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躺在柔軟溫暖的床鋪上,身上是一套干干凈凈的絲緞中衣。而在此之前,她已經吃了頓飽飯,痛痛快快的洗了個熱水澡。
之前發生的事情,仿佛是一場噩夢,現在想起來竟有一種遙遠的感覺。
但芳菲知道,那全都是真的。揮舞的刀劍,橫飛的血肉,來不及慘叫就倒地身亡的秦家家丁,寒冷的秋夜,幽深的山洞……
還有那個落難的少年。
這一切,都曾真真切切的發生過。
“小姐,這蘇合香聞著慣不慣?”
一個穿著青緞比甲月白裙子,眉目頗為清秀的丫鬟,走過來替她放下帳子,詢問她是否喜歡房里的熏香。
芳菲隨口應了聲“唔”,拉過被子蓋住自己大半個頭,翻身朝里睡了。
那丫鬟不以為意,以為她是受驚過度不想說話。
“小姐,奴婢在外間上夜伺候著,有事您就叫一聲,”想了想,她又補充了一句:“奴婢叫青蓮。”
說罷,便把蠟燭吹熄悄悄掩門退下了。
芳菲在黑暗中睜開眼睛,雖然身子疲倦至極,腦中卻有許多疑問纏繞不休,使得她難以安心入睡。
那叫“毓昇”的少年公子,到底是個什么身份?
剛才來解救他們的,竟是在這府城外駐扎守衛的驍營官兵。
而她現在所住的地方,是陽城知府府衙的后宅!
一個出了事便牽動了官府的少年,他的身份絕對非同小可。
他是大官的子弟,還是……
芳菲又想到他跟自己說過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心中微動。不可能吧……他會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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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府衙后宅另一處院落里,朱毓昇也梳洗一番,換上了干凈衣服,正躺在軟榻上喝湯藥。
他的傷口已經被重新包扎妥當。大夫說,幸虧傷口處理得很及時,沒有任由它繼續流血,不然他雖然不至于有性命之憂,也要大病上許久才能復原。
朱毓昇想到是芳菲當時堅決要替他處理傷口,心里再次生出一絲感激。
她是真心的想幫助他,而不是想得到他什么好處……
他特地讓人把原來包在他傷口上的那條帕子留著,還叫人好生洗凈再給他帶回來。得命的下人不知道他要這條沾滿了血漬和草藥的帕子有什么用,不過主子吩咐了,他們當然要屁顛屁顛的照做。
不就是洗個帕子嗎?只要主子平平安安的回來了,他想干點啥,大家都高興!
“這藥真苦……”
朱毓昇喝完藥砸吧砸吧嘴,伸了伸舌頭。
侍立一邊的小丫鬟忙遞上蜜餞盒子。朱毓昇隨便挑了塊填進嘴里,卻楞了楞神。
是蜜漬山楂果……
長著一張方臉的侍衛統領朱善匆匆走到軟榻前,行禮后說道:“殿下,陽城知府龔如錚求見!”
朱毓昇劍眉一挑,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不見!就說我已經歇下了!”
朱善欲言又止,想到小主人素日是個任性使氣的脾氣,便把到嘴的勸說吞了回去。
雖說知府是堂堂四品官員,不是可以隨便敷衍的微末鼠輩,但在朱毓昇這位天家貴胄面前哪敢托大。
何況這次朱毓昇是在他轄下出事,差點就沒了性命,龔知府如今正惶恐不安怕丟烏紗呢,哪里還會計較朱毓昇落他面子不肯見他?
侯在院門外的龔知府見朱善走出來沖他搖了搖頭,不禁失望的問:“殿下不愿接見下官?”
朱善說:“龔知府,您知道殿下是受了重傷的,哪有精神見人呢?您還是先請回吧,這份心意我給您捎到了。”
龔知府只怕朱毓昇一怒之下回去告他的黑狀,壞他前途,忙又抓著朱善的手問:“殿下對這次事件是否震怒非常?”說話間,還悄悄塞了一卷銀票到朱善的手中。
朱善眉頭大皺,毫不客氣的把銀票往回一推,冷冷說道:“殿下自然氣憤難當!這回若不是殿下吉人天相,逃過一劫,你我都別想有好果子吃。龔知府應該把精神放在追緝兇匪上,早點給殿下一個交代!”
龔知府見朱善硬氣不肯收錢,又聽得他言辭激憤,汗刷的就全下來了。
他忙點頭應道:“一定一定,下官一定全力緝兇,務必讓殿下滿意!”
朱善一雙銳目狠狠盯了龔知府兩眼,躬身行禮,快步回身離開了院門。
龔知府想著朱善言語間透露出朱毓昇的怒意,又想起了自己寒窗數載,為官多年的艱辛,登時心亂如麻。
唉,這支悍匪到底是從哪冒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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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晨,芳菲被窗外的鶯鶯鳥鳴從睡夢中喚醒。她擁被坐起,靠在軟枕上呆了半晌,一時對自己所處的環境還有些迷糊。
她起身下地找到衣架上的外裳,才穿了一半便聽見那叫青蓮的丫鬟敲門問道:“小姐,奴婢進來幫您梳洗吧!”
