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夕陽漸從東邊冒頭,肥水河堰上的南軍營壘中便有炊煙裊裊升起。伙夫在營中忙前忙后,與巡夜經過的軍士時不時聊上幾句閑話,露出憨厚的表情。
一什之中常配火夫一名,為同帳中的同僚埋鍋做飯。在霍峻的兵制中,出任火夫者,常需選用老實有力,能肩負,甘為人下,能忍受同類所役者,可任為火夫。
這不是霍峻專門欺負老實人,而是由軍隊的特殊性質決定,軍隊作為暴力機器,無法與正常的社會相比。
在軍中當火兵多是照顧別人,洗鍋燒飯的活,若不選老實人當火兵,而是讓脾氣火爆之人出任火兵,哪里能夠忍受別人的欺壓。營帳中必然是矛盾重重,爭吵聲不斷。
當然火夫也有不錯的待遇,不用守夜巡查,日常作戰也輪不到他們出戰。且作戰得勝,他們也能得到賞賜。
將領治軍公允,何謂公允?
不僅是作戰時賞罰公平,不貪墨屬下的戰功。還要能為每個角色的屬下制定出符合他們考核的指標,盡可能保證每個角色都能得到恰如其分的回報。
就在火兵埋鍋燒飯,準備今晨的早飯時。
合肥城內的六千名軍士早已食肉飲酒,飽餐一頓。在張遼的召集下,披甲持銳,于城門口集結。
薛悌從城樓上走下,說道:“將軍,已至平旦。南軍營寨中火兵燒飯,巡夜軍士輪替休息。”
張遼深呼吸了口氣,伸手拿過侍從手中的長槊,右手將長槊輕輕一抖,丈許的槊身恍如活過來般,槊尖割裂空氣,發出破空響聲。
張遼檢查了下搭在馬背上的弓矢,說道:“霍峻雖兵略過人,然卻難改天時。平旦之時,巡夜軍士疲憊,初醒兵卒遲鈍。今出銳兵破寨,必能有所得。”
霍峻遣軍北上,收兵聚營的心思,張遼也能揣測一二。其一,于營外設有后手,以雨季將至的時間緊迫感,誘自己出戰,進而一舉滅之;其二,霍峻想憑借今下的兵力,守住河堰,撐到雨季水漲,水淹合肥。
然不論霍峻屬于是哪種想法,今時的張遼若不趁著大軍北上之際,出城破壞河堰,等待他的怕是唯有大水灌城。且張遼也抱有信心,他不相信霍峻能準確猜到他選擇平旦出城破寨。
望著即將出城作戰的張遼,薛悌說道:“將軍,當以小心為上,若戰事不利,當可撤軍,不與敵寇糾纏。悌與朱將軍于西城備上弓弩,以弓弩接應將軍。”
“善!”
張遼翻身上馬,扭頭看向李典。
李典戴上兜鍪,手中握緊長槊,向張遼點了點頭,示意他與部下都準備好。
“出城!”
伴隨著嘎吱的聲響,吊橋也在慢慢下降,搭在護城河上。
繼而城樓上響起悠揚鼓角,在鼓聲中北城門豁然洞開,一員身披重甲的將軍挺槊躍馬奔馳而出,身后緊隨披甲騎卒。在騎卒奔騰聲中,數千名步卒也隨之出城。
“吁!”
策馬行至李典身側,張遼沉聲說道:“曼成,舊時之事,遼深感歉意。昔各為其主,軍士搏殺,兵戈無眼,多害性命,非遼本意。今你我出城破敵,望能協力而戰,莫壞大事。”
李典手挽韁繩,望著藏在獸面兜鍪下那張堅毅的面容,說道:“典與將軍是為私怨之事,與公事何干?今共赴艱難,唯求破敵爾!”
張遼露出少見的笑容,說道:“遼率騎卒在前,將軍統步卒于后。先破黃忠北營,進而殺入中軍,看能否取霍峻性命。”
“善!”
北門外,張遼率騎卒先行,在馬蹄聲中,往河堰營壘殺去。李典率步卒于城外整隊列陣,備上弓弩,手持刀矛,將士井然有序,甲胄鏗鏘之聲于隊列中響起,徐徐向河堰營壘逼近。
此時,站在高處瞭望的南軍士卒,已是發現向營壘奔襲殺來的張遼所部,奮力呼喊敵襲,且敲響望樓上的金鼓,示意大營有敵軍來襲。
“咚!”
“咚!”
