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奇臺的聲音很高,傳的很遠,足以讓城下的大周將士都聽的清楚。
聽到這話,即便是剛入軍一兩年的新兵也都多少猜測到了這城樓上的人是誰。
李將軍,謀逆罪,如今還活著,那就只會是先明國公次子,境安軍主將之一的李西隅。當年追擊赤戎主將呼延鋌最后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那些事先不知道的將士此時也明白了,那個赤戎軍中的密探竟然是李二將軍。
栗蔚云的心好似被凌遲一邊,眼睛死死的盯著城樓上的那個滿身是血,面容被毀的青年,他此刻虛弱的臉抬頭的力氣都沒有。
在被抓的時候,不知道已經受過多少酷刑。
眼中淚水充盈,幾乎模糊了那個血色的身影,她忍著心中滔天的恨意,緊緊的抓著手中的弓。
境安軍中沒有人不知道李二將軍,即便是新兵沒有見過李二將軍,但是他的驍勇赤膽也讓他們敬佩,如今卻受到敵人如此的凌辱,怒火幾乎要噴發出來。
曾經與李二將軍關系非常的胡平川等人更是很從心起。
可即便如此,所有人都知道,婁奇臺不可能放了李二將軍。
大周軍一路的追殺至此,赤戎連連慘敗,他們的仇恨得不到發泄,現在更是得知自己的失利多是因為身邊的人,怎會輕易放過。
“婁主帥,若是你放了此人,破城之時我大周軍方可給你一條河你麾下將士一條生路。”高元徵高聲的喊道,聲音中盡是怒意,被強行的壓制。
雖然他鎮守西南,與明國公雖然同為大周名將,但是關系很普通,但是對于明國公他心中是敬佩的,當年李將軍府謀逆之案,他身為手握兵權的重臣,怎么會看不透陛下的心思,怎么會不明白其中的玄機。
雖然呈上折子為李家求情,除了惹怒陛下,毫無用處。
在從胡平川的口中得知了赤戎密探是李二將軍的時候,他震驚不已,本想將其召回,奈何他身份特殊,只能作罷。且他們也的確是需要這樣一個密探。卻不曾想相見會是如此的境況。
婁奇臺肆無忌憚的諷笑:“真是大言不慚,我於城豈是你們說攻就攻的下的?怕是你們就要埋骨我於城門下。”
他說著將手中的人朝垛口出按了按,怒道:“本帥今日就砍了這李西隅的人頭立在城門當旗,讓他親眼看看你們大周軍事怎么死在我於城下。”
他說完憤怒的將那人朝后一拉,手中的軍刀立起就要朝那人的勃頸處砍去。
而那人軟軟的,沒有絲毫的反抗立起,甚至那一雙半張半合的眼都要沒有張開的力氣。
“啊——”
一聲怒吼,但見數道銀光如閃電一般從大周軍中射出,直直的射向婁奇臺和他身邊的將領。
城樓上的人立即的揮刀躲閃,暫時無法顧及那個滿身是血的人。
緊接著又是一陣箭雨,將城樓垛口出的人紛紛的逼退,婁奇臺也立即的命令將士放箭。
在無數的箭雨之中,忽然那個血色的聲影,被推到了垛口,不知是誰一箭射中了血衣人的胸口,那血衣人似乎被這一箭的疼痛刺醒,微微的抬眼看向城下的大周軍。
目光穿過飛舞的箭雨,從嚴陣的大周軍的將領中一一的掃過。
然后,便是朝他們的后方看去,忽然目光停在了一個騎著赤棕色寶馬上瘦小的身影上。
在雄壯威武的境安軍將士之中,那個身影太小的,像個十幾歲的童子兵。
她身側是一柄長槍,手中握著一柄長弓,目光如火的朝他看來,本來這樣的距離,他是看不清那人的目光的,可此時他卻看到那一雙淚眼中深深的悲痛,好似燎原之火,漫無邊際。
他嘴角微微的勾了勾,艱難的扯出一個似有似無的笑意。
緊接著便感到了視線開始模糊、昏暗,他努力的朝面前數萬的大周軍望去,朝大軍后方遼遠的大地和蒼穹望去。
天地之間好似陰云密布,好似沉沉欲晚。
