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一場寒。
夜里涼寒的雨,讓起床的時候多添了件毛衣。
她下樓去,孟姜仍舊躺在院子洋槐樹下的藤椅上。
這次多了臺老式唱片機,咿咿呀呀的唱著戲文。
“孟先生,早!”
孟姜眼皮子沒抬一下,輕輕嗯一聲,“早。”
去廚房做了兩份早餐,端出來一份放在藤椅旁邊的石桌上。
“有你喜歡的排骨。”
孟姜瞟眼看了一下,然后坐起來。
細細的吃著排骨面。
“看你年紀不大,倒沒有現下小姑娘的活潑。”
“看你年紀不大,也沒有現下男孩子的朝氣。”
這一句反詰倒是把他逗樂了,“年紀不大?”
“,我生于丁巳年,戊申月,戊午日,百鬼夜行中元節。算算也三十有六了。”
三十六歲?
聞言,仔細打量孟姜。
細皮嫩肉,白面書生樣,頂多大她兩三歲。
“如此是我眼拙了。”
孟姜淺淺的笑笑。
“是上天給的好皮囊。”
吃完飯,邀請他去永順染坊。
哪知孟姜擺擺手,“我就不去摻和,門禁九點別忘了。”
也不強求,只身往巷子走。
剛走進院子里,單眼皮就朝她飛了過來,落在肩膀上。
“阿寂來了!阿寂來了!”
順著往上撓了撓它的下巴,“就你最機靈。”
正坐在院子里和單眼皮玩著呢,云生就來了。
他是歸九的旁系子侄,年十六,來染坊幫忙。
“姐,大伯出門去了,交代我把今天的功課給你呢。”
出門去了?這樣突然?
接過云生遞來的線裝本子,翻了翻,里面是些技法。
“那我們自己習去。”
說完便朝后院去了。
歸九是一個星期后回來的,帶著北京老巷子里的酒鬼花生和一提酒釀。
稻谷發酵的酒香漫了滿屋子。
在后院屋子里把之前染好的布料規整好,準備給長安還有未出世的孩子做身衣裳。
聞到酒香不用回頭就知道是歸九回來了。
她笑著打趣道:
“先生這是特地去了趟北京過過酒癮?”
“這可是好酒,讓人恨不能睡在里頭。真是人間一壺醉,老來不做仙。”
還不等調侃呢,單眼皮就飛到檐下,大聲喊著:
“酒鬼回來了!酒鬼回來了!”
這可把院子里一干人等逗笑了,全都捂著嘴偷笑。
歸九拿塵拂掃了下它,“去,院子里玩去,不聽話就燉湯喝了。”
單眼皮繞著歸九飛了兩三圈,“燉湯喝燉湯喝!”
十足十的挑釁。
真是勇氣可嘉的鳥。
也跟著笑,然后在歸九胡子要氣炸的時候順利的把單眼皮解救下來。
“單眼皮乖,跟我去前院玩。”
“聽阿寂話,聽阿寂話有糖吃!”
說完,它就跟在身后飛去前院了。
在古北水鎮呆了一個月,做好了好幾身衣裳。
轉眼就十二月下旬了。
她坐在后院游廊下逗著籠子里的單眼皮。
“我就要離開這,你不要想我。”
它好像能聽得懂人說話一樣,在籠子里撲棱直飛。
倒了些鳥食放在掌心,把門打開來。
單眼皮飛了出來,湊到她手心,安安靜靜的吃著食物。
喂完它,就起身往‘孟姜’走去。
推開木門,孟姜出奇的不是和往常一樣閉眼躺著,而是在倒弄一個魯班鎖。
他低頭,骨節分明,蒼白略有病態的手上下擺弄。
九根孔明鎖,做成了“六合榫”、“七星結”、“八達扣”。
見回來了,也不抬眼,只不咸不淡的說了句:
“廚房鹵了排骨,自己盛去。”
“真巧,我也買了那條街子你愛吃的鹵味。”
聽到這句話,孟姜才放下鎖,朝她看去。
“這是臨別踐行?買這么多,都夠吃好幾頓了。”
走過去把東西擺放在石桌上,“后天我就離開這了,這頓也算感謝大叔這一個月以來的照顧。”
孟姜也不客氣,從廚房把早上鹵的排骨端出來,還把后院桃花樹下釀的梅子酒拎了出來。
“天高水長的也沒個再見的時候,趁著今晚夜色正好,我們把酒言歡敬別離。”
不自覺的把手放在腹部,還沒等她說什么,孟姜又從廚房端出杯牛奶。
“你喝不得酒,心意全放在這里就好。”
話到這個份上,也不扭捏。
端起牛奶輕輕和他碰杯,“和你相處讓人很放松。”
孟姜或許和是同一種人,心有千千結,不得解,不能解。
“很少有人用放松來形容我。”
“是嘛,那我可真是榮幸能第一個發現這個優點。”
他們倆相視而笑,孟姜從身后拿出個檀木盒子。
“應該是沒有機會看著孩子出世了,喏,這長命鎖就算是我的一份心意了。”
此話一出,可算是驚到了。
雖懷胎三月,顯懷卻并不明顯,加上衣物穿得多,就連染坊里的人都沒察覺孕相。
如今不得不暗嘆孟姜的觀察力。
他把盒子打開,里面躺著一枚銀鎖。
上面刻著精致的壽桃、蝙蝠、金魚、蓮花等圖案,寓意吉祥富貴,福壽萬年。
樣式很古樸典雅,非中下品。
推過去,不愿收。
“如此貴重,受不住。”
“雖然不知你為何來這,但你我遇見也算緣分一場,這金鎖不值什么。”
見他再三勸說,也不再拒絕,把東西收了下來。
“那我就替麟兒先謝過大叔了。”
“唉,客氣。”
他們吃完夜宵,收拾了下桌面殘局就各自回房去了。
洗漱完,依舊聽著胎教音樂入睡。
夢里,夢里依舊是夢魘。
她夢見模糊的兩團影子,還有兩歲高的長安,在游樂場的旋轉木馬上笑得鈴鐺響。
然后,茲拉一聲,有一輛車橫沖過來。
車窗碎成一塊塊尖銳的碎片朝她們急速射來。
那兩團影子緊緊地把長安和她護在懷里。
聞到血腥味,充盈在狹窄的空間,還有長安細小尖銳的哭聲。
再然后就是,她抱著長安,看著車子“嘭”的一聲,火光一片。
是哭著醒過來的。
她是天上的災星,是活在夜晚最陰暗潮濕角落的不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