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華謀

第四十四章 古怪

程錦看著程鈐,只覺得頭皮發麻,有一種正面對著前世趙華的感覺。

只不同的是程鈐懷著是長姐如母的責任感對程錦苦口婆心,趙華當年則是懷著對天下的責任與大愛,摒棄所有的兒女私情,就連對自己都那般不留情。

程鈐還在拉著她念叨著要如何勤勉,趁著青春年少多學些東西,她卻已經走了神。

重生之后,她得了趙華那一世的記憶,心里卻始終有一種違和感,同一個靈魂,隔了前世今生,悲喜卻無法相通。

程錦至情至性,趙華卻冷清冷心,趙華當年那些連愛恨都稱不上的情感輾轉數世之后,留給程錦的情緒竟如白紙一張,無悲無喜。

有的時候午夜夢回,她憶起前世,也是心緒無一絲波瀾。

當年父親趙齊帶著他們隱居鴻山,卻很少同她見面,幾乎都在山下匡世濟民,扶危助困,便是帶上她同去,也是沉默地各做各的,兩人也很少交心說話,他每一回同她說話,不是考校她的課業,就是點撥指點她學業。

在程錦看來這父女之情該是淡薄的,可是她身為趙齊的獨女,趙齊為了她的病也是殫精竭慮,又不能說是不疼愛,最奇怪的是,不僅是趙齊父女,就連他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覺得他們這樣的相處是理所當然的,他們的父女之情該是深厚的。

前世的她自記事起就對情感沒有任何期待,也沒有任何感覺。無論是對父母親情,還是朋友之誼,就連她一手養大的一條小狗被毒死在她面前,她都不曾覺得傷心。

后來跟著父親看遍了人間慘劇,那些易子而食,哀鴻遍野,她也不曾像同齡女子般流淚,她就是單純地覺得這是不對的,她必須要將凡事做到最好,仿佛她就是專門為匡扶天下而生的。

所以她才能夠冷靜地嫁給自己完全不愛的蕭晟,同那樣一個人共度了幾十年,不曾動心,也不曾傷心。

哪怕她后來對別人起了隱秘的心思,竟然也能不動聲色地按捺下來,將那份情感帶到土里,若不是她這一世承繼了前世的記憶,恐怕永遠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她曾經起過的心思。

“上天給了你這樣的天賦,你豈能浪費,你若再這樣懈怠下去,不止是對不住自己,更是對不住上天……”程鈐還在念叨著,她的話讓程錦打了個激靈,腦中有什么飛快地劃了過去,但劃得太快,讓她再也摸不著頭腦。

“大姐,你相信前世今生么?”程錦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道。

程鈐愣了一下,“你這幾日給祖母讀話本子讀多了?”

“我就是覺得大姐你莫不是莊敬皇后轉世,怎么同她一般端莊肅穆,不肯有半分懈怠?”程錦雖然在嬉笑,卻有一種強顏歡笑的意思。

“你莫要胡說!”程鈐被她的話嚇了一跳,自是沒瞧出來她的臉色不對,只是沒好氣地敲了她腦袋一記,“莊敬皇后是何等人物,怎可拿我同她相比?”

“她當年定是同你一般時時刻刻都繃著一股勁兒,不敢松懈,可是這樣的人生真的會快活么?”

程鈐不明白程錦為什么好端端地拿她與莊敬皇后相比,大概是她最近給程老夫人讀話本子讀多了,一時還緩不過來。

“人生哪能只圖快活?除了快活更多的該是責任,是擔當,若人人都只圖快活,這世道早就亂了。”程鈐只當程錦是小孩子玩心重,倒也不惱,耐心地開導道,“圖快活的人常說,天塌下來有高個兒頂著,可若是那高個兒也圖快活,天塌下來也不管,自個兒往地上一倒呼呼大睡去了,那這天便要真塌了。上天既給了你天賦,便也給了你不同常人的擔子。”

“若是大姐在天下與我之間,會作何取舍?”

“這是什么怪問題?”

“話本子里不是常寫么?某某人是災星,為禍天下,得而誅之,之后便有人大義滅親,我若是那災星,大姐會如何選擇?”

“你不是災星!”程鈐杏眼一瞪,“誰要是再敢這么嚼舌頭,我撕了她的嘴!有人若想傷你,先踩著我的尸體過去!”

程錦一震,沒想到程鈐會這么說。

程鈐只當她最近讀了話本子,又被之前程二太太給嚇著了,才會起了這么沒頭沒腦的擔心,只是攬著她的肩膀輕聲撫慰著,“阿錦莫怕,我們都知道二嬸是胡言亂語,經此一事,她今后定會有所收斂。還有那些話本子……你還是別讀了……”

程錦的心思卻落在趙華當年臨死之前同蕭晟說的話上,直到最后一刻,她還是能那么冷靜地說出,若在必要時可將文定年除之而后快那樣的話。

明明文定年同她一塊兒長大,待她一片真心,明明她對他懷著永遠無法說出口的隱秘心思,可她還是能那樣冷靜殘忍地說出除掉他的話,雖然其中也有保全他的意思,但若是易地而處,如今的她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出這樣的事來。

“大姐,你說世上有什么人會六親不認,冷心冷情?”

程鈐雖然疑惑,但還是認真地回答她這古怪的問題,“歹人,那種人一心只想著自己,連親眷都不顧,定是心懷大惡的歹人。”

程錦搖搖頭,“除了歹人呢?有沒有人連自己與親眷都可以斷然舍棄?”

程鈐被問住了,想了半晌才道,“出家人?大慈悲者了斷紅塵俗緣,該是顧不得自己同家人的吧。”

程錦恍然,好像隱隱明白了什么,趙華為天下舍棄自己同家人,不正是某種形式的出家人么?

但似乎又沒有完全明白。

“那些出家人舍棄自身與家人,心里不會疼么?”

程鈐笑了起來,“我又不是出家人,如何曉得?出家人都是有佛緣慧根之人,我們這些凡人自是會心疼的。”

程錦心里的疑團并未完全解開,反倒越來越大,趙華雖是她的前世,卻一直給她一種十分古怪的感覺,不僅是因為兩人性情迥異,更因為趙華的心思做法都讓她覺得有些詭異,她做的每一件事,仿佛都是被設定好的,理所當然的一般,可她覺得這分明不是她會做出來的事兒。

便是轉世,也不該性情相距之大,趙華同她,就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靈魂,卻又明明共享一個靈魂,這是何等古怪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