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蔚云繞到軍械坊后門時,遠遠的見到一個人熟悉的背影離開。
她遲疑了下,便駕馬趕去,那人卻轉了彎,繞進了軍械坊后面的密林中。
密林中并無路徑,密林中都是低矮枝葉繁茂的樹種,地上枯枝落葉滿地,林中光線較暗。
她跳下馬,調轉馬頭拍了拍馬腹,馬兒熟門熟路的朝后門跑去。
栗蔚云也走近密林中,低著身子朝四周尋找人影。
軍械坊背后有一條大江,將山體分成陡立兩截,江水繞著到軍械坊西側蜿蜒而過,軍械坊用水便是從江中所引,軍械坊東側有一片荒地,因而這片密林并不大。
她走了一小段,透過林中昏暗的光線隱隱的看到有人,而且不知一人。
她稍稍朝前靠了幾步,對方好似察覺了有人過來,忽然之間好似鉆入了地下,消失無影無蹤。
當她到跟前的時候,才發現原來此處有一個陡坡,剛剛那些人是躲入陡坡掩護離開。
她四周看了眼,沒有一個人的身影。
轉身出了密林,左右看了眼,依舊是空蕩無人。
她朝軍械坊后門走去,剛進門瞧見了怒氣沖沖的田昆和胡海牽著馬準備出門。
“怎么回事?”她上前詢問。
田昆帶著幾分不滿道:“現在前面百姓鬧的那么兇,將軍卻命令將士們不要管,并言明日啟程回耿州,不摻和虞縣的事情。”
“明日回程?”
“是,不知道將軍是怎么想的,這些天咱們跟著將軍和馮大人等人打交道,誰看不出來這軍械坊都是一群什么人,若是咱們不管,羅知縣睜只眼閉只眼,最后那些百姓不知道要被怎么樣。”
栗蔚云想著正門外的百姓,一夜之間便聚集在此,這絕對不是他們自發,背后有人推動,孟青楊自然也看得出來,他現在還故意放手不管,想必知道這背后推波助瀾的人是誰,也知道事態不會太嚴重。
剛剛密林中的人多半是和百姓的事情有關,怕是和孟青楊也有關。
“將軍定然有他的考量,虞縣特殊,軍械坊內的人更是復雜,咱們境安軍的確不便多摻合,而且這批強弩需要盡快的押運回營中。”
田昆和胡海都是嘆了口氣。
他們自然知道押運軍械更加的重要,但是昨日他們都親眼目睹了熔爐房坍塌后的慘狀,比戰場還血腥殘忍,他們也是于心不忍。
和田昆胡海分別,栗蔚云直接去找了孟青楊。
此時孟青楊正在兵器庫前,嚴肅的命令士兵守護好已經裝車的強弩,軍械坊內無論發生什么事,沒有他的命令都不得插手。
見到她過來,孟青楊朝她招了下手,然后朝一旁的堂內走去。
她跟了過去。
進門后,蘇赫到門外守著。孟青楊瞥了她一眼,臉色不悅,在上座坐下后,冷聲道:“你無需跟著軍隊回耿州,留在虞縣。”
“除了屬下,還有哪些將士留下?”
“只你一人。”
栗蔚云愣了下,只她一人?看著孟青楊一臉的怒氣,這恐怕不僅僅是因為百姓鬧事和馮錦鬧不愉快而氣,似乎這生氣也和她有關。
“是……秦公子的要求?”
否則孟青楊不會無緣無故的只單單留下她一人。
畫舫上自己的失言以及昨日自己情緒的失控,秦安多少也會猜到一些,雖然不可能知道她就是李桑榆,但是也不會再認為她只是因為崇拜李桑榆而入境安軍的栗蔚云。
孟青楊含著怒氣的冷冷嗯了一聲。
頓了幾拍,又氣憤地道:“真不知道你是用了什么妖術,把他給迷成這樣。”
栗蔚云皺眉,話說的這么難聽,秦安留下她應該是懷疑她的身份,他倒是真會胡亂猜測。
“將軍對自己的好兄弟這么的不信任?認為他是那種沒頭腦貪色的糊涂人嗎?”
