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說,魚巖郡王府門前的石頭獅子都是臟的。原先孫王妃出嫁時,魚川府不知有多少公子少爺婉惜——好好的姑娘家,哪里不好嫁,偏生要跳進那個淫、窩子,帶累得孫家別的姑娘都不好說親了。
從樹上跳下來,眼里全是鄙夷,阿昌重重地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呸!”他直接離了孫家,回去大長公主府的安康院,尋到正指揮沒藥收拾書本的裴君紹,將事情稟報了一遍。
裴君紹聽罷點頭,笑道:“看來讓祖父與宗政大人多走動是對的,祖父那性子也難得有人能勸得動。宗政大人宦海沉浮多年,既具才干,又深諳進退之道,善于自保。若他真能與祖父成為摯友,于他于祖父都是好事一樁。”
阿昌便恭聲道:“屬下瞧著也是如此。宗政大人雖然圓滑世故,但本性還是正直公允的,待駙馬爺也有誠心。”
“你仍回去罷,別的事不用多管,我心里有數。”裴君紹擺擺手,重新倚回靠椅里,閉目養神。阿昌無聲行了禮,自去了。
沒藥哭喪著臉慢慢騰騰地收拾占據了大半個房間的書架上的書本,拿一本便要摩挲好半天。如此這般,半柱香過去,裴君紹笑兩聲道:“別摸了,再摸書皮都要禿啦!”
沒藥如聞大赦,以比方才要迅速十倍的速度將已經放進箱子里的書本又重新撿回架子上。裴君紹笑瞇瞇地看他,等他都歸置完了。才冷不丁又道:“回頭又要收下來,你這是何苦呢?!”
沒藥如被雷劈,轉身委屈巴拉的看自家主子。就差沒咬小手絹痛哭一場了。裴君紹便道:“行啦,去幫我到宗政家給三姑娘送個信,問她能不能強撐病體見我一面。你避著些人。”
“人家都病了,您還要見人家。”沒藥嘟噥。
裴君紹笑兩聲,搖頭道:“傻小子!她身邊有佛國的大高手,自然是想什么時候生病就什么時候生病,想什么時候痊愈就能什么時候痊愈了。”
“啊?”沒藥微張嘴。片刻后恍然大悟道,“原來三姑娘不肯去給宜城公主祈福啊。”
裴君紹嘆一聲,撐著椅子扶手慢慢站起身。在書架前踱步道:“我大膽猜猜,三姑娘恐怕是得了宿慧尊者什么許諾,她應該不會在天幸國久留。所以啊,人家自重身份。是不會隨隨便便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哪怕她肯,她身邊那位圓真大師也不會肯。至于我,當日若非命在旦夕,她只怕也不愿出面的。”
沒藥眨巴眼睛,適時捧哏:“三姑娘的家人都在這兒,她能去哪里?”
“她三歲多即入尼姑庵,一待就是十年。你說,是這些她已經沒有多少感情的所謂親人更近。還是相處了十年的姑子們更親?何況,她父母都不在了。又沒有嫡親的兄弟姐妹,縱有一位心疼她的祖父……”裴君紹忽然傷感起來,低聲道,“又能護她幾年?所謂十八歲之限,大有可能是那時她就要離開了。”
“她為自己的未來尋一條出路,才是真正聰明的做法。”裴君紹站到窗前,心里已有明悟。這位宗政三姑娘儼然便是宿慧尊者,不,東海佛國在天幸國的“大掌柜”。
而佛國如此做為,恐怕與現在天幸京里道門鼎盛不無關系。那位身受太后寵愛,甚至能夠自由出入宮闈的年輕英俊的馮天師,據傳其身后就是天下執道門牛耳的天一真宗。
想到這里,裴君紹悚然而驚,不寒而栗。他仿佛看見,這兩個超級世外宗派將天幸國選定為戰場,令天幸國從此再不安生的可怕前景!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他們要將目光落在天幸這個偏遠國家?就算在這一片區域,天幸國算得上強盛,可放眼天下它又算得了什么?東海佛國、天一真宗,哼!
裴君紹的手指緊緊蜷在掌心,向來清冷的眼中盛滿了憤nu。他前往鏡庭書院求學之心變得更加堅定,有如磐石絕不轉移!