青蓮推門而入,手上還提著一個銅壺,壺嘴往外冒著熱氣。
她利利落落的替芳菲穿好衣裳,又倒熱水給芳菲凈了臉,拿青鹽給她漱口。接著幫芳菲通頭梳髻,梳了一個漂亮的雙鬟頭,最后給她扎上彩綢絲帶。
“小姐,梳好了,您看看是否滿意?”
青蓮端著銅鏡讓芳菲查看,芳菲瞧了幾眼,笑道:“你倒是挺會梳頭的。”她的那兩個丫鬟春喜和春雨都只會梳最簡單的小童髻,沒有青蓮這般巧手。
說到春喜……不知道她還好嗎?
一思及此,芳菲神色一黯。青蓮見芳菲突然又陰下臉來,忙逗她說:“小姐臉兒尖尖,眉眼水秀,梳這個雙鬟頭最好看不過。”
芳菲勉強笑了笑。她在青蓮引領下穿過幾個月洞門,走了兩條回廊,來到后宅一座小花廳中。
小花廳里早坐著一位微胖的中年婦人,雖然穿著家常服飾,也能看出她的身份不低,身前身后站了好幾個垂首低眉的丫鬟使女。
那婦人見芳菲走進花廳,面上綻開一朵溫煦的笑容,更添幾分親切。
芳菲聽那婦人自我介紹之后,才知道她便是陽城知府龔如錚的正妻盧夫人,這府院后宅的女主人!
一位四品誥命夫人竟親自出面接待自己這個小孩子,芳菲再傻也這不是自己的面子,而是因為她是那“毓昇公子”帶來的人。
那人的地位該有多高,竟讓人“愛屋及烏”到了這樣的地步?
昨晚龔知府回到自己院子里,輾轉半夜怎么也睡不著。
發生這樣的禍事,自己隨時可能卷鋪蓋走人,半生奮斗眼看就要付諸流水。年近半百的龔知府怎能不急?
盧夫人素來賢惠,不是個愛干涉丈夫政事的。但見一向沉穩的丈夫竟著急成這個樣子,也不由得來詢問一番。
龔知府和盧夫人多年來相敬如賓,他對這賢淑的妻子也是信賴有加。無奈之下,他只得向盧夫人吐露了自己的心事,只是想發泄發泄心中煩郁,也沒指望盧夫人能幫得上什么忙。
盧夫人得知丈夫竟惹上大麻煩,雖然同樣焦急萬分,卻苦苦思索著能否有法子改變毓昇殿下對丈夫的惡感。
她聽龔知府說,毓昇殿下遭難時受了重傷,是被一個同樣去上香的小女孩救了。毓昇殿下獲救的時候,連那女孩一并帶了回來。而且毓昇殿下還特地交代了,要人好好照顧那女孩。
“老爺,我雖是深宅婦人,也隱約聽服侍毓昇殿下的人說過,殿下從來沒把誰放在心上,對誰都是淡淡的……他對這個救了他的小女孩這般關照,可見對她極為看重。”
龔知府一愣,他只是隨便吩咐了府里下人安頓好這個女孩子而已,沒想過這么多。
“夫人你的意思是……”
“讓妾身出面,好好安撫照料這個小女孩吧。”
龔知府想了想,也明白了盧夫人的意思。“如此,便麻煩夫人了……”
盧夫人存了親近芳菲的念頭,第二天一早就讓人在小花廳里擺下餐點,交代青蓮等芳菲一醒就請她來小花廳共進早膳。
盧夫人聽說芳菲是尋常香客的女兒,只當芳菲是個怕事的小家碧玉,所以她一上來就擺出特別平易近人的模樣。
但見到芳菲真人之后,盧夫人越看越奇,心里暗暗驚訝不已。
別的不說,普通人家的女孩子聽到眼前這位是知府夫人,早就驚呆了,連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擺。這種女孩子,盧夫人見得不少。
可是這個秦姑娘……在得知自己身份之后,也只是略略動了動眉毛,便規規矩矩朝自己行禮。瞧她神色一直平靜如水,這份氣度涵養,哪像個才十歲的平民少女?
心里想歸想,盧夫人的言語動作卻未曾停滯下來,熱情的招呼芳菲坐下用早點。
芳菲微笑謝過盧夫人的好意,也不多說客套話,款款坐下用膳。
“秦姑娘,這是新蒸的栗子糕,這個是豆沙卷……這邊的是綠豆紅豆做的雙色豆糕,你多吃點。”
芳菲每樣都嘗了一點。盧夫人看芳菲吃相斯文,不免默默點頭,這女孩子十足十的大家閨秀風范,不會是小門小戶出來的。
芳菲吃飽了,端著一杯清茶慢慢呷著,正準備開口向盧夫人告辭,想讓她派人送自己回秦府。
卻看見一個丫鬟匆匆走進花廳,向盧夫人行禮后說道:“毓昇公子聽說秦姑娘醒了,想請秦姑娘到他院子里去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