孟青楊這兩日本就心情差,被這么指責,頓時怒氣上來。想反擊,頓時又找不到話,再一次的被對方噎住,怒目瞪著栗蔚云。
這個姑娘,真的是他的克星。
從剛認識到現在,幾乎是見一面被她用話噎一回,留下也好,以后見不到心里也暢快些。
這樣想,心口不那么的堵了。
栗蔚云看到他情緒的波動,這兩日他也因為軍械坊的事情被氣的不輕,也就不在這兒惹他不快,找了個借口退了出去。
離開兵器庫,她便直接的朝軍械坊前面去,雖然隔的這么遠,還是聽得到前院吵鬧的聲音。
她走了一小段路,經過煉鐵房時,聽到里面有打鐵的聲音,她頓住了步子。
自從昨日發生坍塌的事情,整個軍械坊現在都是停工狀態。軍械坊的人不是在前面和百姓一起鬧,就是在縮在住處不聞不問,等待事情解決。怎么這里還有打鐵的聲音?
聽著聲音似乎只是一個人在揮著錘頭不緊不慢的捶打。
她經過門前,順勢向里面看了眼,只見一個精瘦的身影,背有一些佝僂,正慢騰騰的用鐵鉗將錘煉過的兵器送入水中冷卻,嘴巴里還嘟嘟囔囔好似說著什么。偌大空曠的煉鐵房只有他一人。
她放輕腳步朝里走,聽到那人嘀咕著:“若是能夠用人來祭,你也會成為一把傳世名劍的。”
栗蔚云驚得步子頓住。
活人祭劍,自古有人,但都只是傳聞,聽此人這么說倒是有幾分瘆的慌。
此人慢慢的轉過身,栗蔚云才看清其面容,是個皮膚黝黑锃亮卻布滿皺紋的半百老人。
“小子,你來這做什么?”他對來人一點不驚訝,平靜的問,聲音蒼老沙啞。
接著微微的直了直腰,動作緩慢,像個行動不便的古稀老人,但是從裸露在外結實有力的雙臂卻看出來此人并非如此老弱。
“老伯怎么還在錘煉兵器?”
“不錘煉,我還能干什么?”他顫顫巍巍的在一旁的圓木墩上坐下。
栗蔚云朝旁邊的鐵錘看了眼,若非是聽到剛剛鐵錘有力地鏗鏘聲,看到他雙臂筋骨,單從面前人現在的說話和動作判斷,她可能真的要相信他是一個行動蹣跚的垂暮老人。
“昨日那么多人受了傷,幫忙照顧一二也好。”看著他模樣,在軍械坊應該也有些年頭了,總是有相熟的人。
“那還沒有打鐵好呢!”他指了指旁邊的水池,對栗蔚云吩咐,“撈上來看看。”
栗蔚云愣了下,還是走上前用鐵鉗將一把鐵劍從水池中撈起,將鐵鉗遞給老人。
老人瞇著眼睛將長劍仔細的看了又看,感慨道:“不行啊!還是需要人來祭劍啊!”
栗蔚云皺眉,對于他再次的提到這種祭劍方式有些介懷。
老人瞥了她一眼,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一般,頗為失望的輕嘆道:“一看你就是對兵器不懂的,用人祭劍,劍才會堅韌鋒利,你瞧這劍就不行。”
說著嫌棄的將手中的鐵鉗朝旁邊一丟,然后撐著雙膝顫顫的站起身來,從后面重新的拿一柄劍模灌出來的鐵劍,正反翻看了下,丟在一旁,又拿起下一個。
架子上一排的劍翻了一遍,沒有找到一柄合適的,老人便顫顫的轉身坐回木墩上。
“這一批的劍都不行啊!”
“如何不行?”
“就是不行啊!”老人語氣中帶著一絲不耐煩地怒氣,也不說詳細哪里不足,卻是開始解纏繞在手掌上的布帶,準備休工。
栗蔚云看他神情開始呆呆的,便起身離開。
剛站起身,老人迅速的伸手朝她腰間探去,她還未有來得及出手,腰間的短刀已經落入了老人的手中。
栗蔚云還未想去奪,短刀已經抵在了她的腹部,她頓時定在原地,震驚的看著老人。
出手竟然如此的凌厲迅速,未給她任何還手的機會。
老人見她沒有反抗之意,才慢慢的收回短刀,捧在掌心翻看。
“這把還湊合吧!”聲音蒼老,好似身纏重病,完全沒有沒有剛剛出手時候那種勁道。
栗蔚云也看了眼自己的短刀,那是自己在修縣一家兵器鋪采買,伙計說這是出自封州,封州的兵器譽滿天下,眾人皆知。但這短刀并非稀世之物,普普通通,只是掛了封州的名號罷了。
老人此時抬頭看了看她,目光炯炯有神,好似在她身上尋找什么。
“你是個丫頭?”老人忽然問。
栗蔚云愣了下神,剛剛喚她小子,憑著一把短刀就變了認識?