他扭頭一瞧,房中已無人,沒藥不知什么時候已退下。他便繼u在房中踱步,不過一會兒,小丫頭進來稟報,說雅音有要事面見,他便坐回椅子里等著。
雅音正是沒藥的親哥哥,向來在裴駙馬身邊服侍,今兒也跟去了孫家看死人。一時雅音進了屋,躬身給裴君紹行了禮,笑道:“四少爺,老太爺叫小的來告訴您一聲兒,請您去他與老太君的私帳上支十萬兩的銀票讓小的給帶去孫家。”
裴君紹眼波流轉,立時便問:“歹人又提高了價碼?”
“可不是嘛!”雅音笑得更加開心了,“聽說趕在時辰到之前,昆山長公主將八萬金票打進了帳戶。她還沒走出隆泰街呢,那邊慕恩園就飛馬來報,說又有人送來一縷頭發并一封信。那信上說,頭發是宜城公主的,最后將十萬金票準備好,帳到即放人!”
“這么蠢,昆山姑姑她是怎么活到現在的?”裴君紹搖頭嘆氣,“還特意要求先將宜城放回來,這不是將自己的軟肋交給人家了?也難為那些歹人頭腦簡單,沒有往深處想。徜若那邊有聰明人,說不定反倒能成全了她。”
——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某段姓歹人,猛地打個噴嚏。
“長公主在孫家鬧得可厲害了!”雅音眉飛色舞,比手劃腳地道,“小的聽說,為了籌出先頭那八萬兩的金票,長公主向親王爺借了不少銀子。親王爺疼妹子,二話沒說。但辛王妃有些著惱,最后硬是逼著長公主將慕恩園里那存了幾房間的紫檀大家具啊、貴重的首飾衣料啊,統統給搬去了親王府。嘖嘖。這事兒是趕著夜里悄悄辦的,就怕被人知道了太丟臉!”
“現下可好,長公主實在拿不出錢來。這里又催著六個時辰以內又要送十萬金票去,她便鬧著親王爺要銀子。辛王妃哪里肯啊,一個徑地嚷府里沒錢。”雅音哈哈笑出聲,還夸張地捂住了肚子,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您是沒看見啊,因辛王妃說了幾句。不知歹人還會不會出爾反爾,干脆不要再救宜城公主的話,長公主差點把辛王妃的臉給抓花了。小的來時。那兒還在鬧呢。孫家也沒人哭靈了,都擠去瞧熱鬧啦!”
“這些歹人的胃口可真大,也不怕被撐著。算啦,既然是長公主自己以前造的孽。如今合該要還帳。咱們操的什么心?”裴君紹冷笑,指指書桌上的檀木盒子,懶洋洋地道,“去取對牌,告訴帳房,就說我說的,帳目走府里的公帳。想也知道,定是老太君和老太爺心軟了。十萬兩。說多不多,說少可也不少。就當買二老一個開心罷!”
雅音便咧咧嘴,這開心的價兒可真有點高。他又笑道:“其實老太爺來前也說了,您肯定會走公帳的。對了,他還讓小的問問您,要不要去請宗政三姑娘幫您說項。咱們老太君不也與宿慧尊者交好么,說不定三姑娘能勸得動老太君。”
“快滾!”裴君紹笑罵,隨手撿起身邊茶幾上空置的點心碟子擲過去。雅音眼疾手快接住這點心碟子,直接往胸袋里一塞,給裴君紹行了禮,一溜煙地往外跑,回頭笑言:“謝四少爺賞!”
身邊正是有這樣的活寶小廝逗趣兒解悶,裴君紹的日子才過得不寂寞。如沒藥、雅音這些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們,于病中的他而言,不是下人,而是朋友是伙伴。
他歇了一會兒,小丫頭上來奉茶擺點心,又等了一柱香的功夫,沒藥才滿頭大汗地跑回來,稟道:“三姑娘說,她午膳后要去看看新做的首飾,未時二刻左右應該路過閑坐書齋。”
“那我午膳直接就去閑坐旁邊的一品樓用,那里的素齋做得不錯。你再去問問三姑娘,肯不肯賞臉?”裴君紹吩咐完,見沒藥一張苦瓜臉,又笑問,“怎么啦這是?”
