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肴記

第六百二十八章 局(6000)

陸石是個明白人,再怎么說,這件事情也怪不到大小姐頭上去。當年她贈銀子給兒子,本意是一番好心,可誰成想,偏偏造化弄人,兒子無意間進了宮,成了太監。

周佳瑤心里,到底是難過的。可是隨后一想到陸歌現在的身份,卻又生出幾分忐忑的情緒來。

明面上,陸歌就是東宮的人無疑。聽說那位內侍監的總管大太監,已經收了陸歌做義子。

那么上次馬側妃陷害自己,陸歌又及時出現救了自己的事,到底是巧合,還是東宮在布局?

這里面的關系,太復雜了。

周佳瑤收拾心情,問陸石:“陸叔叔可見到陸歌了?娟子知道這事兒嗎?”

陸石微不可見的嘆了一口氣,隨后才道:“我見著他了!先瞞著娟子吧!那孩子從小跟她哥哥相依為命,這會兒要是知道了,怕是要想不開的。”

確實。

周佳瑤點了點頭,問道:“陸叔叔可有什么打算?”

陸石沉默了一下,眼皮耷拉著,從周佳瑤的角度看過去,他仿佛睡著了一樣。

陸石在想事情。

想陸歌小時候。

如果那時候,自己能多關心一點家里的事兒,兩個孩子是不是就不用受那么多的苦了?孩子他娘,也不會因為受累又受委屈,落了一身的病痛,那么早就去了。

如果這一切都不發生,那么陸歌是不是也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說起來,這一切都是他這個當爹的錯。

“大小姐!”陸石緩緩抬起頭,老淚縱橫的道:“真是,一言難盡啊!”

周佳瑤的心也不太好受。

陸石還不到四十歲,可是現在瞧著,居然比四十開外的周瑾還要老上幾歲。

他眼中全是愧疚之意,整個人像是瞬間蒼老了十歲似的。

“您知道嗎?那孩子,變了啊!”

周佳瑤靜靜的聽著。

陸石就像找到了傾訴的對象,有了宣泄情緒的渠道似的,他只道:“您知道嗎?那孩子現在整個人,都不成樣子了。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說……”

周佳瑤懂他的意思。

陸歌整個人都陰沉得厲害,看著就像一把嗜血的刀似的,眼睛里的戾氣濃得化不開,好像隨時隨地準備要人性命一樣。

變化這樣大的人,哪里是一日兩日就能變成的?陸歌指不定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沾了多少的血,才能變成這樣呢!

陸石用手背抿了一下眼睛,才道:“他回過老家一趟。”

周佳瑤愣了一下,又聽陸石道:“把以前對他們娘仨下死手的人,都,都殺了。”

周佳瑤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你說什么?”

陸石的嘴唇哆嗦了兩下,渾濁的眼睛里又人溢出淚來,他整個人如同被巨大的悲傷包裹住了,不知道是在心疼兒子,還是在心疼那些曾經與他血脈相連的親人。

陸石擺了擺手,根本說不下去了,他只道:“陸歌能走到這步,誰也不怨,要怪就怪我這個當爹的沒本事。”他理了理情緒,才道:“大小姐,陸哥說了,讓我趁著年輕,再娶個媳婦,一來有人能給我后續香火,二來也有人能照顧我。我想著,他這話也有幾分道理,便想同您商量一下……”

“我,我想去太太跟前,求了李嫂。”

周佳瑤一點也不意外,早在遼東府的時候,她便看出了一些端倪,如今聽陸石這么一說,倒是覺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只是,陸石到底知道不知道李嫂是不能生育的?

“陸叔叔,我也贊同陸歌的話,若是你能再娶一房,也是好事。只是,李嫂先前被夫家休棄,也是有原因的,你知道嗎?”

陸哥讓他爹再娶,主要是想讓他爹留個后嗣,有能傳承香火之人,可是李嫂不能生育,萬一陸石不知情,兩個人鬧開了,事情可就難看了。

陸石點了點頭,“我知道,我都知道。”

周佳瑤這才驚訝了,道:“那你……”

“大小姐,人活一世,草活一秋。人活著,便想活著時候的事情吧!身后世,誰能看見,還是看開些好!陸歌雖然這樣了,可是我還有娟子啊!李嫂是個好人。”

周佳瑤一聽這話,就知道他是想明白了,看開了。當下點頭道:“既是如此,最好不過了!想必我娘也會高興,也會祝福你們的。”

陸石哎了一聲,然后道:“可是我們成親以后,怕是她就不能留在太太身邊了,畢竟那莊子離不開我。”

周佳瑤想了想,道:“這也不是什么大事,主仆一場,太太也愿意讓李嫂有個好歸宿。”

陸石就連忙起身,給周佳瑤揖了一禮,“多謝夫人。另外,我想求夫人一件事。”

“你是擔心娟子?”

