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舫位于虞縣城東南的麓湖上。
麓湖距離住地并不遠,栗蔚云為了不被注意,沒有騎馬,不行而去。
遠遠的栗蔚云便見到了畫舫四周掛起的一串串燈籠,照的紅船畫舫在黑夜和黑水中好似一顆落入沼澤中的紅豆,隨時可能被吞沒。
一路朝畫舫走去,便聽到了絲竹管弦之聲,偶爾又男女笑鬧的聲音。
來到畫舫前,站在岸上透過窗戶便能瞧見里面鶯鶯燕燕的姑娘和客人們在歡笑怒罵飲酒作樂。
她低頭看了眼自己一身女兒裝,來這種地方還真的是不合適,但是卻也是和秦相安接觸最安全的方式。
“呦,姑娘你也是來喝酒尋樂的?”從畫舫內走出來的老鴇滿臉堆笑,眼睛晶亮的將她上下打量了一邊,目露貪婪。
栗蔚云知道老鴇是想打她的注意。
“咱們畫舫很少接待姑娘,但是也不是不接的,姑娘快快快,里面來。”上前拉了她一把朝畫舫去,扯著嗓子對畫舫內叫喚姑娘迎客。
畫舫一層的大堂內的十來張桌子方便都坐滿了人,上至花甲下至十五六的少年。她在大堂內掃視一圈,并未見秦相安。
最里面的臺子上正有一個姑娘在撥弄琵琶,唱著封州一帶的調子。
姑娘約莫十七八歲,花容月貌,聲音婉轉醉人,一雙芊芊玉指更是扣人心扉。
“呦!怎么來的是個姑娘啊?”打扮花枝招展的姑娘迎過來,瞧見栗蔚云后滿臉的失望。
“秋姨,我可不伺候女人。”那姑娘皺著鼻頭,轉身去陪旁邊的一個男子飲酒。
秋姨罵了聲那姑娘,便叫另外的一個。
栗蔚云笑著遞給了秋姨一錠銀子,笑道:“我就是來聽曲的,無需姑娘伺候。”
秋姨聞言,愣了下,繼而樂呵呵的笑著道:“那好,我讓人給姑娘準備些酒菜,姑娘坐下來慢慢喝慢慢聽。”收攏了下將銀子收在腰里,招手從新的叫過一個姑娘給她安排位子。
栗蔚云剛坐下,酒菜剛端上來,忽然忽然身邊就坐下了一個人。
“咦,姑娘長的真俊俏啊!”
栗蔚云聽聲知人,斜眼看著坐在身邊的秦相安。
“姑娘一個人來多寂寞,不如我陪姑娘喝兩杯如何?”未帶栗蔚云開口,他已經拿起酒壺倒酒。
栗蔚云看著他一臉玩世不恭放蕩不羈的表情,既覺得好笑又覺得心酸。
“好。”她端起酒杯飲了一杯。
“姑娘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吧?”他又倒了兩杯酒,“紅船畫舫里有雙絕,一個是臺上林兒姑娘的曲兒,還有一個是盼兒姑娘的舞。今日盼兒姑娘不出場,你沒有來對日子。”
“看來你是這兒的常客了?”
“不算吧,一個月也就來那么五六七八次吧。”秦相安傻笑著道。
栗蔚云苦笑著看他,這應該不是他樂意來的吧?
小時候他是一個聽話懂事的孩子,雖然偶爾會頑皮胡鬧,但是也算是非常讓人省心的。
諾木原的那夜長談,她更是覺得面前的人該是清雅端莊的君子,不該是如此放蕩不羈的市井混混模樣。
她一口灌下了一杯,秦相安也跟著舉杯一飲而盡。
兩人聽了會曲兒,飲了幾杯,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閑話,栗蔚云知道自己酒量差不多了,再飲怕是要醉了。
秦相安似乎也是注意到,只是自飲自酌,沒有再給她斟酒。
“這兒似乎也不是方便說話的地方。”栗蔚云目光掃了下周圍的人。
畫舫的大堂并不大,桌子之間相隔距離很近,雖然堂內吵鬧,但是說話聲,鄰桌卻還是能夠聽到。
“跟我來。”他提著酒壺一邊喝一邊朝一旁的樓梯走去。
畫舫的二層的船頭是一個木亭,正有幾位姑娘陪著幾位客人在尋樂。
秦相安轉身朝后面房間走去,推開了位于船尾的一間客房。
“哎呀!”房中正坐在雙臺前的姑娘驚叫了一聲,見到進來的人,臉上立即的掛上了笑,起身提著裙擺婀娜多姿的迎了過來。
“呦?是秦小爺啊,你今個怎么想到來我這兒了?不如找顧盼兒了?知道我的……”
話沒說完,瞧見秦相安身后還跟著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臉立即的拉了下來。
“你這什么意思,怎么還帶個姑娘來?”
