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恪眼中并沒有驚艷之色,她雖帶發修行,并不曾真正遁入空門,可這顆死水一般的大心臟早就不會因任何人任何事而發生半點變化,何況只是一副掛在骷髏骨架外面的好皮相而已。
絕色小賊卻對宗政恪很感興趣,把這間小小靜室四下亂看了好些眼不說,還將好奇目光凝注到了她身上。室內幽黯微光里,他的這雙灼灼有神的賊眼便顯得格外明亮,也格外放肆。
不過他的注視雖然讓宗政恪感覺極不舒服,但以她前后兩世的閱歷,足夠分辨出,他的清亮眸光并不包含任何不正之意。他只是單純的打量,滿滿的探尋與思索。
絕色小賊閑閑倚住床邊的榆木雙門立柜,姿態瀟灑從容。從他身后推窗間隔里漏進來些許光亮,照出他身上簇新寶藍色杭綢道袍下擺繡著銀白色卷云紋飾。那云紋繡得十分精致,恍惚中竟能讓人咂摸出一些云卷云舒的曠達之趣。
半響,這小賊伸出手指搔搔臉蛋,再兩手環胸,忍不住納悶地問:“三姑娘,你怎么不叫?”這才該是正常反應不是嗎?
宗政恪整個身體都裹在素面薄被里,只露出一張平靜無波的小臉。如水眸光從對方道袍卷云紋飾上輕輕掠過,她藏在被下的手指緩緩地蜷起成拳,心中微震。
那紋飾看似平常,方泛使用于男子衣袍之上。但,宗政恪沒有忽略此時看見的卷云紋中隱藏在平常中的不凡,它代表了一個與東海佛國地位仿佛的世外超級宗派,也讓她猛然記起了前世難得的三年平靜生活。
三載藥奴時光,她雖然經常服藥嘗試藥性,卻沒有人肆意打罵凌辱她、無所顧忌地蹂躪摧殘她。更別說,是那里的人從大漠之上救回了瀕死的她,不僅喚醒了她求生的欲望,還許諾她用三年的藥奴生涯換得未來光明生活。
雖然,最后她仍然被活活勒死在了那里,但她確實度過了人生當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她還沒有想好要怎么報恩,居然甫一入世便與那里的人碰了面,還真是有緣啊。
宗政恪放棄了出手留下此人的打算,低柔聲音里有難得的溫和,淡淡然問道:“您在找什么?”
床上的少女一頭烏鴉鴉的長發散落在枕上,左邊臉龐隱入黑暗中,右邊卻微露在清淺月色里。于是她的右眼就如一汪清澈卻無法見底的寒潭,深邃幽黯。外面彎月投入室內幾點細碎光點,恰好落入這只眼睛,使得它驚人的美麗,也驚人的清冷淡漠。
見對方沒有絲毫慌亂,絕色小賊結束方才不太禮貌的打量,手握成拳抵在唇下輕咳了兩聲。簪發的碧綠竹節陰刻卷云紋玉簪垂落一道纖細短流蘇,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動,漾起陣陣光暈。
咳完,他摸摸鼻梁,低聲道:“三姑娘勿惱,貧道無垢子,并非歹人。只是聽說宿慧尊者在此庵落腳,為何貧道找遍整座庵堂也不見她人影?不知三姑娘可能告知?”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宗政恪都確認自己從未見過這位無垢子小道長。她猜不出對方的來意,卻也不打算以宗政家三姑娘的身份去試探,便面色平靜地說:“尊者的行蹤怎么會是小女所知曉的?道長,您找錯地方了。”
“那也是!雖說她看得起你,但不代表她事事都會告訴你。”無垢子摸著下巴自言自語,忽然將頭湊近宗政恪,鼻尖輕聳嗅了嗅,訝異道,“竟是龍鯨檀的香味兒,看來宿慧尊者確實挺喜歡你的,連這種稀世的檀香都肯與你分享。三姑娘,這等大福份你可得好好把握,對你回宗政家以后極有利!”