陸石點頭,“娟子也不小了,我想著,還請夫人,太太們,給她挑一門親事。當然了,要等十年之期期滿以后,再提這事。”

“陸叔叔,你這么說就見外了。什么十年之期啊,我早就說過,這些都是不算數的。當年的事也是我們舉手之勞就能做的,從來就沒想過要你們報什么恩!”

陸石就又擺手,“您說的我都知道!”對周家人來說,當年的事或許只是他們的一個無心幫扶,可是對于自己這一家人來說,卻無異于是再生之恩。

陸石都不敢想,如果那天周家人沒有發現他們,并且救了他們的話,那等待他們的會是什么結果。可能,他們一家四口都會死掉吧?當時他們身無分文,又餓了好幾頓了,很可能睡著之后,就再也醒不來了。

“您是施恩不望報,可是我們卻不能夠不記著您一家的恩情。”陸石只道:“您也知道,三羊壩那種鄉下地方,可是沒有什么好人家的。我也不指望娟子能嫁什么了不得的人家,只要家世清白,家風正,對她好,我也就放心了。”

周佳瑤點頭,“你放心,這事兒我應下了。”

陸石就一揖到底,又給周佳瑤行了大禮。

周佳瑤讓杜嬤嬤給陸石包了一個大紅封,道:“你和李嫂成親,我怕是不能回去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希望你們日后都能好好的,和和美美的過日子。”

陸石這次沒有拒絕,拿著周佳瑤給的紅封告辭了。

很快,段氏回復周佳瑤,說是耿大掌柜的那邊的事也完了,兩個人一起出的國公府,是她兒子陳耳朵親自送出去的。

周佳瑤點了點頭,靠在抱夏花廳里的椅子上,半天都沒恍過神來。

陸石說,陸歌把當年欺負過他們母子的人都殺了。

據她所知,陸歌的奶奶,大娘,都不是什么好人,常常奴役他們一家三口,卻不給他們飯吃。時不時的打罵他們,最嚴重的一次,陸歌的娘差點被他大娘給淹死

比起許氏和周秀兒來說,她們也是不遑多讓。

她心事重重的回了三樂堂。

也不喝茶,也不看書,整個人懨懨的。

大概在感嘆世事無常吧!

桃兒和杏兒對視了一眼,都搬了繡墩坐到一旁,安靜的做起了針線。

還是杜嬤嬤看不下去了,干脆問周佳瑤:“明個兒就是十五了,要吃湯圓,看花燈的,夫人可有什么安排?”

周佳瑤晃了一下神,才想起這件事來,對哦,明個兒是十五了呢!

可是她現在已經嫁人了,怕是不好再出去拋頭露面了吧?想想古人的迂腐,她也是醉了,結婚以后不是應該放飛自我嗎?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她正想著呢,就聽杏兒道:“聽說慶豐齋的湯圓,皮薄餡大,稍稍一煮都能看到里面的餡料!味道還多,聽說有桂花的、花生的、芝麻五仁的,還有許多稀奇古怪的餡料!夫人,我們不如差人去買一些,大家吃個新鮮!”

桂花和花生的湯圓有什么可新鮮的,還不是都一樣,年年都吃。

周佳瑤知道這丫頭是想讓她高興起來呢!就應了,還道:“再派陳耳朵出去買些花燈回來,也不拘什么樣式,我做幾個燈謎,你們猜中了的,通通有賞!”

大家就歡呼起來,氣氛總算不像之前那么沉悶了。

周佳瑤說辦就辦,直接讓桃兒去她的匣子里拿錢,買湯圓和花燈。

周佳瑤還道:“多買幾份來,旁人也就算了,國公爺那里是要送一份去的。”

杜嬤嬤就點了點頭,臉上也帶出些許笑意來。

丫頭們各司其職,屋里屋外頓時忙碌起來。

周佳瑤被這么一鬧,心情也好了不少,人也精神了一些。中午的時候,突然很想吃雞絲餛飩,就吩咐灶上的婆子做了。

現在她和世子基本上都是自己開火,只有下人們的飯菜是從大廚房拎回來的。

宋氏給她尋的這兩個廚娘,手藝都是不錯的,就是放到后世,那也絕對擔得起主廚二字。

人吃飽了,就容易犯困。

周佳瑤就躺在外間的美人榻上睡了一會兒。

下午的時候,有人遞了消息進來。

侍候云霆霄茶水的那個小廝說,馮姑娘身邊的丫頭給了他一包東西,讓他放到世子的茶水中。還說務必是今天晚上讓世子爺喝下。

段氏將那包東西呈了上來,周佳瑤示意杜嬤嬤看一下,結果杜嬤嬤只看了一眼,就神色大變。

“是虎狼之藥……”

看來馮玉盈要忍不住出手了啊!