渾厚的鼓聲在河堰營壘中響徹不息,營中巡邏的軍士呼喊奔走,示意營中戒備有敵卒來襲。然天色初亮,軍士初醒不久,或在洗漱,或在進食早飯,反應比往常時候慢了些許。
河堰營壘從天空上屬于是梯形,來自肥水的河流不斷流入河堰當中,已經是要將河堰填滿過半。若是待大雨至,河堰必然會被填滿。
河堰營壘的正面乃是緩坡,營地修筑于緩坡上下。緩坡下,營地外圍有鹿角、拒馬、壕溝作為營地工事,軍士依托工事巡視戒備。黃忠、趙云兩部軍士分別布置在河堰左右,凡欲破壞河堰者,皆要與二部作戰。
半響后,張遼所統騎卒已從遠方逼近河堰,寨中的軍卒在趕忙整軍當中,營壘外圍的軍士已是倉促迎戰。
“射箭!”
駐守外圍的士卒見張遼率騎卒突襲而來,弓弩手趕忙搭弓射箭。然未等他們射出,他們當頭迎來一陣箭雨,射得他們倉皇躲閃。
張遼雙腿夾住馬腹,沿著工事外圍奔馳,取弓上箭,隔著數十步的距離,以重箭射殺數人,驍勇至極。
破空聲乍現,數百根箭矢從騎隊中飛射而出,射向躲在拒馬后的軍士。那些南軍士卒多有死傷,被騎射壓制住,哪敢與騎卒對射。
趁著這個時候,曹軍的兩三百騎卒下馬,在騎射的掩護下,挪開拒馬,或是用刀斧砍斷鹿角,打通殺入營地的通道。
一名躲在遠處的南軍士卒抬起重弩,瞄準正在搬挪鹿角的曹軍騎卒。
“嗖!”
張遼余光瞥見,舉弓便射,重箭破空,八十步外正中南卒的咽喉。南卒捂著喉嚨,鮮血止不住地噴涌而出,如今精準射術嚇退南軍步卒。
如此往復,曹騎利用騎射壓制南軍步卒,騎卒下馬步戰,張遼快速打通通往河堰營壘的通道。
少頃,通道被曹軍打通,此時營壘中的南軍也不斷涌出。張遼率騎卒沖殺而入,刀砍槍刺,縱馬踐踏,砍殺從營壘中支援殺出的南軍。
張遼見兩名長矛手殺來,取弓在手,左右開弓,連放兩箭。最前方兩名步卒一人咽喉中箭,一人眼窩中箭,當場慘死。
張遼扭頭看了眼身后,見李典率步卒銳士已至工事邊緣,步卒已順著通道涌入,進而放下心來。
“殺!”
張遼持槊在手,策馬于人群中左右沖突,手腕翻轉,揮槊急刺,連殺數人,如此神勇的表現嚇得南軍不由膽怯。
望樓上的軍士見張遼如此驍勇,搭弓欲射。然張遼左右從騎早已抬起弓弩,將營門望樓上的軍士射殺。
“殺!”
李典率步卒殺至,有了步卒的支援,張遼所率的騎卒愈發從容。頃刻間,外圍工事被沖得七零八落,固守營門的南卒抵御不住張遼的猛攻,曹軍步騎涌入營壘。
張遼身當鋒鏑,槊鋒連刺帶砸,瞬間殺死數人。有南軍校尉乘馬迎戰,策馬持矛,借著馬勢猛地向張遼胸膛刺去。
張遼側身躲閃,矛尖貼著他的胸口掠過,幾乎要在鐵甲上劃出白痕。卻見張遼揮動長槊,臂膀伸展間,鋒利的槊刃從脖頸劃過,動脈中的血液迸濺而出,南軍校尉落下地來,捂著脖頸,被騎卒而死。
張遼、李典率步騎趁黎明時分,出城發動突襲,打得南軍步卒措手不及,殺入營地之中。然隨著戰事的進行,南軍各部已是整軍完畢,在霍峻的調度下,投入作戰當中。
河堰坡上,‘霍’大纛迎風飄揚。
霍峻身披衷甲,手握漢劍,佇立于緩坡上,俯視營壘中發生的戰事。卻見張遼在步騎的配合下,又憑借自身的勇武,于營壘中左右沖殺,無一合之敵。
黃忠臉色難看,拱手請戰,說道:“都督,張遼已殺入營中,兵卒膽怯難戰,忠請求出戰。”
霍峻臉色淡然,說道:“張遼者,虎狼之將。今帳下兵馬銳氣正盛,豈可與敵交鋒。且用營中兵馬消耗張遼氣力,待敵疲憊之際,老將軍率精騎殺出,當能一舉敗敵。”
如之前所言,夏侯惇、吳敦、張遼分處各地。為了防止吳敦與夏侯惇匯合,給圍城大軍帶來壓力。霍峻選擇先發制人,利用情報系統的發達,羆虺軍的精銳,北破徐州兵;為防止夏侯惇南下,霍峻派大軍北上抵御。
對于合肥敵軍,霍峻確實在誘張遼出戰。但霍峻真沒后手,他帳下兵馬僅多合肥城兩三千人。
為何沒有后手?
