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以來,過去這十年的日日夜夜,宗政恪不知在心中哼唱過多少次《蘆葦歌》。
但她從未在人前唱過,只因這首童謠流傳于大陸中心腹地秦魏諸國,不是她這個生于偏僻天幸國、長于東海佛國一心只知念頌佛經修心修身的宿慧尊者能會的。
可是現在將這童謠唱來,她并沒有絲毫的滯澀。歌聲宛宛轉轉自她心間緩緩淌出,帶著她無法控制的激動緊張渴盼情緒。
雪白小猴瞪著圓滾滾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宗政恪,金黃色瞳仁里慢慢流露出極其人性化的悲痛神色。它乖乖地蹲在樹梢頭,雙爪自然垂落,原本緊緊抓住的樹枝早就掉在了地上。
待宗政恪唱到最末一句,“牽掛娃兒最是娘”,兩行淚水自小猴兒眼角滑落。它頭頂猛地豎起一小撮金黃色毛發,宛若戴上一頂金冠。從樹杈之上彈跳起身,它雪白毛發隨風揚起,如染了金色陽光的一捧雪一團冰,重重地投入了宗政恪的懷抱,伴以一聲尖銳高亢地“吱喳”叫聲。
宗政恪亦泣不成聲,緊緊抱住這猴兒,喃喃低語:“長壽兒,娘的小壽兒,你認得娘,是不是?無論娘變成什么樣子,你都認得娘是不是?”
長壽小猴兒用兩只胳膊緊緊地抱住宗政恪,將猴頭枕在她肩上,一邊哭,一邊“吱吱哇哇”亂叫。宗政恪連連搖頭說:“娘沒有不要你,你難道不知么,娘死了!娘死了一次,現在娘借著別人的身體又重新活了!”
她人生當中最大也絕對不能為任何人所知曉的秘密,就這樣對一只小猴兒輕易吐露而出。哪怕她知道,長壽兒天生靈異,聽得懂人言,理解得了人的意思,甚至能用手語與人勾通,她還是告訴了它,絲毫不怕它會將她的這個大秘密泄露出去。
長壽兒又吱吱喳喳一通叫,小爪子輕輕地抓撓宗政恪背上衣服。宗政恪知它只是在撒嬌,便抱著它,如同以前那樣輕輕拍它后背,搖晃它的小身體。
很快,長壽兒便安靜下來,伏在宗政恪肩上。閉上眼睛,它的猴臉上露出滿滿的幸福之色。宗政恪的心,同樣也被飽漲的幸福感塞滿。于她而言,無論前世還是今生,她唯二的真正的親人只有凈虛道姑和她的小長壽兒。
母子倆這番意外重逢,彼此都需要時間來撫平起伏不定的情潮。抱著長壽兒足足在這片小山林里游走了大半個時辰,宗政恪和長壽兒才開始交流彼此死別之后的際遇。
幸好長壽兒只是靈獸,它沒有任何疑問地接受了自己娘親死后復生的這件奇異之事。它只有無限的傷心委屈和憤怒,因為天一真宗后來負責喂養它的道人告訴它,它的娘親——藥廬里的試藥啞女拋棄了它!
宗政恪沉默片刻,撫著它光滑柔軟的毛發告訴它:“這是個善意的謊言。與其讓你沉浸于喪母的悲痛中,不如讓你恨我,這樣你才會想著好好活下去,讓拋棄了你的我后悔。那道人是不是這樣勸的你?讓你要開開心心地活著?”
長壽兒眨眨金黃色大眼,吱喳叫著點頭,同時還表示就算這樣,它也不會放過那個討厭的無垢子大騙子!
又是無垢子。宗政恪撫額,頗有些無奈。見長壽兒滿臉怒極之色,在樹上蹦來跳去胡亂折斷樹枝出氣,她轉移話題又問:“凈虛嬤嬤如何了?”
長壽兒小身體忽然僵住,慢吞吞轉過身來,眨巴著眼睛,兩只猴爪子無意識地撕扯攀住的枝條,沒有任何言語動作。
宗政恪見它這般模樣,再聯系自己暗中查訪的消息,便輕嘆了一聲兒道:“她只是藥廬里地位最低的清掃道姑,年歲又那么大了……難怪沒有她的任何消息。”
將宗政恪救回天一真宗的并非凈虛道姑,其實直至如今,她都還不明白前世究竟是誰救了她。她曾經在紙上將這個問題寫出來請凈虛道姑解答,凈虛道姑卻總是笑而不言。
一來二去,她便有些明白,便也不再相問,只將一腔報恩的心思都寄托到了照顧她的凈虛道姑身上。重生之后,經過重重考驗她終于成為了東海佛國的宿慧尊者赤蓮女。她也曾暗地里查訪凈虛道姑的現狀,卻始終沒有確切消息。
有說凈虛道姑還俗回鄉了,也有說她已經去世了。因身份和身世環境的限制,宗政恪唯恐引人懷疑,所以不敢過多查問。實際上她心里隱有猜測,今天遇見長壽兒,差不多也證實了她的想法——她一死,凈虛道姑若還在,長壽兒絕不會接受旁人的喂養。
望向天一真宗所處的方向悵然良久,宗政恪又問長壽兒,可是跟著無垢子一起下的山。長壽兒點頭,并示意無垢子就在山下河面漂著的巨大畫舫里。
宗政恪擰著眉頭,默然思索片刻,對長壽兒坦誠了她的現狀以及與無垢子的諸般糾葛,末了她道:“那人是娘的大仇人,娘一定要那人死。可無垢子不知何故一意要保住那人。長壽兒,你夾在中間定是為難,能不能做到兩不相幫?”