“借姐姐的房間一用啊!”說著將酒壺朝那姑娘的懷中一塞,轉身摟著那姑娘朝外推。
“唉!哪里有你這種人,來了我們這樣的地方還自帶姑娘的,你是嫌棄……”話沒說完已經被秦相安推出了房間,并關上了門。
那姑娘在門外拍了一陣房門,見他不開,將他罵了一通,氣哼哼的轉身離開。
栗蔚云掃了眼房間,房間不大,也簡單。
她走到房后的窗戶前超外面看了眼,左右并無房間,下面甲板上正有客人飲酒,遠處是朦朧的山色。
她回頭冷眼看著秦相安。
秦相安尷尬的笑了聲,走到她身邊,歉意的道:“得罪了。”
“這不是得罪如此簡單吧?”將她的閨譽全毀了,這只是得罪?
若非是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的為人,她現在腰間的短刀早就割斷他的喉嚨了。
“就先委屈栗姑娘,以后有機會在下再負荊請罪。”說著對她作了一作揖。
“快說吧!”栗蔚云轉身將目光投向遠處的山體。
正對面的山體正是鐵礦山的位置。
“我知道你關心的不是鐵礦山坍塌死的是什么人,你關心的是他們有沒有李將軍府的人。”
栗蔚云被他的話震驚,側頭緊緊的盯著他。
她自問從沒有吐露何李將軍府有關的半個字,更沒有暴露和李將軍府有任何的關系,面前的人是如何知道她要查的是他們?
難道是她什么地方做的不妥當,讓對方產生了懷疑?
面前的人目光平靜,嘴角帶著一絲苦澀的笑回道:“無李將軍府的人。將軍府的人都被安排在軍械坊中。”
“將軍府遭遇流放李氏兒郎,八十九人。從京城來虞縣的路上,在黎州遭遇了當地的瘟疫,病逝過半,這一路上因為種種原因,抵達虞縣的時候只有二十七人……”
栗蔚云努力想壓制自己眼中的淚水,可心頭的痛推著她的眼淚上泛。
最終雙眼模糊,淚水從眼角滑落。
秦相安看著面前的姑娘滿眼通紅,淚水成串,沒有在說下去。
他從懷中取出一方帕子遞給她。
栗蔚云沒有接,而是被過臉望著窗外軍械坊所在的方向,抬袖抹掉了自己的眼淚。
昂著頭努力的控制自己的情緒。
湖面的夜風冰涼,她借著風大喘了幾口,讓自己冷靜下來。
片刻,她穩住了心緒,回頭卻見燈光下秦相安眼中晶瑩也在望向軍械坊。
察覺到栗蔚云在注視他,他忙收起了情緒,快速的眨了幾下眼睛,將眼中的淚水咽下去。
“你如何知我要問的是李將軍府?”她咽了咽喉嚨,哽噎的問。
“我……”
他看著面前的人,若說他為什么會知道,大概是因為她身上有太多那個人的痕跡了,很多時候讓他都以為除了這一身皮囊,面前的人就是那個人。
只是這樣的話,他不想對面前人說。
她終究不是她,既然人已經離開了,那就永遠藏在他心中也好。
“我在修縣聽聞你從小崇拜李將軍,甚至為了見她要參加采女進宮。后來又想著留在軍中。雖然現在她不在了,我想你還是關心李家人的命運。”
栗蔚云微微的點頭。
“現在、李家人、如何?”她一句話頓了才問完。
她不敢問,可卻不能夠不問。
“如今存者十九人。”他想說更多,卻覺得說了他們是誰,面前的人也不會知道,便閉了口。
栗蔚云淚水再次的于眼眶中打轉。
八十九人存者不過十九人,李家的女兒呢?還有那些小輩呢?又能活下來多少?
她必須盡快的解開真相,她一刻都耽擱不得。時間越長李家的人活下來的便越少。
“梅氏……”她望著他。
李家蒙難不足一年,便已經如此,梅氏被流放此地已經十載,怕是更不如了吧?