視線已經昏暗的看不到任何的事物,只能夠聽到耳邊嗖嗖嗖的箭矢和喊殺之聲。
好似被人推了一把,他聽到身邊一個模糊的聲音道:“李二將軍我能做的只有給你留一個全尸。”然后他感到身子一輕,沒有任何的著力點,隨后,便再無任何的直覺。
軍中的栗蔚云眼睜睜的看著那個抓著血衣人的士兵,用力的將那人從十數丈的城樓上拋下,好似一朵飄落的紅梅。
她愣在馬上,什么動作都沒有,她只能到自己的心被什么狠狠撞擊的聲音,忽然之間好似停止了跳動。
直到身邊數聲怒吼,戰鼓雷鳴,她才回過神來,竟發現自己已經滿臉淚水,眼前人影攢動。
高元徵下令全力攻城,務必將於城攻下,胡平川一馬當先,不顧城上的箭雨滾石檑木帶著親衛去救李西隅的尸體。
那是他并肩作戰多年的兄弟,是為大周拼勁了最后一口氣,流干最后第一血的將士。他不能看著他的尸體被碾壓,不能看著他埋骨此地。
身邊有的將領要攔胡平川,卻被他怒吼呵斥。他身邊的親衛看到自己的將軍如此的瘋狂,不顧生死,知道他的痛苦,此刻比死還痛,沒有阻攔,同去護著他。
高元徵看著胡平川的瘋狂,心中陣痛。
李家,遭遇那般的變故,背負那般強加的罪名,李西隅不是不知,她卻還能夠為了大周鞠躬盡瘁,如果是他高元徵,他想他是做不到的。
他看著攻城的將士,滿腔的恨意都化成了殺伐的力氣,個個好似發了瘋的狂獸。
“攻下於城,盡屠全城!”他怒吼道。
當栗蔚云回過神,她沒有立即的朝城門口去,而是抽過身邊的箭囊中箭矢,三箭齊發,朝城樓的赤戎軍射去,立即見到三人中箭倒下,她抓起箭矢,好似瘋了一般朝赤戎軍射去。
箭囊的箭矢用完,她伸手一把抓起旁邊將士腰間的箭囊,幾乎一箭一命,甚至有時候一箭兩命。一側的廉馳看著她,那一雙血絲密布的眼睛,透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狠厲殺伐。每一箭幾乎都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恨不得將赤戎軍穿透。
他猛然有一種熟悉感,這樣的目光,他似乎見過。
他心思一轉,立即的回憶起來,在數年前,他還是輕羽營的副將,那一場對于赤戎的仗打的艱辛,大周軍損失慘重,他們查到赤戎意欲偷襲,便立即的設下埋伏,在于赤戎軍的交戰中,輕羽營的另一位副將被殺,那時候他的主將,那個未到桃李年華的將軍,便是這般的眼神。
忽然之間這段時間所有關于面前這人的記憶全都涌了上來,他心中震蕩。
可如今他沒有那么多的心思去細想,立即的指揮將士作戰。
大周軍的將士夜以繼日瘋狂的對於城攻打,於城已經搖搖欲墜。
當胡平川帶回李西隅殘破的尸身,滿身傷疤,無一寸完整的肌膚,在此之前,他熬過多少酷刑,無人敢去想象,那是一個人無法承受的極限。他是憑著什么吊著那一口氣。
全軍悲痛,淮寧王和胡平川幾人全都發現,竟然不見栗蔚云前來。
別人不清楚,他們是知道栗蔚云的身份,她怎么會不來。
淮寧王立即的意識到了不妙,立即的帶著高元徵撥給他的親兵前去尋找。
軍中幾乎找遍了,均沒有栗蔚云的身影。最后在於城門不遠見到了那個瘦小孤獨的身影。
前方的將士還在廝殺攻城,而她卻在后方,遠遠的看著。
淮寧王讓親兵停下,自己策馬上前去。
栗蔚云看著面前的城樓,火光與喊殺中,那好似一個煉獄。
栗蔚云感覺到身邊有人來,可是她不想動,不想說話,她腦子很亂,可又感覺一片空白。
淮寧王伸手輕輕的抓著她的手。
栗蔚云頓了許久,目光再次的變的狠厲起來,好似一道道寒氣森森的利劍。
“我要親取婁奇臺性命。”她斬釘截鐵的說完,調轉馬頭朝軍營奔去。
淮寧王這才松了口氣。
