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漢大司馬

第14章博望對

帳外,整頓衣冠,劉備詢問道:“霍先生可有歇息?”

“未曾!”霍峻出帳相迎,答道:“劉豫州深夜未眠,莫非心中有所思耶?”

入了大帳,二人圍繞著茶爐而坐,霍峻抓了些茶葉扔到開水壺中泡了起來。

劉備看著搗鼓茶水的霍峻,說道:“今夜燥熱,難以入眠。游走至此,若有打擾先生,請勿見怪。”

霍峻倒了盞熱茶,遞到劉備面前,說道:“峻,習于夜讀,何談打擾。”

“請飲!”

喝了霍峻的幾次茶,劉備也知道怎么飲用。他端著茶盞,吹了吹熱氣,輕抿小口,初入口苦澀后又是甘甜,別有一番風味。

喝著茶,兩人沉默下來,似乎都在想著什么事。

半晌后,劉備放下茶盞,說道:“袁本初病故,劉荊州已無意北伐,令備回師。”

霍峻抿著茶問道:“豫州如何應對?”

“不知!”

劉備苦澀地笑了笑,說道:“今備所謀難成,恐是要暫居新野。”

說著,劉備看向倒茶的霍峻,問道:“先生當初是不是早料得此事。”

霍峻挑了挑眉,說道:“峻非神人,又豈能料人生死之事。只不過劉荊州之意,峻略知一二。”

“劉荊州雖有進取之心,然并無文武雄才,只得保土安民。故素自比周文王,據江漢之地,坐觀中原變化,既無宏圖大志,亦無舉用賢才之能。”霍峻侃侃而談。

“至于中原,昔袁強曹弱,袁紹尚不能勝曹操。今曹強袁弱,袁紹諸子又能阻曹操多久?且袁紹五十有六,連番兵敗,精疲力竭,病猝不過旦夕之事。”

袁紹比曹操大八歲,曹操又比劉備大六歲。在漢末亂世,五十六的人已算得上是高齡老人了。

“豫州欲立基于南陽,實賴袁本初與劉荊州互為援助,且新野土闊民稀,地無險要,養兵立基談何容易!當下袁紹病死,二子相爭,大利曹操。”

“昔日劉荊州之所以引豫州入荊,不過為聯結袁紹耳。今袁紹已死,劉荊州已無北伐之意,豫州又將何以自處耶?”

“且劉荊州令豫州枯守此新野區區之地,實視豫州為守門之犬耳!望豫州三思!”

劉備沉吟良久,問道:“那夜先生所述三略,其中上策何解?”

霍峻不急不徐地為劉備添茶,笑道:“不急,愿聞豫州之志?”

劉備愕然,繼而抖擻精神,拱手答道:“漢室傾頹,奸臣竊命,陛下蒙塵。備不自量力,欲申大義于天下。然智術淺短,久立基業不成,流離至今。先生身有大才,敢問高見?”

霍峻將茶壺放在案上,正色道:“漢自世祖立基,西北羌亂逾百年,國庫為之空虛。諸帝早夭者繁多,而外戚、宦官當政,斗轉交替,使朝堂糜爛。又黨錮之禍,士庶離心;黃巾之亂,地方坐大;董卓亂政,終致群雄割據,遂民不聊生。”

“現曹操秉持朝政,欺天子,殺臣僚,可謂心懷篡逆也。而豫州居于荊楚,欲輔漢室,真可謂難矣!”

劉備心中猛跳,問道:“以君之見,當如何是好?”

霍峻揚起嘴角,說道:“昔秦亡之時,高祖欲尊事義帝,然項羽為亂,殘害義帝。今之曹操,猶昔項羽。豫州何言輔漢室?不如效世祖之事,奮然起兵,掃蕩天下群寇,自興漢室。”

“恕峻悖逆,漢室誠不可驟興,曹操亦不可卒除。豫州當效先人,建基業,掃群寇,立新漢。”

劉備舔了舔嘴唇,沒有說話。

看劉備默認下來,霍峻從行李中抽出一幅輿圖,攤在案上,說道:“豫州且看!”

“今袁紹猝亡,二子爭權,河北將入曹操囊中。如此大河南北,將為曹操所據,曹氏坐擁中原,挾天子而令諸侯,可謂占盡天時,實不可與之爭鋒。”

“荊楚之地,劉荊州已據有十余年,甲士十萬,士族為翼,不可急取。益州之地,蜀道艱險,雖云天府,然非有內援,難以圖之。此二者擁盡地利,亦非用武之地。”

“反觀江東,孫策夭亡,孫權幼沖,內有族人不服,外有將校不遜,下有群賊為亂,上有廟堂齟齬。雖得孫氏舊人輔弼,然孫氏之入江東,殺戮太重,士庶多怨,民不依附,孫策因之而死。若方略得當,據之人和,則必可圖之。”

孫權接替孫策的時候,年紀不過十八歲,根本難以服眾。廬江太守李術公開反叛,廬陵太守孫輔通敵曹操,孫暠企圖奪權,諸如此類的野心家可是不少。

劉備盯著輿圖,斟酌良久說道:“雖如此,然以備之部屬,尚難與之爭鋒。”

霍峻笑了幾聲,問道:“豫州爭鋒江東之敵,豈非孫權邪?”

“正是!”

