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老常性情溫和、唐天德要圓滑得多,然而郭君判這幾年也只是在徐懷面前溫順得很,性情的底子卻與蘇老常、唐天德截然不同。
鄭懷忠、鄭聰之前為棄河洛南撤,針對楚山百般傾軋,趙范更是親自跑到襄陽煽風點火,楚山很多人知道這事,也是懷恨在心。
而在徐懷率部潛襲汴梁的消息公開后,鄭氏多次派來了解軍情的人,包括趙范在內,其實是非常瞧不起徐武磧、郭君判、潘成虎、殷鵬、韓奇等人出身微賤,言語間就難免多多少少有趾高氣揚之意。
這叫楚山眾人心里越發的不痛快。
趙范這次也是得知徐懷率部已經撤入西華縣境內,緊急趕來滍水是想親眼目睹徐懷從潁水往南突圍的進程。
趙范昨日午前趕到滍水,起初還有所克制,但今日得知徐懷已決意放棄南撤、要死守西華城,又驚又怒的同時,在蘇老常、唐天德、郭君判等人面前也不再加掩飾,怒斥徐懷任性胡鬧,是在拿大越社稷之安危搏他個人名利。
在錢尚端過來之前,趙范就嚷嚷著要拽住蘇老常、史軫前往襄陽面圣。
郭君判胸口早就悶著一口惡氣,這時候按捺不住,鐵鉗似的手抓住趙范的手腕,硬生生將其從錢尚端胳膊上拖開,豹目怒瞪,不客氣的斥問:
“姓趙的,你是什么意思?跑來滍水就指手劃腳、呼來喝去,我們權且忍你,但你此時又對上使無禮,當真以為滍水是你撒潑的地方?”
郭君判力能挽三石強弓,他這一抓,趙范就覺得腕骨要被一只鐵鉗生生夾斷掉。
趙范也是硬氣,臉色蒼白也不叫痛,咬牙道:“徐侯任性妄為,有害社稷,還想遮住天下悠悠之口不成?”
“干你娘!姓趙的你個沒卵貨,沒膽與胡虜死戰,卻有膽來嚼楚山的舌根子?”郭君判直欲將一口唾沫,噴到趙范無恥的嘴臉之上。
“郭軍侯休要急躁,趙先生也是得知徐侯不能南歸,心急如焚!即便言語有不當之處,就值當你們同室操戈不成?”
錢尚端忙上前將郭君判與趙范分開來,將趙范擋在身后,盯著楚山眾人沉聲說道,
“徐侯意守西華不歸,陛下與襄陽諸公皆未料及。而此事滋大,牽一發而動全身,我也不敢再在此耽擱時間,須即刻返回襄陽復旨。不過,錢某對西華之事所知甚少,想必你們也不指望徐侯這封奏章,就能解去陛下與諸相心中之惑吧?”
“七爺需要坐鎮滍水督軍,諸多政事也離不開史先生與蘇爺,還是我隨錢郎君走一趟吧!”周景從眾人身后走出,朝錢尚端拱拱手說道,“周景見過錢郎君——還請錢郎君先行,我奉節帥之令初歸滍水,還有一些事要與蘇爺他們交待,隨后會快馬追趕錢郎君而來!”
周景曾隨徐懷潛襲汴梁,作為前往襄陽面圣的人選,顯然要比徐武磧、史軫及蘇老常更為合適,但聽周景說要拖延一些時間再動身,錢尚端也是嚴厲的盯看過去,說道:
“這事,你們可不能誆我!”
“趙郎君情急之下胡說八道,我們自不會在意,但楚山自節帥以下,有哪個不是將腦袋別在腰間去赴國難?”周景說道,“我家節帥為了庇護淮上不受虜兵侵凌、蹂躪,為了給河洛軍民南撤爭取時間,不惜以身犯險獨守孤城,卻叫趙先生說是任性妄為、有害社稷,錢相公也不要怪郭軍侯情急之下想給趙先生兩拳頭嘗嘗!”
“哼!是否有害社稷,待到襄陽陛下與諸相自有公論,我不與你在此爭辯!”趙范冷聲道。
“什么?”
垂拱殿位于大慶殿之側,乃是建繼帝日常聽政之所。
錢尚端返回襄陽之時,建繼帝正與周鶴、高純年、胡楷、顧藩、許蔚等人在垂拱殿商議遷都之事,就直接將錢尚端召入垂拱殿中復旨。
聽得徐懷率潛襲兵馬在與徐心庵等將所率領的接援兵馬會合之后,竟然沒有從潁水突圍南下,而是鑿沉舟船、宰殺牛馬,以背水之勢強攻下西華城據守,周鶴、高純年、顧藩以及胡楷、許蔚等人,都是大為震驚、目瞪口呆。
“為何如此?”建繼帝也是極力按捺住內心的波瀾,盯著錢尚端問道。
“徐懷有奏章送回,但奏章僅手錄前朝名臣張巡《守睢陽作》詩一首,應是以張巡自喻,”錢尚端將徐懷手錄奏章奉上,說道,“除此之外,徐懷還使麾下參軍事周景穿過敵軍封鎖南歸,臣已將其領到殿下,聽候陛下的召問;河洛行營長史趙范,也在殿下請求召見……”
“那就將他二人都喊進來!”建繼帝蹙緊眉頭,說道。
周景與趙范走進大殿行覲見大禮。
建繼帝下旨賜座,問周景:“徐懷此次奔襲汴梁,千里皆敵眾環伺,一切可都順利?”