“奴婢打聽了一下,好像是馮氏和那位馮微姿姑娘,今天晚上要出去赴宴!聽說是國公爺許的。”

所以這對馮玉盈來說,是個絕佳的出手機會。

也是,馮氏想過了二十五就把她嫁到福建去呢!她若是再不出手,只怕就沒有機會了。

周佳瑤笑了笑,這對她們來說,又何嘗不是絕佳的機會?

“看來,咱們得給這位馮姑娘,開開眼界了!”什么叫真正的謀略,什么叫真正的手段?

殺人不見血,這才是真正的殺招。

周佳瑤冷哼一聲,交待段氏,一切按計劃進行。并且還道:“讓你兒子去給世子爺送個信兒吧!”這件事情,云霆霄已經全都交給周佳瑤去處理了,而且世子還特別霸氣的告訴她,不用擔心闖禍,萬事有他兜著呢!

周佳瑤的膽子就更大了。

要知道自己的這個計劃,要是把馮氏,馮玉盈,還有國公爺都算進去了!

段氏把那藥包接過來,仔細包好,鄭重的收了起來。

到了下晌,云霆霄果然比平時回來的早了些。

他換了衣裳,陪周佳瑤在錦暉院用了晚飯。

掌燈后,夫妻二人又在廳里下了一會棋。

周佳瑤棋藝不佳,水平跟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差不多少。云霆霄也不嫌煩,一點點的指導她。

兩人你來我往的殺了六七盤,天色才完全黑了下來。

廊下的燈籠微微的擺著,散發出柔和的光芒。廳里小幾上擺著的杜鵑花,散發著淡淡的香氣。

一切都那么和諧。

大概是有公務要處理吧!

一向粘著周佳瑤的云霆霄,去了前院書房處理公務。

小廝提著燈籠走在前頭,云霆霄負手走在后面。

小梅在暗處親眼瞧著云霆霄進了書房。

廊下,那個被買通的小廝猶豫著,燭火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也將他臉上的神情照得一清二楚。

他似乎十分艱難的下定了決心,最終握了握拳,去了茶水間。

小梅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

她親眼瞧著那包藥被倒進了茶水之中。

小梅想了想,轉身跑著回了馮玉盈的住處。

前兩日她無意中打探到馮氏和馮微姿要回馮府參加什么家宴,便把這事兒跟姑娘說了。姑娘說,這是他們最后的機會,能不能翻身,就看這一次了。

沒想到,老天爺都在幫姑娘呢!

小梅進了屋,迅速關上門,快步走到里間,壓低聲音道:“姑娘,世子爺進了書房,而且,那小廝已經動手了。”

馮玉盈一直盼著這事兒,這個主意本來就是她出的,她早有心理準備。可是聽了小梅的話后,還是忍不住心跳加速,手心里都見了汗。

小梅見她家姑娘半天沒言語,心里急得不行,“姑娘,都已經到了這步了,您怎么反倒不吱聲了!”

其實馮玉盈在心里想了很多事,她有些不敢相信事情會這樣容易。

臨門一腳了,難道她要退卻?她要認命?

不,與其嫁到福建,被人折磨,羞辱至死,她倒寧愿像馮雨柔那樣,不明不白的死在這國公府里。

至少,她未曾遠離故土,未曾失去清白。而且自己一死,馮氏的計劃就落空了,臨了,她也算是給馮氏添堵了。

馮玉盈起身,嘆了一口氣后才道:“走吧!”不管等待自己的結局是什么,這條路都是她自己選的!她必須要走下去。

小梅點了點頭,跟在馮玉盈身后往前院走去。

主仆二人沒有帶燈籠,借著夜色的掩護,很快來到前院書房。

云霆霄的書房門口,只有那名小廝守著。

馮玉盈謹慎的看了看四周,并沒有發現什么異樣。

按照事先的約定,那小廝的左手一直握成拳狀,放在身體的一邊。

這是一切正常,安全的信號。

馮玉盈等了一陣,也沒有發現什么異常,這才從暗處現身。

小梅也緊緊的跟在她的身后。

主仆倆現身時,那小廝像是被嚇了一跳似的,一見來人是她們,便松了一口氣,他并不說話,只是指了指房門,意思馮玉盈可以進去了。

馮玉盈想了想,最終沒有抗住她自己的癡心妄想,一步步走了過去。

小梅也想去,可是卻被那小廝攔住了。

她一想,也是,這種時候,她去肯定不合適的。她便停住了腳步,在書房門口走來走去的,可見心情是十分焦急的。

那小廝趁小梅不注意,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然后一把捂住她的嘴,將她拖到茶水間去了。

小梅還沒等發出點動靜,就被抓了起來。

屋外發生的事,馮玉盈全然不知。

她推門走進了書房以后,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書房里沒有點燈,只有廊下的燈光隱隱透過來,光線特別暗。

馮玉盈恍惚看到書案后邊坐了一個人。

“世子爺……”馮玉盈輕呼了一聲,卻沒有聽到回應。

服了那種藥的人,不應該這樣安靜才會啊!

