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柏山的春季溫暖而濕潤,連日綿綿細雨,一層層將天地山野洗滌得更為清綠明亮。
雖說春后并無傾盆暴雨降下,但山嶺積雪融化,加上斷斷續續的綿綿春雨,圍堰所造的黃羊湖水位還是緩緩上升。
漸次淹沒原明溪河上游的河床、溪谷,淹沒兩岸低陷的洼地,一座座矮丘、低崗,這時候則成了湖中的孤島。
圍堰雖說造成,但浩大的圍湖工程并沒有就此停止。
明溪河發源于青衣嶺南麓以及石門嶺西麓,山間溪澗眾多,匯聚諸嶺之間的雨水,入夏后常因頻繁的暴雨天氣,而使山洪頻發。
楚山為搶在雨季來臨之前,將圍堰造成,于嶺崗間綿延十數里的土堤還是單薄了些。
花費這么大氣力在明溪河上游圍堰造湖,總不能在將敵軍從明溪河兩岸逼退之后,就任山洪、洶涌爆漲的湖水將圍堰沖垮啊!
因此二月中下旬之后,初步填土堆成圍堰之后,數萬青壯民夫、匠軍并沒有從黃羊寨撤走。
除了堰堤進一步加寬加厚外,還開采大量的石料,將大大小小的石塊裝入大竹籠,沉入堤腿抵擋風浪暗流;同時還用大塊石料修造水閘、排洪溝、溢流壩等水利設施。
總之等黃羊湖蓄滿水,敵軍不退,就決堤泄水;敵軍若退,花這么大氣力圍出來的黃羊湖也要用于民生,不至于日后成為懸在明溪河兩岸百姓頭上的巨大威脅。
關鍵是敵軍撤走之后,楚山下一步的計劃,也是要將明溪河兩岸數十萬畝良田屯種起來,以補楚山糧食的匱缺。
即便暫時沒有太多錢糧,將黃羊寨打造成青衣嶺營城那般崔巍雄峻,但也需要在當前的基礎進一步增強,將其要塞化,防止敵軍日后再往楚山城下進逼過來,會先強襲黃羊寨。
只要黃羊塞不失,只要黃羊湖懸于平川之上,敵軍就不敢大規模進逼楚山城下。
一月進攻黃羊寨失利,岳海樓親自接掌戰場指揮權,仲長卿率部駐守黃羊寨以東僅十里外的鐵幕山南寨,幾乎能隨時觀察到楚山人馬在黃羊寨以西修筑圍堰的動靜。
時間轉眼就到三月底,眼見陰雨天氣密集起來,也無好的辦法應對楚山軍依桐柏山堅壘固守的龜縮戰法。
一隊騎兵冒雨馳入鐵幕山南寨,岳海樓與摩黎忽翻身下馬,神色沉默的解下雨蓑,扔給身后的侍衛,與出來迎接的仲長卿等將,往衙署里走去。
“樞帥,諸多失策皆長卿之責,長卿愿往宗王府自請罪罰,但這邊真不能再拖下去了,當早作決斷!”仲長卿說道。
很快就將進入雨季,黃羊湖一旦蓄滿,楚山就有可能會出兵明溪河沿岸,將他們駐扎在明溪河兩岸營壘里的駐兵纏住。
到時候,黃羊寨什么時機決堤,楚山兵馬什么時機從明溪河沿岸突襲撤出,主動權都在楚山的掌控之下,他們可以將兩者之間的配合控制在極短的時間內之間進行。
他們駐扎于明溪河沿岸營壘的兵馬有辦法及時應對嗎?
會不會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傾泄而下的大水擋住歸路?
“進筑連營乃是我做出的決斷,二皇子也應責罰于我,與你何干?”
岳海樓臉色陰沉的揮了揮手,又詳細詢問仲長卿這幾日所觀察到的黃羊湖圍堰修造的進展。
得知楚山在黃羊寨附近已經重新開挖出一條泄洪渠,截曲取直,重新從野狼溝西側接入明溪河主河道,此外楚山還征調青壯民夫,于青衣嶺與鐵幕山之間開辟新的道路,岳海樓禁不住長嘆:
“錯過這次機會,想再直接進攻桐柏山就難了!”
縱觀中原戰事,南朝諸將守御地方,核心都放在城寨治守之上,有幾人會像徐懷這般,一開始就將桐柏山作為一個防御體系進行打造?而且還極盡一切手段,將桐柏山的地利用盡。
年前,他覺得楚山難啃,是基于楚山兵軍作戰悍勇、意志堅韌,但整個桐柏山在防御上還是有很多的薄弱點。
比如說盡殲宣威軍,他們拿下淮川城,果斷派遣精銳渡淮,就可以占據潢川、光山,出兵襲擾羅山、信陽。
又或者說,更為堅定的直接進逼楚山城下,形勢也遠沒有現在這么難看。
當時楚山都沒有筑成外城墻,提前建成的內城僅四五百步見方,外加附近幾座軍寨,他們真的就沒有辦法啃下來嗎?