沒藥嘟嘟噥噥道:“三姑娘身邊新來了個好兇的小丫頭,差點沒把我的胳膊給扭斷了,好疼的。”他連連撫摸左手手肘,要哭不哭地直扁嘴,“少爺,好少爺,能換個人去不?”
“不能!”裴君紹搖頭,嘆氣道,“你這蠢材,該不會是翻墻進了宗政家的吧?”看沒藥一臉的蠢萌模樣,他就知道自己所猜不假,便用扇柄輕輕一敲沒藥的腦袋,恨恨道,“你就不會去找宗政家的那位滿管家傳話?”
沒藥縮縮脖子,小聲道:“滿管家若知道了,宗政老太爺也就知道了。少爺,人家肯定不高興您去找三姑娘的。”
裴君紹好氣又好笑,暴喝一聲:“這是你該操心的事兒?!蠢材,還不快滾!”
沒藥便吐吐舌頭,一溜煙地跑遠了。其實去找滿管家傳話,這事兒就算過了明路。滿管家自然會幫著三姑娘周全,不會外傳出什么有礙其清譽的流言來。裴君紹估摸著沒藥就是故意的,他覺得從祖父到這些小廝,似乎都還打算把他和三姑娘往一起湊。
這次沒藥很快就回轉,但裴君紹已經先行出發前往一品樓去了。可憐的小廝只能又搏命一般去追,等他趕到一品樓,驚訝地發現宗政家的馬車也咯噠咯噠地駛來。還真是快啊!
宗政恪早就決定午膳在外面用,她除了要去看首飾,還得繞到綺羅閣附近,打算與鐵面見一見。裴君紹的邀請正中下懷,她正好有借口出來。
看滿堂正和徐氏的表情,這二位都不大情愿宗政恪去見裴四。畢竟孤男寡女的,私下見面,事情傳揚出去不好聽。
不過圓真大師主動現身,說佛國那邊不久之前送來一些藥材,當中有一份是宿慧尊者應清河大長公主之請給裴四少求的,正好這回帶過去。這話,其實就是蒙蒙滿堂正,不過徐氏見有圓真陪同也就沒再反對。
此番跟車的除了固定的那些仆婢,宗政恪身邊終于出現了兩個丫環。徐氏仍帶著明月守家,明心忙著別的事兒,新來的兩個丫頭念珠和木魚自然得了差事。兩個小丫頭正襟危坐,臉上是一模一樣的柔順表情。
宗政恪看一眼念珠,心里便嘆一聲兒。昨兒傍晚,念珠從綺羅閣回來交辦差事,二話沒說先給她跪下磕幾個響頭。等宗政恪問起,她便將她其實是琳娘的事兒給說了。
這下可把宗政恪驚住。她真沒想到,大普壽禪院居然會把眉娘的女兒琳娘派來服侍她。在她心里,眉娘是朋友,她怎么能把友人之女當成丫頭來使喚?
但念珠說得懇切,這是她的歷練任務,她請宗政恪千萬不要對她另眼相看。如果真那樣,她情愿這次歷練考評得個最差,也要請求調派去別處重新開始。
好吧,既然只是大普壽禪院安排的歷練任務,宗政恪也就只能接受了。她知道大普壽禪院的這個規矩,無論內門還是外門弟子都必須經受三次難易程度不一的歷練,才會被真正委以重任。
眉娘當年也曾歷練過,否則如何能做到大掌柜?宗政恪瞧著小丫頭眼中堅決光芒,實在不忍拒絕,便首肯了。她說到做到,一點也沒給眉娘留情面,當下就因念珠的擅做主張給予處罰,并且還說,念珠現下降為三等丫環,什么時候有了長進再重新升回來。念珠半點也不覺得委屈,反倒很高興。
今日跟車出門,宗政恪便覺得這丫頭還算沉穩,比剛進來時要長進了一點點。起碼方才圓真假托宿慧之名哄過滿堂正時,她沒有動顏色。嗯,孺子可教!希望她日后能不遜色于眉娘,也以女子之身活出精彩人生來!
至于裴君紹的用膳邀請,宗政恪感到意外,也就更加想知道他找自己有什么事兒。她相信,裴四這樣身有頑疾、時刻活在死亡威脅之下的人,是絕對不會浪費時間的。
那么此行,于她,究竟是吉是兇,亦或者,這真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次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