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漢大司馬

第770章峻薨

霍峻大腿中箭,如放在中原不算什么難事,但若是在草原,其之情況不同。草原上的草藥稀少,隨軍奔襲的軍醫殺人之技強過治病之術。

在如此情況下,霍峻為銘記功勛,不惜長途跋涉,遠至北海。行軍艱苦,加上北海風冽,霍峻本因箭傷而虛弱的身子,在回程途中病情惡化。

隨著霍峻傷勢的加重,以至于難以下車,這讓漢軍將校愈發著急。但因條件技術限制,唯有先返程行軍,以求先到昭莫多,看留守營地的軍醫是否有醫治手段。

顧及霍峻傷勢,近千里的路途,漢軍多走了二日,直到四月中旬才回到昭莫多。

回到昭莫多營地,蔣濟招漢胡所有巫師、醫師為霍峻看病。

大帳內,霍峻躺在榻上,臉色慘白,額頭高熱。榻側有三名醫師與一名巫師為其看病,試圖找到方法去救霍峻。

“何如?”

見四人遲遲不說話,蔣濟有些著急,問道:“可有藥方救相國否?”

三名醫師面面相覷,隨后年長者搖了搖頭,說道:“稟蔣公,相國箭傷膿腫,因而高熱不退。今傷口僅憑軍中草藥,不足以醫治,需回中原。”

蔣濟頓時暴躁起來,罵道:“今在漠北,何來中原草藥,速想辦法。”

三名軍醫低頭不語,絞盡腦汁思索有限的醫學知識。

“你呢?”

見頭發花白的巫醫,在那來回觀察,蔣濟問道。

巫醫指著傷口,語氣甚是激動。不過其鮮卑語實在讓人聽不懂,需要由外人傳達。

“蔣公,巫醫言,箭簇上應有鐵銹,簇入骨肉,故導致傷口膿腫,繼而發熱。今欲救相國,或有一法。至于成與不成,難以分說,需由蒼天決定。”譯者說道。

“何法?”蔣濟連忙問道。

譯者聽著巫醫的話,神情有些凝重,說道:“他言大腿難治,不如斷腿求生。”

“斷腿?”

蔣濟頓時愣住,問道:“區區一箭傷,怎需斷腿才能救?”

譯者傳達了下話,這讓巫醫不得不耐心解釋一番。

“他言,有時刀、箭之傷深入骨肉,僅憑草藥難治,斷臂鋸腿反而簡單。以鋸腿之后,相國修養數月,多半可以康復。”譯者說道。

蔣濟看向三名軍醫,問道:“是否如此?”

“額”

年長的軍醫遲疑片刻,說道:“斷腿求生為軍中常用之術,其言不無道理。僅是斷腿之術亦非萬全之法,不少有因此而亡者。如相國愿鋸腿,仆愿試之。”

“子通!”

霍峻疼痛間,聽到鋸腿求生方案,伸手抓住蔣濟,說道:“不可!”

蔣濟揮了揮手,示意讓帳中之人退下。

坐到榻側,蔣濟關心問道:“鋸腿能得生,不知公以下如何?”

霍峻輕動嘴唇,說道:“無腿何以出行?”

“但卻能生啊!”

蔣濟試圖說服霍峻,說道:“此役之后,天下太平,相國無需出征。如能得生,則能享安樂,與妻兒團圓。相國何以舍生而求死?”

霍峻微嘆了口氣,說道:“大丈夫立世,無腿何以立?孤若斷腿求生,何以見滿朝諸公?”

“行如殘廢,需人關照,非我之所愿也!”

“相國!”

蔣濟欲說什么,卻被霍峻開口打斷。

“子通,孤橫行于世,不愿茍且得生。生不如死,不如死爾!”霍峻哀求說道。

霍峻驕縱行事一輩子,年輕時喜歡名利,中年收斂性格,晚年為國家而思。

今斷腿得生,內心驕傲的霍峻將如何去見朝堂諸公?屆時出行依仗別人,飽受外人的憐憫之情。

霍峻已能想到,外人談及他,開口非談功績,而是感嘆其斷腿。他無法忍受,更不想忍受。

“相國!”

聽著霍峻這般言語,蔣濟無奈長嘆。

“相國真不考慮嗎?”蔣濟內心糾結,問道。

“天欲讓孤生,孤當得生;如欲讓孤死,則壽盡矣!”霍峻惆悵說道:“孤橫行天下,平吳楚,伐中原,掃大漠。人生已無大憾,何需強求茍活!”

霍峻不可能不畏懼死亡,但有些東西在霍峻心里比死亡還重,那就是他個人的榮辱尊嚴。在失去個人尊嚴的情況下茍活,霍峻真的不愿接受。

“子通,明日班師回國!”

霍峻咳嗽幾下,說道:“孤若死,當還葬漢土,豈能葬胡鄉!”

“諾!”

蔣濟眼眸泛紅,鼻翼發酸,忍不住想哭。

待蔣濟出帳之后,丁奉、田豫諸將圍繞過來,紛紛看著蔣濟。

面對眾人無聲的注視,蔣濟擦了下眼角的淚水,說道:“相國有令,明日班師回國。”

“那相國病情嗎?”丁奉語氣激動,問道。

“醫者言,箭傷難治,不如斷腿求生,相國不允。”蔣濟說道。

“可有勸過相國?”丁奉問道。

蔣濟吸了下鼻子,穩住情緒,說道:“相國言,生不如死,不如死爾!”