她沒有從秦相安的眼眸中看到悲傷,反而是一絲自嘲的冷笑。
“梅氏算是還剩下四人吧!”
黨羽之爭中落敗,流放至此,必然是有對頭和仇家暗中加害,十年還能夠活下了四人應該已經算是很難了。
兩人沉默了許久,任湖面的涼風徐徐迎面吹來,兩人都不約而同的陷入了沉思之中。
似乎是在回憶過往的苦難,也似乎是在想著下一步該怎么走,未來要如何去改變。
“聽說后日你們就離開了。”在沉默了許久后,秦相安先開了口。
“是。”遲疑了下她問,“你有什么話讓我帶給青楊的嗎?”
話剛出口,她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
剛剛的一番談話和沉思,她一直都沉靜在李桑榆的身份中,竟然忘記了自己現在是栗蔚云,她不該稱呼孟青楊的名字。
果然見到面前的秦相安正驚愕的眼神盯著她,似乎是要看透她面皮下是否還藏著一張面容,也好似要透過她的眼睛去尋找什么。
她忙垂下目光,自嘲的冷笑:“我失言了。”
秦相安依舊是愣神的看著她,片刻才回了句:“沒有。”
她抬頭看著天空的上弦月,時辰已經不早了,便借口離開了。
秦相安陪著她一起出門。
剛走到一層的大堂內,秋姨便笑著迎著來:“秦小爺這是要走嗎?”
“秋姨舍不得我?”秦相安立即的恢復他放浪不羈的模樣。
秋姨朝栗蔚云看了眼后,略帶抱怨道:“秦小爺,你可把我們桂蘭姑娘給得罪了,你這不是打她的臉嗎?以后你可是要好好的補償補償我們桂蘭姑娘才是。”
“明日!明日我就來給桂蘭姐姐賠罪。”
“你這說話可算話。”
“秋姨,你我都老熟人了,我何時說話不算的了?”
在秦相安和秋姨說話的當,栗蔚云已經走出了畫舫的大廳。
秦相安塞了銀子給秋姨后,便也離開了畫舫。
秋姨看了眼手中的銀子,頓了頓,再透過窗戶朝岸上看,只見秦相安,那個姑娘已經沒了人影。
她在大堂內掃了眼,瞥見了桂蘭,立即的教過她,詢問栗蔚云的身份。
桂蘭還在氣秦相安,沒有好氣的道:“我哪里知道,秦小爺也真是的,來咱們這地方竟然還找別的姑娘,咱們畫舫的姐妹哪個不必她長的好看”不屑地冷呵一聲。
秋姨白了她一眼,那姑娘雖然穿著樸素,素面凈顏未施粉黛,但是她混跡這一行這么多年,一眼也看出,那是個美人胚子,只要稍稍的收拾打扮,就是她這畫舫的頭牌顧盼兒怕是都要遜色。
她拍了下桂蘭讓她繼續的去陪著客人飲酒作樂,自己心里頭卻是打起了那姑娘的注意。
既然來這種地方那就多半不是良家女,這虞縣內魚龍混雜,可是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這姑娘不知道是什么人,若是能夠弄到自己的畫舫來,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打定注意,便想著明日秦小爺來了,要好好的問上一問。
栗蔚云在住地外換下了女兒裝后,才悄悄的越墻回了院子。
房中的人都已經熟睡。
次日,方潛等人醒來后,都伸了個長長的懶腰。
“昨日真的是累壞了,我昨夜睡的可踏實了,做了一夜的美夢。”于振道。
“我也是,我都夢見娶媳婦了呢!”旁邊一個士兵從床榻上下來,甩了甩自己的手臂,活動筋骨。
“娶媳婦?告訴衛叔,衛叔每日都想著給咱們找媳婦呢!”于振說著哈哈哈大笑。
房中的其他人也都跟著大笑起來。
方潛看了眼在旁邊沉默的栗蔚云,問:“你昨夜睡的可好?”
“她這兩日可是閑的很,肯定沒我們睡的香。”于振道,又伸個懶腰打個哈欠,“我好酒沒睡這么舒坦了。”
栗蔚云看了眼旁邊用來熏蚊蚋的香爐,笑了笑道:“我可是每日都睡的香呢!”
“也對。不過明日就要回程,回程押了這一批軍械,咱們肯定都比來時辛苦,你也是,更要小心探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