陣之后,最終也未否認。
只是道:“縱然是,也是為人祖母者——”
父母什么的,輩分都差了,不是胡來嗎?
“您說的是。”玉嬤嬤當時格外忍俊不禁。
馮霽雯回去的路上,路過姚家胡同時,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吩咐紀叔停下了馬車。
“太太這是要買什么物件兒嗎?”小仙問道。
“去一趟回春坊。”馮霽雯伸手撩開馬車簾。
“回春坊?”
那不是昨個兒晚上大爺讓她來請郎中的醫館嗎?
太太去醫館做什么?
馮霽雯在兩名丫鬟的陪同之下來到醫館時,見坐堂的大夫正是昨晚見過的那位謝郎中,便直接說明了來意。
謝郎中聽罷命了學徒抓藥,馮霽雯瞧了瞧方子上寫著的,都是些黃芩、連翹等耳熟能詳的藥材。
“每日一服。”謝郎中笑的慈和。
“有勞謝大夫了。”
謝郎中擺擺手笑了笑,差了學徒將馮霽雯送出醫館。
“原來太太是給大爺抓藥來了。”上了馬車,小仙笑著輕聲說道。
她道太太好端端地怎么忽然要往醫館跑呢。
“昨晚上謝郎中去的時候就該順帶著讓他也給大爺開張藥方的,當時一心想著錢舉人的案子了,便沒能想起來。”馮霽雯不以為意地說道。
和珅的傷她是親眼瞧過了,傷口不淺,光靠著敷藥的話只怕會有發炎感染的可能,服上幾帖藥,也有助于傷勢恢復。
見她神色如常,小仙與小茶悄悄對視了一眼,小茶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小仙則忍著笑意。
出了姚家胡同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馬車便回到了和宅。
馮霽雯被小仙扶著下了馬車,卻見自家門前不甚寬敞的走道邊,此際停了一輛油壁大馬車,車身裝表赫然是公府才有的規制。
車夫坐在駕座旁,擋去了車轅處的旗圍子上的主家名號,只隱約見是鑲著一圈明黃色的邊兒。
是上三旗中鑲黃旗旗下的。
不知家中來了哪位貴客?
馮霽雯心下疑惑,以為是和珅回來了,正在前廳會客,便想著繞過前廳直接回椿院去,以免不合時宜地出現,失了禮。
可不料和珅根本就沒回來。
而這貴客,等著見的人竟也不是和珅,而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