“什么!”

丁奉先是呆愣住,而后直接闖入軍帳,試圖勸霍峻回心轉意。然丁奉入帳半刻,便垂淚而出。

望著這一幕,田豫心中五味雜陳。

他雖與霍峻相處不多,一生中更多是敵人形象出現。但此番出塞以來,他真被霍峻折服。除了用兵如神外,霍峻更能以禮待人,以謙和待眾將,治下剛柔并濟。

況且霍峻為了畢其功于一役,今歲冒險出塞擊胡。其若病逝不單單是大漢的損失,更是天下華人的損失。

今見霍峻傷勢惡化難治,田豫怎么不會為之傷感!

在霍峻的執意要求下,大軍在次日起程,沿著出塞的路線返回。

道路兩千多里,因顧忌霍峻的傷勢,大軍行軍速度并不太快。且為了醫治霍峻,蔣濟派千人先行歸國,尋找國中名醫,并讓醫師出塞,看能否與大軍相遇。

漠北千余里,漢軍走了二十天,過了賽音山達,大軍轉回漠南。

在初期,霍峻尚能勉強下榻,隨著時間推移,病情愈發嚴重,難以無法下榻,長時間需要躺在車上。

漠南回師的途中,霍峻病情嚴重,不僅無法下車,更是因高熱陷入昏睡,一日三餐吃得愈發少,似乎隨時油盡燈枯。然霍峻為了回到漢地,一直用口氣撐著。

十天之后,在距離陰山二百里時,不知為何霍峻突然精神了些許。

霍峻已無出塞前的意氣風發,臉頰深凹,臉色蠟黃,躺在由毛毯、絲綢鋪成的車廂里。

伸手握住繩子,鈴鐺隨之而響。

“相國!”

“今到哪了?”霍峻問道。

霍去疾說道:“將至陰山了!”

“扶孤起身,孤要看看陰山!”

霍去疾與侍從使勁將霍峻攙扶起,并將霍峻扶到視野開闊地。

霍峻拄著拐杖,望著遠處如龍盤踞在草原上的陰山,心頭如釋重負了下。

“為孤喚蔣君!”

霍峻盡量將自己的身體撐住。

“諾!”

少頃,蔣濟快步而來,攙扶住霍峻,說道:“今將至朔方,不知相國有何傳喚?”

霍峻感覺著身體力量不斷流逝,咳嗽說道:“孤有感到不了陰山了。”

“相國撐住,醫師不日就到!”蔣濟連忙說道。

霍峻抓著蔣濟的手,說道:“孤披甲出征,當以著甲而歸,勞君讓人為孤披甲。”

蓋聽出了霍峻話中之意,蔣濟忍不住落淚,說道:“相國可還有吩咐?”

霍峻在蔣濟的攙扶下,艱難坐在交椅上,說道:“常言物極必反,盛則必衰。孤匡扶漢室,持劍平亂,封土襄陽,已達人臣之盛。臣強而主弱,如以古今為鑒,此非長久之策。”

“孤所料不差,日后必有政亂。昔重耳在外得生,申生在內而亡。如以古人為鑒,霍氏當居邊而不宜居內,少離朝爭方是上策。”

“咳咳!”

霍峻喘了下氣,說道:“勞子濟在孤死后上疏言,孤為大漢,南平吳楚,三伐中原,北掃鮮卑,西安關西。今本欲班師之后伐遼,為漢室蕩平動亂,然惜時運不濟,難以為國效力。”

“望陛下批準,改以遼東為藩,為大漢守平三韓,世代為國御戎。襄陽為天下中,食邑三萬六千戶,霍氏實難受之。”

“諾!”

蔣濟抹著淚水,說道:“濟謹記相國之托,改藩遼東,以避未來之難。”

“嗯!”

“相國請披甲!”

兩名侍從捧著甲,聲音哽咽說道。

“善!”

在霍去疾、蔣濟的服侍下,霍峻披上鱗甲,臂鎧、兜鍪一一帶上,之后圍上甲裙,并緊系在腰間。

感受著數十斤重量,霍峻強撐著虛弱的身子,最后在眾人服侍下穿上外袍,復以衷甲模樣。

霍峻坐在交椅上,雙手搭在龍鱗柄上,顯得格外英武。

眼眸眺望青墨色的陰山,不知為何霍峻的腦海中浮現自己過往的一生。

博望獻南北之策,背皖水兵破強敵,千里奔行下京城,弄險火燒周瑜,金口談笑間破曹……黃鵠托孤拜首輔,江淮上大破曹丕,三戰興復漢室,奔三千里破胡庭。

除了一生的功績,更有與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步練師,出征同帳的蔣濟、霍篤、丁奉等兄弟同僚。

“追溯往昔,孤無悔矣!”

《漢紀·霍大司馬世家》:“十一年夏五月,峻斬軻比能時,為流矢所中,鐫刻北海病。病甚,蔣濟迎巫醫。”

“醫曰:‘斷腿可得生。’峻罵曰:‘生不如死,不如死爾!天予壽則活,如若不予則亡。’遂不治病,令軍班師。”

“二十一日,峻會陰山二百里而薨,時年五十七歲。”2012(wangshug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