“請問,豫州孰強于孫權?”霍峻繼續問道。

劉備沉吟少許,答道:“備不才,論勇略、名望可言強于孫權,然論之士民、兵馬則遠不及也。”

霍峻拱手行禮,沉聲說道:“峻觀孫氏久已,請言孫權及兄孫策二人。”

“孫策者,勇略達人,知人善任,故能定江東。然觀其行,唯恃勇力,不修德業,號曰小霸王。又為人性急少謀,輕而無備,終死于小人之手,徒為世人笑耳。孫策既亡,江左震蕩,士族多叛,可見孫氏立業之淺。其弟孫權,年既幼沖,才能不顯,故雖名統江東,而實賴周瑜、張昭、吳景等舊人耳。”

“且自黃巾以來,青徐之人多亡江左,又曹操之亂徐州,士民南渡者益眾。若以豫州之名望,用兵江左,效高祖之入關中,嚴軍令,靖地方,除厲法,任賢能,則江東士庶必為之傾倒,青徐士人必爭相投效,此豫州之勝孫氏也。”

“至于兵馬,關、張皆萬人敵,名震中原,江左將校,何能比及?且夫豫州之兵雖少,然轉戰中原,久歷疆場,兵卒驍勇,忠貞可信。而江左兵將,行奉邑之法,本怯于外戰,如今孫策已死,士眾難用。以此兵將入江東,猶如虎入群羊,誰敢爭鋒!”

歷史上孫吳與江東大族關系,需要分時期來看。第一階段,孫策渡江南征,地方大族武力反抗孫策的統治,被孫策斬殺,其根本目的在于‘誅其名豪,威行鄰國’,以達到迅速平定江東。

第二階段,孫權接管江東開始,孫權的早期為了鞏固地位,一方面拉攏江東士人,一方面搞血腥屠殺威懾地方不軌之人。如征討李術,孫權便屠殺皖城。

直到孫權的政治穩固下來了,孫氏與江東大族才漸漸地融合起來。而當下這個階段,處在孫權執政早期。江東人心尚未依附,孫權也并未完全統治江東六郡。

霍峻最后總結道:“江東者,大江天險,舟船為馬,沃野千里,物產豐美,足養十萬兵。春秋之時,夫差、勾踐以為基業,稱霸中原。使君憑借此地,上可取徐淮,西可連荊益。曹操南下,以舟船為兵,阻敵于江北,然后建號帝王以興漢室。”

在霍峻的分析下,劉備難掩激動之情,但他仍沒忘記難題,問道:“大江之上,決于水戰,江左水軍,久經操練,何以破之?”

“此事易爾!”

大笑一聲,霍峻舉手投足間,英氣蓬勃而出,引人側目。

“荊州與江東素有仇恨,黃祖殺孫堅,孫策數敗黃祖。以峻料之,孫權必會出兵黃祖,以揚威名。豫州可借黃祖之力,順江直取江東。”霍峻說道。

劉備的手搭在膝上,傾身說道:“僅憑黃祖之力,怕是力有不足啊!”

霍峻用手指沾濕茶水,在案幾上寫下‘琦’字,露出自信的笑容。

“長公子(劉琦)?”劉備疑惑地問道。

霍峻喝了口茶,繼續為劉備拆解戰略步驟,說道:“憑黃祖之力不足以與江東為敵,但若能請到劉荊州出兵,大事便可成。”

“劉荊州膝下諸子,長子劉琦,次子劉琮,此二人或有兄弟鬩墻之虞。劉荊州以長公子類己,頗是喜愛。然長公子卻與后母蔡氏有隙,以致互相攻擊。今劉荊州年老體衰,蔡氏自危,或進饞行險,或另立后繼,皆未嘗不可。如此,則驪姬亂晉之事不遠矣。”

“彼時可勸長公子效重耳避禍于外,取江左以抗蔡氏。屆時得劉荊州、黃祖二人之力,必能東下江左,建立基業。”

長達千余字的策對,不僅有大體上的戰略方案,還有細致的實施步驟,聽得劉備不由張大嘴巴。他的第一反應就是狂喜,他不是為下江東的方略感到喜悅,而是他真正地認識到自己眼前這位年輕人到底具有什么樣的驚世才華。

王粲評價他的吳起之才絕對不過分,憑借他隨軍北伐的獻策,以及今夜他為自己出的計策,足以稱得上國士之才。

或許高祖得到韓信之時,就是自己這樣的心情。

劉備拱手行了大禮,說道:“先生有濟世之才,備無以為禮。若是不棄,備愿拜先生為大將,統領將士。”

霍峻連忙頓首道:“峻非韓信,豈敢自矜。公若不嫌在下淺薄之人,愿為豫州驅馳。”

“備失言矣”

劉備起身,緊緊握著霍峻的手,激動地說道:“先生以天下蒼生為念,備必不負先生之托也。”

劉備表達出了難以言表的激動,猶如迷路之人遇見明燈的欣喜。在他不知所措迷茫之際,霍峻為他指明了建立基業、與曹操爭鋒的道路。

“愿為明公效力!”霍峻腰背彎曲,行禮拜道。

握著霍峻的手,劉備問道:“今回荊州,先生以為當如何謀劃?”

霍峻湊到劉備的耳朵旁,低聲說道:“明公可暫于新野習水戰之要,至于出兵之機,則尚需蔡氏助成此事……”

“好!”

霍峻的謀劃內容,聽得劉備連連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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