這其實也是當下宗王府、汴梁乃至他們內部質疑最大的聲音。
不過,事情都已經到這一步,是苦果也得咽下。
他這輩子經歷那么多的風浪起伏,還不至于連這點挫折都承受不住。
不過,單純將兵馬從明溪河兩岸營壘撤出來,不難,他們現在還有時間,不怕楚山會出兵糾纏。
關鍵是撤到哪里去?
單純撤回真陽、確山兩城,與楚山近距離對峙,這不是不可以,但這么多兵馬壓在前汝水右岸,需要源源不斷的從后方輸運糧秣過來,除了會產生大量的額外消耗外,糧路也容易被重新占據明溪河一線的楚山兵馬所襲擾。
岳海樓發現孟介、馮世兆、蔣昭德等嫡系部將,以及很多之前被士臣壓制沒有出頭之日、降附之后統兵作戰要悍勇得多的降附將領,對大略之事考慮頗少,他更愿意傾聽仲長卿的意見。
“楚山除了正日夜操練水軍外,徐懷從淮川西撤之后,還將淮川、潢川、光山等地數百名船匠也都集于信陽、周橋兩地,大造戰船,”仲長卿說道,“我們倘若還是只爭一城一地之得失,對壘楚山,始終會落于下風。以長卿所見,除開上蔡、新蔡等少數汝水右岸城池外,我軍當都撤到汝水左岸,作長期對峙的準備,并在汝陰(潁州治)集結工匠,打造戰船、操練水軍……”
“那顏將軍,你覺得呢?”岳海樓看向摩黎忽問道。
這次到鐵幕山南寨來,就將摩黎忽拉了過來,除了摩黎忽才是鎮南宗王府真正的嫡系將領外,也注意到摩黎忽已經不再是初見時那個沖動、好斗而且踞傲的赤扈青年了。
淮上戰局發展如此不利,摩黎忽從頭到尾至少在公開場合都沒有說過什么怨言。
“每次與徐懷相戰,我都有無力之感,此次也不例外;然而細想,戰局如此不順利,卻非戰之敗,或應對失策,”摩黎忽感慨道,“或許此廝乃南朝最后的砥柱名將,我們將其糾纏于淮上,便是為王帳效盡最大的氣力——我覺得仲將軍所言有道理。中原有句老話,不慮勝,先慮敗。打不贏楚山,總比被楚山殺得丟盔棄甲、大敗涂地要強得多。岳帥盡管安排,宗王府那邊,我會盡力替岳帥分說!”
“多謝那顏將軍體諒!”岳海樓朝摩黎忽拱拱手……
各處戰場,就淮上進展最為不利。
這時候摩黎忽能幫他們說話,即便宗王府還是會有很多將領質疑、不滿,但也必然有人會想,他們在淮上所遭受的狀況應是實情,而非托辭。
春光明媚,徐懷走進院子里,看到柳瓊兒站在廊前,正彎著身子,將如瀑一般的秀發浸到銅盆之上清洗,露出晶瑩剔透有如脂玉雕琢的雪白頸項來。
徐懷示意仆婦退到一旁,上前幫柳瓊兒揉洗秀發。
柳瓊兒覺察有異,側過頭見是徐懷,問道:“岳海樓撤軍了?”
“撤軍了!”徐懷說道。
“怎么都不出兵追擊,就這么讓他們舒舒服服的撤走?”柳瓊兒雙手扶住銅盆,享受徐懷的揉搓,好奇的問道。
“大半年都繃那么緊,累了,不愛了!誰愛追誰追去,我就想好好躺上幾天,在你懷里!”徐懷說著話,手就要往柳瓊兒身前伸過去。
“別沾濕我裙裳!”柳瓊兒伸手掐了徐懷一下,讓他乖乖替她揉洗秀發,說道,“你一身臟臭,都不知道多少天沒有好好梳洗了,我叫人洗兩盆水,幫你上下好好洗一洗!”
“這個主意好!”徐懷笑道,手里加快速度,三兩下就幫柳瓊兒洗好長發,拿清水沖洗干凈。
柳瓊兒拿布巾稍稍搓干秀發,簡單挽于肩后,便吩咐仆婦將高腳木盆搬到院子里來,燒起熱水,幫徐懷將數月來都沒有怎么脫下來過的鎧甲一層層解開。
徐懷舒舒服服的泡在熱水里,享受柳瓊兒嫩滑的小手在他身上揉搓,舒服的閉上眼睛,感受到太陽暖融融的照在身上。
楚山將卒這些年南征北戰,一刻都未得停歇,這次又是數萬敵軍簇擁桐柏山前,絕大多數人每天都提心吊膽的過活,確實是極為疲倦、勞累。
現在敵軍撤走,岳海樓也并非好相與之人,殿后兵馬警戒必然森嚴,說不定在撤軍時還部署什么暗招,等著楚山咬鉤。
現在這情況,楚山不要說不容出岔子了,傷亡稍大一些,就有可能會產生很多不利的影響。
因此,徐懷寧可更保守一些,等各地的戰局都成功進入相持階段、積蓄更多的軍事實力之后,再部署反擊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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