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軍武卒應王稟要求,被請出石場;沒有司理院與兵馬都監司的調令,草城寨禁軍武卒也不能隨便進駐牢營。
不過,昨夜到底還是發生了一些事情,朱孝通請陳子簫到牢營商議應變機制,卻是合乎規矩的。
陳子簫知道蔡系在嵐州是以郭仲熊為首,但他們被打發到嵐州來擔任無關緊要的閑散差遣小半年,也就見過郭仲熊兩回,沒能說上幾句話;曾潤有過幾次找他們聯絡感情,卻也勉強。
郭君判、潘成虎他們牢騷滿腹,但陳子簫對此早就預料。
蔡鋌執掌河西軍務十數年,官至樞密院,朝中不知道有多少文臣將吏投靠他門下,麾下根本就不缺人手;鄭恢、董其鋒已然身死,失去這個紐帶,他們即便接受招安,也不可能得到蔡鋌或蔡系其他核心人物的信任。
十數日前,郭仲熊突然將他與郭君判、潘成虎都調到草城寨任事,曾潤也引薦說朱孝通是蔡府門人,陳子簫當時就意識到促成這一變化的,并非郭仲熊或曾潤,而是另有其人。
陳子簫隨朱孝通走進丁字號牢室東首的獨立牢室,看到岳海樓、孫沉坐在牢室里的干草堆上。
他的眼眸就像是見到獵物的野獸一般微微斂起來,往蓬頭垢面、被亂糟糟髯須遮住半張臉的岳海樓掃了一眼,心里一驚:蔡府在嵐州的真正主事人竟然是他?
他不惜棲身牢室之中,僅僅是為貼身盯住王稟這個實際上對蔡鋌已沒有多大威脅的人物嗎?
“這位是相爺跟前的岳爺。”朱孝通說道。
“陳子簫見過岳爺!”陳子簫上前行禮道。
“昨夜牢營里發生了一些事情,陳軍使應該聽說過了吧?”岳海樓堅毅的眸子打量了陳子簫兩眼,指了指面前的干草堆,示意他與朱孝通坐下來說話。
“徐懷有著常人不足的武勇,行事也渾無顧忌,而在王稟及夜叉狐的唆使下,常有出人意料之舉,這在桐柏山不是什么秘密。”陳子簫表示他對昨夜牢營之內發生的事情,略有耳聞。
“牢營飯食之惡劣有諸多成因,非一時能解決,但這莽貨晨時卻應承五日后要帶人去糧料院領糧,王稟也不能阻止,或者說王稟并無意阻止,依陳軍使所見,你覺得他們在打什么主意?”岳海樓問道。
“我聽曾先生說過,王稟赴任嵐州有女眷相隨,但在王稟赴任之后,這些女眷就踏上返途,但以卑職所見,我們還是要防備夜叉狐依舊在嵐州!”陳子簫沉吟片晌,說道,“鄭先生在桐柏山時,數次都是對夜叉狐防犯不足,數次都吃了大虧……”
“……”岳海樓示意陳子簫繼續說下去。
“據我所知,五日之后,也非石場牢營一家要去糧料院領糧;而對糧料院所撥糧谷心存怨意,也絕非石場牢營一家,”陳子簫淡然說道,“僅以草城寨而言,廂軍每日所食糧谷與禁軍差異極大,廂軍將卒對此就怨聲載道,也恰好是五日之后要派人到糧料院領授下一旬日的新糧。倘若僅僅是徐懷從石場牢營帶著數十囚徒去糧料院鬧事,我相信折騰不出什么幺蛾子出來,但要是夜叉狐還在嵐州,他們若是鼓動五日之后去糧料院領糧的牢營、廂軍一起鬧事,就不知道郭郎君要如何應對了?”
“他們敢?”朱孝通驚叫道,“伐燕在即,慫恿上萬囚徒、廂軍嘯鬧嘩變,王稟有幾個頭腦都不夠砍頭的!”
“伐燕在即,上萬囚徒、廂軍嘯鬧嘩變,朝廷追責下來,王稟確是罪大惡極,但要說到砍頭,郭郎君似乎先難逃其咎吧?”
陳子簫說道,
“他們之前也很清楚將禁軍武卒驅趕出去后,朱管營比他們還要畏懼牢營嘯鬧,所以會被他們逼得事事退讓——其實想想看,牢營這邊真要不可收拾,除了我們草城寨能坐收漁翁之利外,王稟他們在石場能置身事外嗎?這一次他們重施故伎,說不定會提前搞出一些動靜,引起郭郎君的注意,只要郭郎君退讓了,只要嘯鬧嘩變沒有實際發生,這里種種隱而未顯的動靜,誰又會上稟到朝廷去?”
孫沉頗為意外的朝陳子簫看去,沒想到草寇出身的陳子簫,竟然有這樣的見識。
“他王稟好大膽子,他就不怕玩火太甚終自焚?”朱孝通之前還自以為妙計得售,聽陳子簫這番話,嚇得冷汗直冒。
這一把火真要燒起來,王稟是逃不過干系,但郭仲熊、曾潤以及他朱孝通,豈非都要跟著死無葬身之地?
“不會的,不會的,”
朱孝通難以想象這一切,思量種種細情,又禁不住懷疑陳子簫這話聳人聽聞,搖頭說道,
“晨時我將計就計,欲請王稟入甕,王稟明顯有所遲疑,卻是那莽貨不識好歹,一口將這事應承下來——這幾人神色我看得一清二楚,怎么可能是他們事先商議好的計謀?陳軍使或許是一朝被蛇咬,有些小心過頭了吧?”