無他,霍峻相信憑借他自己的指揮藝術,擊敗張李二將。
張遼突襲被霍峻算中,但于平旦發起突襲,卻沒被霍峻準確算中。然即便如此,霍峻依舊相信憑借當初的布置,也能夠擊敗張、李二將。
營壘中,張遼浴血奮戰,左擋右擊。騎卒在他率領下,將黃忠營壘攪得天翻地覆。許多南軍步卒被騎卒殺得敗退不已,倒地呻吟者眾多,黃忠營壘中的兵馬已是難擋曹軍的步騎攻擊。
見北營戰況如此不利,霍峻吩咐說道:“讓子龍將軍率部支援北營。”
“諾!”
河堰坡上旗手搖曳軍旗,示意南營的趙云支援北營。趙云接收到霍峻的號令,率南營步騎精銳支援北營。
少頃,趙云提槊策馬,出現在北營中。卻見此時的北營已是混亂不已,兵卒四散逃竄,將校不見士卒,擊鼓無人敢戰。
亂戰中,趙云看見旗手拿著旗幟逃竄,呵斥說道:“持旗者,旌旗不揚,當是何罪?”
趙云持弓瞄向旗手,厲聲說道:“升旗舉兵,隨本將出戰。”
旗手見趙云拿著弓箭瞄準自己,哆哆嗦嗦急忙舉起旗幟,跟在趙云身后。令旗一揚,本部潰卒陸續集結在旗手周圍,在軍官的呵斥聲中作戰。
南營的援軍加入戰斗,戰場嗅覺敏銳的張遼,頓時發現大量旌旗出現在營中。且敵軍兵馬雄壯,不同于黃忠帳下老弱,此部敢戰敢殺,裝備精良。
張遼戳死南軍步卒,大聲問道:“可是趙云馳援殺來!”
從騎環顧左右,說道:“正是趙云所部。”
繼而,從騎又驚喜,說道:“將軍,河堰上有霍峻大纛!”
張遼尋聲望去,見河堰的高坡上‘霍’大纛佇立,醒目異常。
“哈哈!”
大笑幾聲,張遼抹了把臉上,手中的鮮血染紅了臉。在那大笑下,猩紅的面容甚是猙獰。
“此乃立功之際!”
張遼回望身后,見李典距離自己不遠,策馬尋上張遼,說道:“趙云帳下兵馬精銳,敵眾我寡,處敵營之間,不可久戰。”
頓了頓,張遼說道:“霍峻大纛佇于河堰上。遼觀左右,唯有數百步卒于坡下護衛。李將軍能否率步卒為遼掠陣,某率騎卒沖殺上堰,看能否斬殺霍峻。”
“豈能不可!”
李典望著河堰上的大纛旗,點頭應道。
“隨我來!”
張、李二將顧不上趙云,即刻抽兵馬向河堰上的霍峻殺去。如此舉動,怎不被居高臨下的霍峻看到。
見緊盯張遼動作的黃忠,說道:“都督,張遼率步騎朝我殺來,可出戰否?”
霍峻微微頷首,說道:“有勞老將軍上馬備戰,待號令發起,率精騎百人沖陷入陣,斬殺進犯來將。”
既是誘敵出戰,霍峻自然要有誘餌勾住張遼。
縱觀張遼的用兵方式,多是以精銳突進,破敵斬將,純粹的邊境武人打法。而這種作戰方式,霍峻太熟悉了,劉備、張飛、關羽多是這種的戰術打法。今想誘惑張遼,霍峻親自為餌,最為合適。
黃忠向霍峻拱手,說道:“張遼驍勇,李典敢戰。請都督尋機撤離,以免刀劍無眼。”
霍峻淡淡而笑,說道:“張遼雖是驍勇,但有將軍及子龍將軍迎戰,豈能傷我?”
“諾!”
黃忠下坡備戰間,張、李二將已率步騎向河堰殺來,丁封統步卒五百人護衛在河堰周圍。此時甲士持長矛者在前,持弓弩者在后,依托河堰結陣。
見張遼、李典至河堰下,距離自己不足兩百步,霍峻下意識地看向身側的長槊,深呼吸穩定住情緒。
張遼、李典注意到了河堰上的麾蓋,愈發興奮。今時一役,若能斬殺霍峻,他們不僅能解合肥之圍,亦能名震天下。
丁封持槊而立,聲嘶力竭,喊道:“放箭!”