她沒有回答。
老人輕嘆了一聲,然后將短刀刀柄朝她遞過來。
她遲疑了下,接過短刀也翻看了看,這刀并沒有任何的不尋常之處,在虞縣的兵器鋪子里隨處可見。
“多年前我鑄過兩柄短刀,其中一柄已經下落不明,可惜了。”頓了頓,他又低沉的嘆了一聲,“可惜了!”
栗蔚云仔細的看著老人,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短刀,試探的問:“你是彭百煉大師?”
她前世曾聽說過,鑄劍大師彭百煉二十多年前因為殺妻一案被流放到虞縣,他自言與妻子鶼鰈情深,含冤受屈。幾年后,鑄了兩柄短刀,來紀念自己的亡妻。一柄名曰驚蟄,一柄名曰霜降。
當年她及笄之禮父親送她的霜降短刀,便是從彭大師的手中求來。
前世被囚禁,霜降便落入了那人的手中,隨后下落如何,她不得而知。
面前的老人苦笑著:“丫頭,沒想你小小年紀竟知道我這老人家的名字。”
“彭大師的大名,晚輩自然是聽過的,沒想到機緣巧合,在這兒見到前輩。”
彭百煉擺了擺手:“名啊,不是個好東西,會害死人。”
他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便朝煉鐵房外走。
走了幾步,他停了下來,顫顫的轉身看著她:“丫頭,你叫什么名字?”
“晚輩栗蔚云。”她跟著走上前幾步。
“蔚云?栗蔚云?”
“是。”
彭百煉微微的點了點頭:“好名字,好名字。”說著緩緩轉過身,佝僂著背跨出煉鐵房的門,朝西邊的天際微微瞥了眼,繼續嘟囔道,“好名字,好名字。”人也顫顫的朝工匠們的住地走去。
栗蔚云看著手中短刀,收回刀鞘也跟了過去。
走了一小段路,彭百煉頓住了步子,轉頭看著她,質問:“你還有事?”
她沒有什么事,她只是覺得面前的人有些古怪。
她雖然前世對面前人的聽聞不多,但是在她的想象中,他年輕時候也是風流俊雅的名門之后,即便是如今不復當年,也不該是一個精瘦佝僂的糟老頭。
他武功明顯在她之上,卻是裝作一副年老體弱的模樣,這里面必然是有緣由,而且她隱隱覺得此人對昨日的熔爐房坍塌的事情知道許多。
她抬頭超前看了眼道:“晚輩去前面看看情況。”
彭百煉便轉過臉去,繼續步履蹣跚的朝前走。
前門吵鬧哭喊的聲音越來越大。
走百余步,繞過一排房子,彭百煉停了下來,在墻邊尋個背陰的地方坐了下來,氣喘噓噓,好似累的不行。
栗蔚云想說些什么,又覺得和他說似乎是多余,他完全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而且也不是一個容易開口的人。
見他是準備長歇,她便沒有再陪著他,朝前院去。
此時軍械坊的前院內,幾十口棺材整齊的排開。百姓們一致要討公道,軍械坊的工匠等人也都喊著要公道,聲勢浩大,揮著拳頭。
站在石階上的幾位官員正在盡力的勸說百姓,承諾會給他們一個交代。
“我們家人尸骨無存,連把骨灰都沒有,你們怎么交代?先把那誤事的監工都丟熔爐里。”
一個百姓高喊,其他的百姓都跟著喊:“丟熔爐里,丟熔爐里……”
軍械坊的工匠等人也不甘示弱,他們中許多還是帶著重傷過來,憤怒不必抬著棺材來的百姓弱。
幾個官員著急的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不知道怎么辦,百姓的怒氣是越來越高漲,再不平息,百姓都能夠將他們丟熔爐里。
臺階上的幾位官員中并無馮錦。
栗蔚云問身邊的一個工匠:“這幾位監工出了這么大的紕漏,本就是要抵命,甚至馮大人自己的官位子都要挪一挪,他為何要護這幾名監工?他們是什么身份?”nt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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