“這位道長,您請回吧。”還真是羅嗦,宗政恪頗感無奈,干脆不管無垢子還在內室,直接閉上了眼睛。
什么無垢子,分明就是個無賴子無行子。也不知他是哪一宮的門下,竟如此孟浪行事。他夜入她的清修閨閣,事兒傳揚出去,她的名聲就臭到家了。哪怕她并不真正生氣,卻也要顧慮日后以三姑娘的身份做人立世。
無垢子對宗政恪的逐客令仿若未聞,他低笑了兩聲,不過識趣地不再多話。繞著室內又轉了五六圈,再瞧床上的宗政恪竟然已經睡著了,他掀掀眉,終于挑簾子出去。
——宗政家三房的這位三姑娘,膽子不小,人也有趣。
掩上小佛堂的正門,無垢子腳步輕松地下了臺階,琢磨著是不是還去別的院子里尋摸一通,忽然身子一僵。稍頃,他緩緩扭頭,仰面便見一輪清冷彎月正移在屋頂大柏樹樹梢。夜風輕佛,樹葉沙沙直響,有一人站在屋頂,手執長劍正安靜地俯視著他。
瞧著是個三旬武尼,灰舊緇衣寬大袍袖在夜風中獵獵飛卷。她并沒有什么動作,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凝眸看他,手里的長劍劍尖卻在輕輕地噴吐著寸許長的微芒。這點寒芒被如水清亮的月色所掩,若不注意,根本無從發現。
無垢子仔細打量這武尼,目光很快便落在對方被風吹亂的袍角之上聚攏成團圍繞著一個古樸篆字的七支小劍上面。眼瞳猛地緊縮,他后脖頸子寒氣直冒。
乖乖嚨的咚!這武尼瞧著年歲不算大,居然已經修煉出了劍氣,恐怕無論是真氣還是劍法都已臻頂尖之境。這般的人物,放在江湖中開宗立派都足夠了,卻甘愿來做人家的保鏢隨從。
而那古樸篆字是一個“武”字,說明對方在東海佛國的身份是大精武堂的武尼姑。小劍代表了她身處劍閣,且是有名有位的劍道高手。而小劍數量為七支則意味著她的名位為七品,離先天大宗師之下的后天最高第九品也差不了多少。至于是七品下,還是七品上,這得交交手才知道。
由此,可見東海佛國的底蘊之深。而另一方面,佛國對宿慧尊者的看重可能還在世人所知之上。無垢子不敢輕舉妄動,緩步下了臺階,向著這座小院子通往外面的寶瓶門洞慢慢移動,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那可能隨時會出手的武尼。
雖然真要打起來,無垢子暗忖憑著灑暗器扔毒藥真實功夫歪門邪道林林種種一十八般手段未必不能一戰,可沒必要不是?他真的只是好奇傳言能觀人未來的宿慧尊者是何等厲害人物啊啊,順便也想請她瞧瞧,他日后是不是還了俗還娶了媳婦生了娃……
面無表情的武尼拎著長劍,在屋頂輕飄飄地跟隨,直到胡思亂想的無垢子老老實實翻墻出了清凈琉璃庵,她才冷哼一聲兒,用真氣遠遠地將自己的話給送了過去:“天一真宗的門人,若再有下次,休怪貧尼劍出見血!”
無垢子滿面的無奈,原來這武尼姑已經看出了自己的來歷,這才網開一面。察覺四下還隱有不善氣機暗動,他不敢久留,急忙展開身法一溜煙竄遠,方向正是同樣位于魚巖山上的三清觀。果然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若按正常渠道,他還會見不著人么?
清凈琉璃庵很快便重新陷入靜寂,“護送”無垢子離開的武尼重回小佛堂,卻見宗政恪披衣站在廊下,正凝望那輪彎月出神。
武尼急忙從屋頂躍下,輕盈若羽毛地落在宗政恪腳邊,單膝跪在冰涼入骨的青石磚面上,低聲道:“圓真護衛不力,還請師叔責罰。”
“天一真宗的隱匿之術獨步天下,今日之事怪不得你。我也是他進門露了痕跡才察覺。”宗政恪輕輕拍了拍圓真的肩頭,柔聲道,“我無礙,不必擔憂,圓真師侄起身吧。”
背上黃色劍穗輕輕搖動,圓真慢慢站起身。她垂頭喪氣,滿臉愧色,顯然還在耿耿于懷方才的一切。
以她為首的四位武尼皆是佛國大精武堂所屬,都由宗政恪的小師兄大勢至尊者統領。而大勢至尊者最是疼愛看重這位小師妹,臨行前反復叮囑她們四人要妥善照顧,不可出一絲半點差錯。若非來者是天一真宗門下,她劍下絕不容情!
天一真宗不像東海佛國是方外之境,這個宗派勢力廣布于天下各國,無論明面還是暗地里的實力都非同凡響。東海佛國與之都是傳承上千年的世外大派,又沒有多少利益沖突,向來感情深厚。佛國弟子渡海上岸行走于大陸各國,向來多得天一真宗照拂。
兩邊既有老交情,新交情也從不斷絕。就連圓真自己,與天一真宗重華宮的原仙子也是多年的至交好友。就方才無垢子離開時她放的狠話,已經有點不顧情面的意思了。
只是……到底辜負了大勢至尊者的托付和宿慧尊者的信任。圓真大師便合十禮道:“師叔大度,師侄卻不敢厚顏將此事瞞下,這就詳記在冊,日后回去領罰。”她護衛任務在肩,此時要善保自身以策萬全。孰輕孰重,一定要分清。
宗政恪深知圓真等人性情,便不再勸,低聲道:“法會事了,你們自己商量一下,只留一個人。”
圓真大驚,急忙道:“師叔,大勢至師叔吩咐師侄們要好生照顧您,直到您回寺。”
“小師兄的好意,我心領了。我身邊還有明月明心,回府后人再多便不好妥善安排。”宗政恪轉身回房,不容置疑地說,“我會修書給小師兄,他不會見責于你們。”
圓真只能眼睜睜地瞧著宗政恪的背影消失于門內,她頹然垂首,愁眉苦臉地躍回屋頂。大勢至和宿慧兩位尊者師兄妹感情篤深,卻也都是說一不二的主兒,她們這些師侄夾在中間很難做人啊。不過,大勢至尊者向來溺愛宿慧尊者,想必有她一封信,她們回去之后真的不會受罰。只是留誰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