正當她萬分糾結,不知該進該退時,屋里的燈突然亮了起來。

突然如其來的光亮,讓馮玉盈本能的歪了歪頭,等她再轉過頭來時,卻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倒退了兩步,那模樣,活像是見了鬼似的,臉上明晃晃寫著“我不相信”這幾個字。

周佳瑤挑了挑嘴角,輕聲道:“怎么,見到鬼了?本夫人有那么可怕嗎?”

何止是可怕啊,簡直是面目可憎。

她怎么會在這里,世子爺呢?

“看到我是不是很失望?”周佳瑤托著香腮,臉上是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可是說出來的話,卻讓膽戰心驚的。

“世子爺不在呢!馮姑娘是不是有什么話要跟世子爺說?其實跟我說也是一樣的。”

馮玉盈只覺得上下牙齒打顫,后背上已經有了汗意,不知道從哪里吹過來的風,打在她身上,讓她不寒而栗。

段氏走了過來,將一包東西放到了周佳瑤面前的桌上。

馮玉盈的目光落在上頭,身子頓時像觸電了一樣跳了兩下。

“看來馮姑娘知道這是什么!”周佳瑤伸手輕拍了自己額頭兩下,道:“瞧瞧我這記性,這東西本來就是馮姑娘找來的,你又如何會不認識呢!不過,說起來你也真是神通廣大,人在園子里被看得緊緊的,居然也能弄來這東西。”

馮玉盈緊張得幾乎不會呼吸了。

這東西還是她托小梅去求了她娘,才弄到的。

家里那些人,也就她娘還有些良心。畢竟自己是從她肚子里爬出來的,若是連她都不管自己了,那自己還活著干什么?

還好,她千求萬求的,總算是打動了娘,弄來了這么一丁點會讓人情難自制的藥來。

可是她沒有想到,周佳瑤居然早就看穿了自己的把戲,卻不發作,只等著魚兒上鉤呢!

“我無話可說,要殺要剮,你看著辦吧!”

馮玉盈本就是逆境求生,結局如何,她不是沒有想過。只是她沒有想到,事情會是以這種方式暴露的。

“嘖嘖,姑娘這是一心求死了?”

馮玉盈面露慘白之色,苦笑了一聲,才道:“若是能活著,誰愿意死?我倒是罷了,只求夫人饒了小梅吧!她還是個孩子,什么也不懂,所有的主意都是我一個人的主意。”馮玉盈面露為難之色,她咬了咬唇,逼著自己忘記尊嚴,跪了下去。

“求您了。”

此刻,她臉上的精致的妝容,顯得些多余。眼神里帶著一絲倔強,更多的則是恐懼。

周佳瑤搖了搖頭,“我并沒有想過要讓你死。”

馮玉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既是期待,又是無助,想了半天,才道:“你,你騙人。”

“哈事到如今,我想你死,比捏死一只螞蟻還要簡單,為何要騙你?”

馮玉盈就更加不知所措了。

周佳瑤居高臨下的看她,“想活,很簡單!我不但可以給你活路,反正還能解你眼前的困局,讓你不必嫁到福建去。”

馮玉盈呆呆的看著周佳瑤,驚問道:“那,你到底要我干什么!”她不傻,周佳瑤若不是想利用她的話,何故會放她一條生路呢!被人利用沒什么,至少證明你還有存在的價值。

周佳瑤就笑了笑,“你比之前香消玉損的那位馮姑娘,可是聰明多了。”

馮玉盈呆了呆,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又提起馮雨柔來了,不過,馮雨柔確實不及自己,而她,也及不上周佳瑤。

這會兒,她確實是服氣了。

周佳瑤讓段氏把馮玉盈扶了起來,讓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等她稍稍回過神來了,才道:“馮姑娘應該知道,就憑你今天鬧這一出,我只要把這東西往上一交,姑娘便再無活路了吧?”

馮玉盈遲疑的點了點頭。

“姑娘年華正好,又生得一副花容月貌之姿,就這樣死了,太可惜了。”

馮玉盈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她覺得,自己被鄙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