“謝陛下關切,”周景坐繡墩之上,說道,“汴梁淪陷,河淮皆落敵手,而左右神武軍、右驍勝軍又計劃年底棄河洛南撤,敵強我弱之勢已成。徐侯與諸將憂側翼再無牽制,入冬后赤扈鐵騎將會同十數萬降叛侵凌淮上,獨木難支,不得已行險籌措潛襲汴梁,令虜兵短時間內難借河淮為跳板強攻淮上……”
“徐侯擅自用兵……”趙范這個節骨眼上,當然不會忘了往徐懷頭上扣實擅權用兵之事。
建繼帝擺擺手,無意讓趙范在這些枝末節糾纏下去,示意周景繼續說下去。
周景繼續說道:“……托陛下洪福,徐侯率我等渡潁水北上,先后于鄢陵、尉氏等地,邀請諸部義師,于八月中旬奔襲汴梁,先后斬殺楊從宗、拔格、蕭恒等敵將,殲滅近萬,重創降叛之氣焰;繼而從汴梁南返,數倍敵軍圍追堵截,皆克之,滅敵數千,唯一可惜的是沒能將岳海樓所部叛軍吸引北上予以重創……”
“且不說靖勝侯擅自北上,令襄陽驚擾,但說靖勝侯奔襲汴梁戰功卓著,無一不克,為何到西華之后,不歸楚山,還要留在潁水之北與敵軍僵持?”周鶴陰沉著臉問道。
周景平靜的說道:“徐侯率我等奔襲汴梁,不忘宣揚陛下恩威,河淮軍民有感陛下恩義,附隨甚眾,倉促間難以渡潁以破敵圍,不得以效仿古將,沉舟以堅軍民死戰之志。此外,虜兵于潁水之南聚集甚眾,徐侯擔憂即便忍心拋棄南附軍民渡潁,也無力將虜兵從汝潁之間逐走,甚至會誘使虜兵在汝潁之間越聚越多,而塞鄭國公率河洛軍民南撤之途。權衡再三,徐侯遂決意不計一切代價奪取西華而守之。徐侯在西華有八千效死之兵,有八千忘危之民,又屠宰牛馬補充糧秣可食數月,至少在三個月內能將敵軍牢牢吸引在潁水沿岸不得動彈,河洛軍民盡可渡滍水南撤,勿憂敵擾。徐侯也令周景南歸稟明陛下,襄陽一切決策,勿以西華為念;即便淮上不守,有鄭國公峙守南陽,也足令大越半壁江山無憂……”
周景將奔襲汴梁始末之后說完就起身告退,畢竟后續的議事,他連旁聽的資格都沒有。
垂拱殿內安靜得眾人都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趙范代表河洛而來,同時河洛之局勢與淮上唇齒相依,才有機會留在殿下,但也只有旁聽的資格;沒有誰開口問他話,他是不得隨意發言的。
趙范朝周鶴、高純年二人看過去。
說實話,真要是不管徐懷的死活,僅僅令徐懷守萬余兵馬,將數萬虜兵牢牢吸引在潁水沿岸,河洛軍民是可以抓住這個時間窗口完成撤離的。
但問題是,建繼帝舍得放棄徐懷嗎?
“靖勝侯忠貞義潔,令人感懷,即便有些任性妄為,也不能算大過,”周鶴看向建繼帝,說道,“但眼下之情形,河洛軍民南撤,實不能再拖延下去了!靖勝侯手錄張巡詩作,表露心志,陛下也當成全啊!”
“靖勝侯奔襲汴梁,撼動河淮,雖說虜兵依舊有援兵源源不斷往汝潁之間聚集,但糧秣只會倍加困難,而難從容,”許蔚站起來,朝建繼帝拱手說道,“倘若我大越健兒都能像靖勝侯從容赴國難,集河洛、南陽、襄陽之兵馬,又何懼虜兵聚于汝潁?”
“許公真覺得此時是朝廷孤注一擲,與虜兵決勝于汝潁的良機嗎?”高純年看向許蔚,質問道,“要是守戰之事,真有如此容易,汴梁怎會陷于胡虜之兵?此時真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啊!”
“再有兩個月,河淮封凍,十數萬赤扈騎兵縱橫汝潁之間將毫無阻攔,集結河洛、南陽、襄陽之兵馬,恐怕還是不敵啊,”顧藩朝建繼帝拱手道,“陛下當三思而行啊!”
周鶴看向沉默不語的胡楷,這個節骨眼上可不想他保持沉默,問道:“以樞相之見,集河洛、南陽、襄陽之兵馬能否解西華之圍,將靖勝侯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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