長壽兒憤怒直拍自己小胸膛,吱吱喳喳一通叫嚷,表示要幫自己娘親殺死仇人。至于無垢子那個小家伙,竟敢騙它,活該他輸了與娘親的賭約!
對此,宗政恪相當欣慰,也為自己居然會試探小長壽兒而感到慚愧汗顏。即便有了前世最后三年那安靜平和時光,她因悲慘經歷而導致的過份的疑心病與不安全感卻始終無法根除。面對自始至終深信她不疑的小長壽兒,她真的無地自容。
與長壽兒計議已定,又反復叮囑它絕不可對任何活物泄漏她的離奇經歷,宗政恪揮手送這寶貝猴兒子離開。對于長壽兒這樣的山中精靈,它想找到宗政恪不要太簡單。宗政恪見它雪白身影飛快消失于蔥蔥郁郁林木之間,發自內心地綻顏歡笑。
不為大仇可以得報,只為親人隔世又重逢。天意啊天意,真是奇巧絕倫。
腳尖點地飛掠上樹,宗政恪凝神細聽,距她不過數里之遙的河面上,那巨大的畫舫安靜浮于水面,隱隱約約的鼓樂絲竹聲大作,似乎還有誰在慷慨激昂地唱一段戲文。
她嘴角噙了一絲冷笑,唱吧聽吧盡情快活吧。半個月?不,她一天也等不得!
“……西觀蒙汜,東戲扶桑。南泛大蒙之海,北至無通之鄉。昔與若士為友,共弄彭祖扶床。往年暫到昆侖,復值瑤池舉觴。周帝迎以上席,王母贈以玉漿。故乃壽如南山,堅若金剛。”
唱曲的男聲高亢清亮,唱起這段《會仙上云樂》滿是激情,恨不得那個與若士、彭祖為友,成為周帝、王母座上貴賓,壽比南山、身若金剛不敗的人就是他自己。
這段唱詞甫落,熱烈掌聲便起。魚巖知府朱大猷屁顛屁顛迎上去,左手捧熱帕子右手端香茗,仍像從前做長隨時一樣巴兒狗似的繞著一曲罷了的魚巖郡王連聲奉承。
魚巖郡王滿臉自得之色,對自己方才的表演顯然也非常滿意。只不過,到底如何,還得看上首那人的態度。
這是王府畫舫的第三層,四面皆是精雕細刻著龍鳳紋的圍欄,掛著各色貢綢貢緞裁制的帷幔帳幄。廣闊的整層船艙沒有分隔開小艙室,直通通就是一大間。地上全部鋪滿金絲錦鳳凰戲牡丹地毯,一色桌椅皆是紫檀木打造,茶飲用具無一不是羊脂黃玉。
魚巖郡王最愛的活動之一便是在此處與大群姬妾男寵于光天化日之下大開特開無遮大會,朱圍繡繞之間隱見美人們的曼妙玉體——朗朗晴空有朗朗晴空的妙處,陰雨連綿更是意趣非凡。
不過往常,都是姬妾男寵們取悅于他,他是那個享盡無邊艷、福的人。而今日,他不惜以郡王尊爵仿效戲子之舉,畫上妝、穿上戲服,高唱一段戲文,以博得大仙師無垢子璨然一笑。至于是為了大仙師的“萬應萬靈延年益壽金丹”,還是為了大仙師這個人,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這邊兒用帕子拭汗,那里偷眼去瞧坐在上首金鑲紫檀木透雕八龍逐日靠背大寶座之上的無垢子大仙師,魚巖郡王的臉色便有些發白,目光又因大仙師的無雙風姿而免不得發直。
那少年道人以和田玉云紋簪固定住一頭墨染長發,穿一身玄色闊袖素面道袍。道袍的衣領、袖口都繡著墨黑近紫色的云紋,不仔細瞧根本看不出。只有偶爾遇了光,那精致秀雅的云飾才掠過幾絲暗啞色澤。
他松散著腰身,沒有系腰帶,只在道袍斜襟之上掛著一個白膩柔潤的和田玉八卦平安扣。因斜靠在大寶座上,他的袍袖皆軟軟垂落于地,如絲般光滑,如水般柔順。便如此時閉眼假寐的他,全無睜開眼時的傲慢自負,亦是柔和溫潤、銳氣盡消。
咳咳咳,長青散人突然咳嗽起來。看得入神以至于差點忘了自己方才想干什么的魚巖郡王這才如夢初醒,心里一下便急了。
怎么的,大仙師竟像是睡著了?唱得不好?他這顆老心臟真是惴惴不安,急急給“我師”殺雞抹脖子般狠脧了好幾下眼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