陳子簫對牢營里所發生的事情,當然沒有朱孝通那些清楚,但恰恰如此,朱孝通的這番話,卻是叫他心頭一悸,內心深處似有一層什么,在這一刻被暴力的捅破。
偶爾,他又覺得自己這個念頭有些可笑。
那莽貨是天生神力,于武道有著逆天的天賊,甚至習武成癡,但他在匪亂之前,都沒有離開過桐柏山啊……
“陳軍使在想什么?”注意到陳子簫心神有些恍惚,岳海樓微微皺起眉頭問道。
“朱管營所言或許不假,但我還是要提醒一句,這夜叉狐最善隨機應變、因勢利導,”陳子簫回過神來,摒除雜念說道,“當然,說來也是可憐之極,我們在桐柏山起事后,屢屢挫于夜叉狐之手,都沒有一次占得先機,所以這次也只能是胡亂猜測,作不得數,一切還請岳爺權衡……”
“辛苦陳軍使走這一趟。你也知道伐燕在即,只要陳軍使盡心做事,少不了飛黃騰達的機會。”岳海樓說道。
“相爺說不定會親至嵐州統兵作戰,只要陳軍使……”孫沉不再將陳子簫當尋常賊將看,就禁不住想拉攏他。
“多嘴!”岳海樓瞪了孫沉一眼,示意朱孝通可以陪陳子簫先出去了。
陳子簫滿腹心思的回到草城寨時,夜色已深,郭君判、潘成虎兩人也剛好喝得酒酣耳熱回來。
他們二人在公廨后宅院門口撞到走神的陳子簫,扭扭捏捏還有些不好意思,甕聲打過招呼便要回各自小院中。
陳子簫心神一凜,攔住他們道:“又是那鄭屠強拉你們去吃酒?”
潘成虎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
“我與老鴉不想搭理那廝,但那廝死皮賴臉相邀,而石料進出石場,又免不了要跟那廝打交道;實在抹開臉,便被拉過喝了兩小盅酒——白喝白不喝嘛,好在鄭屠也是妙人,比那個小逼養的好糊弄。不過,說起來,這些雜碎腦袋提褲腰帶跟我們在桐柏山拼死拼活,臨到頭,我們好歹還能撈個廂軍軍使的差遣,他們到最后屁都沒有撈到,也是夠慘的,也難怪他們怨聲載道。被拉去吃酒,聽他們發發牢騷,我們心里卻要舒坦些——”
“是啊,”陳子簫順著潘成虎的語氣說道,“這些雜碎卻是不如一早跟著我們落草為寇!我新得一包好茶,我看你們酒喝不少,去我屋里喝些茶解酒。”
“朱孝通找你過去,是有什么事情?”郭君判與潘成虎走進陳子簫屋里,問道。
“能有啥鳥事?”陳子簫讓伺候他的老卒燒一壺水來,坐下來嘆氣道,“徐懷那莽貨昨日大鬧牢營,朱孝通治他不住,找我過去說了一堆空頭好話,無非是想慫恿我們去跟他們斗——”
“你怎么說的?”潘成虎說道。
“我們現在寄人籬下,都半年過去還沒有站住腳,時時處處都要看別人臉色行事,我能說什么?當然是先應承下來。可惜鄭先生他們不在了,我們即便豁了命出去,他們都未必會將我們當回事!實際上嘛,我也就應承一下,你們樂意跟那邊死斗?”陳小簫問道。
潘成虎、郭君判一起搖頭,說道:“那小逼養的不那么氣人,誰犯得著跟他們一般見識?”
陳子簫感慨說道:“說實話啊,現在想想,還真不如當初在虎頭寨逍遙自在,我們當初就不該聽鄭恢慫恿,真以為富貴啐手可得,啐他娘個頭……”
“日他娘的,可不是嘛!”聽陳子簫打開話匣子,已有醉意的潘成虎也狠狠啐了一口,說道,“老子當年在歇馬山,雖然藏頭縮尾,不敢鬧多大的動靜,但手下二三百號人馬,玉皇嶺、金砂溝、青柳溪方圓二三十里,有誰敢給我臉色看?哪日不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老子都快四十了,水靈靈的大姑娘小媳婦也睡了十好幾個——你們不要覺得少,可跟你說,我挑食,不像老鴉不挑食。現在說是混上官身,但他娘這算什么狗屁官身?每日帶著兩三百老弱病殘運送石料,稍有延誤,隨便一個雜碎都敢跳出來把我們當孫子訓,每日吃食豬狗不如,都見不到兩塊肥肉,酒酸得跟馬尿似的,而嵐谷城里那些賣肉的娘們,身子糙得拿砂子搓過似的,弄兩次就膩得不行,唉。”
“鄭屠他們羨慕我們有官身,但他娘不知道我們還是被當賊盯著,”郭君判怨氣上頭,也不覺得在陳子簫、潘成虎兩人面前說話需要什么顧忌,說道,“我們從廂軍里挑選十數還算健壯的漢子,想著操訓一下,以免日后遇到什么不平事受人欺負。然而就這破事,我便聽得有人在背后陰陽怪氣說我們不安于事——不安他個鳥事。”
“你們還算好的,你看你們手下將卒,每日吃的是啥,他們都能忍受,你們也不要再多牢騷了——牢騷多了,其實沒有好處,何況人家正提防著我們呢。”陳子簫勸他們道。
“怕他鳥,惹急了我,大不了拉人馬進管涔山落草,不受這鳥氣!”潘成虎說道,說到氣憤處,他手掌重重拍打著桌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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