若是她一直這么呆著,他真的怕她受不住打擊,三年前李家的遭遇,她已經受過一次折磨,兩年前虞縣她再次看著李家的人慘死,如今她有一次的看著最敬愛的兄長在面前慘死。一次次的打擊,她的意志怕也是被摧殘的快要崩潰。
栗蔚云棄馬奔到帳中,軍帳外站著無數的將士,神色安然,眼中弄流露悲痛哀傷。帳中的將士均是鋼鐵一樣的漢子,如今卻是個個眼眶紅紅,臉上掛著淚痕。
床榻上的人的血衣還沒有換下,栗蔚云走上前,看著那已經殘破不堪的衣袍,看著破爛之處露出來的道道血口,她只是覺得心很痛,嘴巴苦苦的,卻一點淚都沒有,哭不出來。
此時胡平川正在給李西隅清洗面頰,栗蔚云伸手過去,胡平川遲疑了下,將手中的面巾遞了過去,甚至起身讓了位子。
帳子內的將士也并沒有在意,沒有誰去在意這合不合理。
潔白的面巾被鮮血染紅,她一邊擦拭一邊看著躺在面前已經毫無氣息的青年的容貌。
原本那一張英俊的面龐,右邊的半張臉已經毀了,雖然已經是幾年前的舊傷,傷口早就愈合,但是卻可以想象當時傷的是多么重,多么的駭人,甚至可能危及性命。
眉眼、口鼻、下巴……她仔仔細細的看著,手輕輕的擦拭臉上的血跡,好似輕柔的呵護一個剛出生的嬰兒,生怕稍稍重了些會弄疼面前躺著的人,甚至會驚醒他的安睡。
淮寧王、胡平川和孟青楊幾個知曉栗蔚云身份的人,哀傷的同時都在緊緊的盯著栗蔚云。
她的舉動太反常了,若是她此刻大哭一場,哪怕是拿著刀槍要重進於城殺人他們都不覺的震驚,可此時她不苦不說話,目光中出了悲涼沒有其他復雜的情緒,這反而讓他們擔憂。
栗蔚云將李西隅的臉頰脖頸都擦拭干凈后,便放下已經被鮮血盡染的面巾,開始輕手輕腳的去解開李西隅身上已經殘破不能稱之為衣袍的破布。
淮寧王幾人沒有出聲,任由其動作,營帳內的其他將士也都無言的看著。
淮寧王將她一個人扶起李西隅有些艱難,便上前幫忙。
一直到幫李西隅清洗過身體,換上干凈的大周將士的戰袍衣甲,她才站起身,走到床榻前俯身對著榻上的人叩拜。
最后站起身轉身便離開營帳,眾人此時都詫異的看著她離去的身影,才恍然反應過來,這個小兵的舉動有些不合常理,但是淮寧王和胡將軍都沒有說什么,依著她,必然是另有深意,他們便沒有再多想。
自此,栗蔚云便沒有再回到營帳內。
五日后於城打破,高元徵率領境安軍攻進於城,下令屠城。
雖然身邊又蔣衡等幾名主將勸說,屠城的種種弊端,高元徵怒道:“所有的后果本帥一人承擔。”
境安軍的將士因為於城久攻不下,將士死傷慘重,早就滿心的仇恨和怒火,加之前幾日他們最敬佩的李二將軍慘死,境安軍的將士進城后,瘋狂的掠奪和屠殺。
栗蔚云俘虜一個赤戎兵得知婁奇臺的去向城中的府衙,立即的策馬而去,淮寧王這幾日怕她想不開出事,寸步不離的跟著她,此時也帶著身后的親兵前往。
等到了府衙蔣衡也帶著士兵趕了過來。
婁奇臺在重兵圍困之下,突圍不出去,最后欲橫刀自問。栗蔚云及時的出手,一槍擋開他手中的長刀,將長刀打落。
她也丟下了手中的長槍,欺身上前,腰間的短刀出手,一刀劃過婁奇臺的手腕,頓時鮮血直流。
蔣衡在旁邊有些愕然,婁奇臺本就要自刎,這個栗蔚云不是多此一舉。他剛要開口,淮寧王道:“讓她親手殺了此人。”
就是婁奇臺想死,他知道栗蔚云也不會讓他死的這么輕巧。
婁奇臺見死前還能有人送到面前,而且陪著她的是淮寧王和大周軍的一營主將,這人的身份必然不同,死前若是能夠殺了此人,也算是最后對赤戎盡一點忠。
他立即的出手對面前的小兵,他是悍將,馳騁疆場二十年,練的都是硬功夫,何懼怕一個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