五百士卒中近半是弓弩手,瞄準曹軍的步騎密集射去。數百支箭矢恍如烏云騰空而起,射向曹軍。沖鋒之下,來不及躲閃的戰馬撲倒,騎卒墜落。步卒身中箭矢,不由吃疼而吟,慘叫連連。
然即便如此,曹軍步騎在張、李二將的驅使下,仍向河堰上向前猛沖!
張遼趨馬而行,面對箭雨來襲,他用長槊撥打,雖有中箭,但由于他身披重甲,最多傷及肌肉,難至深處。且那疼痛感反而激起他的斗志,刺激他強烈的神經。
“張文遠在此!”
張遼高舉長槊,策馬突陣,大聲喊道:“霍仲邈,可敢戰否?”
呼喊聲中,張遼揮槊急刺,戳死長矛手。戰馬隨即從眼前的缺口奔入,后繼步卒隨陣而入,與丁封率領的五百親衛貼身肉搏。
霍峻冷笑幾聲,吩咐說道:“吹號,圍殺張、李二將。”
“諾!”
“嗚嗚”
侍從舉起號角,吹響悠長的號聲。
緊接著,黃忠從河堰下的草料場的后面殺出,身率百余披甲重騎而來,高聲呼喊道:“張文遠,南陽黃漢升在此!”
北營中,趙云聽聞河堰的號角聲響起,分率騎卒馳援黃忠,將本部交予手下統率。
剎那間,黃忠率領的重騎從側翼撞入曹軍步騎,沖殺無備的曹軍步騎,呼喝邀戰張遼。
如此一幕,張遼豈能不知霍峻的算盤,暗罵霍峻的狡詐。大喝一聲,短小鋒利的槊纂戳向身側,南軍甲士捂著臉龐倒下,口中哀嚎。
張遼觀望周圍的局勢,見趙云從背后即將殺來,李典率部曲與黃忠奮戰。望著僅剩百余步的霍峻,張遼心中發狠,決定奮力一搏,呼喝左右從騎跟隨自己。
此時的霍峻見張遼率數騎從側翼殺出軍陣,似乎欲脫身而走,不由松了口氣。畢竟面對張遼萬人敵的沖鋒,不可能沒有緊張感。
吐了口濁氣,霍峻松開劍柄,他的手心已有汗液溢出。
然而就在霍峻放松沒多久,張遼率數騎從撤退的方向,猛地回身沖刺。得幸河堰的斜坡阻緩了張遼的沖鋒馬速,給予霍峻反應的時間。
侍從見張遼來勢洶洶,勸道:“張遼兵指大纛,請都督轉移。”
霍峻坐在胡椅上,神情淡然,說道:“張遼雖勇,但亦要亡于此處。”
說話間,張遼率從騎繞過正面的重兵,從側翼鑿破軍陣。
奔馳間,即將撞上軍陣,張遼上拽韁繩,戰馬前蹄高揚,半身凌空。張遼手中的長槊下戳,在甲士驚恐的目光中,穿透胸膛。
“請都督轉移!”
霍峻用馬鞭猛抽侍從,厲聲呵斥,說道:“張遼,死人也!”
“霍虎、霍熊備戰!”
“取我長槊來!”
“諾!”
霍峻環顧戰場,卻見張遼已是衣甲染血,甲胄上插著十余支箭矢,身中數創,面容猙獰,恍如人間太歲。
然張遼勇歸勇,但從騎又豈能有他這般武藝,死傷頗重。撞入軍陣后,敵騎馬速已失,反而與甲士肉搏起來。
“霍仲邈何在?”
張遼沖殺呼喊,左右甲士見狀從左右刺來,一人持矛刺入戰馬的腹腔,鮮血噴涌而出;另外一人則被張遼舉槊砸腦而亡。
“霍仲邈在此!”
霍峻坐在坡頂上,俯視從斜方向殺來的張遼,揚聲回應道。
亂軍從中,張遼得聞霍峻的回應,尋聲望去,只見霍峻披甲坐于交椅上,左右唯有寥寥五人護衛。
“斬殺霍峻!”
大笑不已,張遼策馬高呼,從騎兩人緊隨其后,距離霍峻僅十余步。
“射!”
霍熊舉手高呼,五人端起重弩,扣動弩機,五根弩箭破空而出,射向張遼及其從騎。
“啊!”
重弩之下,兩名從騎當場中箭身亡。
張遼用槊撥開來箭,卻左臂卻挨了沉重一擊。本就隱隱作痛地左臂又被重弩射中,舊痛新傷一起發作,愈發地疼痛。
趁著這個時機,霍峻疾步而出,手舉長槊,戳向馬背上的張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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