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二十三年,五月初九,萬壽節伊始。
太和殿大宴儀中,趙宸穿著一身華貴蟒袍,半倚半坐著,看著很是心不在焉。
直到此時她都沒探清楚,那個口信是否和孟雍的身份有關。
這些天里,任憑她怎么拐彎抹角、費盡心思地問,關家二人都刻意地裝糊涂。
但二人對她不停的追問,卻并沒有表現出意外或者不解,這也讓她愈發懷疑,那口信可能真的和她有關聯——
想著,她斜睨了一眼不遠處關海山。
老頭穿金戴銀、滿面紅光,正不停和宗親們對飲,全不顧隨侍的關祁昊勸阻,察覺她望來,還笑呵呵地捧著藥酒壇沖她示意。
她僵硬地一扯嘴角,舉杯應了應。
心里卻在琢磨,事關她和孟雍的性命,要是軟的不行,那就只能來硬的了——
等到了要御前獻壽禮時,殿中眾人都不禁多了幾分注意。
今年不比以往,兵權至今未定不說,太子又一改沉寂,忽然在朝上有了動作,加上關家姻親也已經傳開,兩方都有意求娶…
“…恭祝父皇萬壽。”太子一臉木然,迎著滿殿探尋的視線奉上壽禮。
御前公公周合上前接過木盒,不想剛打開笑容便難查地一僵。
“太子殿下進獻九轉回春術法一本…祝愿陛下萬歲長春——!”周合快速反應過來,絞盡腦汁地美化了一番。
殿中突兀地靜了靜,有不解漫延開,連正滿心提防的三皇子都明顯愣了愣。
為了防著太子可能會一改從前,他夜以繼日地準備了十多套不同的壽禮方案,直等能在太子之后隨機應變。
哪曾想,太子竟然還是那個太子——
等三皇子再次獨領風騷地獻過壽禮,并將一番孝心表得趙宸都聽著舉世難尋,今年的風頭自然又落在他身上。
也讓在席的關家人都不免多看了他幾眼。
趙宸不禁撇撇嘴,隨皇室宗親們上前賀壽后,趁著無人注意悄然離席。
“你繼續盯著那爺倆兒,我去看看孟雍。”殿外一側,她低聲對迎春吩咐。
此時孟雍應該正忙著備戲,可她還是徑自朝偏殿走去。
這些天她完全不敢放松半分,盡量時時都跟著孟雍,直等一旦有露餡的苗頭,便能第一時間準備跑路…
正想著,前方一處極為偏僻的廊角處,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太子殿下何必躲著?”林十七明顯消瘦許多,量身定做的鎧甲都松垮下來,“末將不過想求個明白,好給長輩、給自己一個交代…”
家中近日來的氛圍,讓她察覺出無端被儲君當朝針對,不止打碎了她的愿望,也似乎對林家造成了什么影響——
太子仍面無表情,在被她攔下后,便一言不發地站在原處,似在等她說完。
林十七不閃不避地看著他,“是因為末將在京西荒山時,有什么得罪您之處?還是您早準備要和關家姻親?怕末將擾了您的婚事?”
那夜舍命相救、結伴逃亡之景又冒出來,令她眸底不受控地升起水汽,卻倔強地不肯落下,晶瑩如珠似玉。
見他并沒有否認,也依舊默默不答,林十七漸漸確定猜測。
“末將從沒想高攀您,也早和武親王定下終身,斷不會擾了您的大計…”鐵甲鏗鏘中,林十七單膝著地,“家中癡想,末將代為致歉,您盡可打罰。”
“只望您能高抬貴手,林家,已禁不起風波了——”
太子木然垂眸,淡淡道:“孤知道了。”說完,提步越過她,徑自走遠。
趙宸倚在廊柱后,瞄著好半晌還沒起身的林十七,不禁搖搖頭,走過扶起她。
“傻不傻…”趙宸掏出帕子,胡亂給她擦了擦,“這事兒你哪兒有什么責任?犯得上這么委屈自個兒?”
舍命救了太子,小丫頭本該是最大的功臣,可現在卻成了最受委屈的那個…
趙宸板著臉,“林家現在的處境也不是你造成的,少胡思亂想也別再找他了,沒瞧見他眼皮都沒抬一下?你這不是白白給自個兒找不痛快…”
說著,緩下來,揉了揉她的腦袋,“十七大小姐,你可金貴著呢!”
暖融融的掌心催落了林十七眼底的溫熱,令它們大滴大滴濺碎在烏黑甲胄上,傾瀉著連日來的自責與難過。
“…家里都瞞著我…爹爹一頓才吃幾口…娘給他抓安神藥…”林十七低喃著,“…依依說林家被很多人孤立…”
趙宸對這些自然是清楚的。
雖說太子多年也都沒什么作為,可畢竟是儲君,又深得楚皇偏愛,一言一行,能影響到的何止己方勢力——
“相信伯父,這才多大點兒事兒?很快就會過去的。”趙宸溫聲說著,又一笑,“再說不是還有你世安哥?你忘了我從小可就鬼主意多…”
趙宸笑著給她正了正鎧甲,“好好當你的大統領,其他的都有我們在——”
等她安撫好林十七,已經過了小半個時辰,這么一耽擱,倒也不用去側殿了。
聽著遙遙傳來的開場兒鑼聲,趙宸背著手、一瘸一拐晃蕩回了大宴儀中。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又轉東升…”孟雍正立殿中,曲音繚繞。
華貴珠玉頭面、錦繡霞帔,手握八寸象牙扇,身段更是粲然得讓人挪不開眼。
不光趙宸被他勾住,連那些聽不懂戲的番邦使臣,都不禁為中土的美景癡嘆。
關海山更是半傾身子,如同定格了一般。
“…同宵捧金盅,高裴二卿接手捧…自古道酒不醉人人自醉…”飲過三杯酒,他眸如江南煙雨,輕飄飄地看著趙宸,“…辜負好良宵…只落冷冷清清…”
趙宸一怔回神,臉皮稍稍一紅。
這人還把她怨作唐玄宗了不成?雖然她最近確實沒怎么有心思搭理他…
畢竟她不比對方那般無牽無掛、勢力難測,哪怕身份泄露或許也能進退有路。
要不是關海山時日無多,關祁昊又態度古怪,大概她早就抽刀子了——
這么想著,趙宸又看向關家那爺倆兒,可眸光剛落卻不禁一動。
此時的關海山仍滿面紅光,精神得出奇,但一雙手以及微露的脖頸,卻在肉眼可見地開始褪去鮮活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