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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陽,城池東北隅。
城墻之上,到處都是殘破的磚石,烏黑的血漬已深深滲透到破裂的夯土城墻之中。
重逾百斤的石彈,還在持續不斷的投擲過來。
左驍勝軍在接管汝陽防務之后,擠出有限的資源對城墻進行加高,披覆磚石,但除了結構強度減弱外,過于高聳的城墻同時也大幅提高了橫截面積,更容易為擲石機擊中。
守軍曾以為高不可攀的汝陽城墻,此時就像干柴烈火纏綿的男女身下老木床,每承受一擊,就吱呀晃動不休,直讓人懷疑下一刻就會直接塌掉。
披覆的磚石早已大片塌落,露出來的夯土墻芯也布滿猙獰的枝狀裂縫,城墻根堆滿震落的殘磚碎石以及混和石灰、草屑的夯筑黃土。
誰也不知道東北側岌岌可危的城墻還能堅持多久不垮塌。
還有一部分石彈越過城墻,砸入城中,草屋瓦舍被擊中者無不穿頂斷梁,倒塌一片;落在空地上,也是深陷數尺,威勢駭人——民眾哀嚎遍野,拖兒攜女往西南方向走避。
城墻雖說岌岌可危,但到底還勉強支撐不塌,大部分守軍為了避開石彈的直接攻擊,暫時藏到城墻下待命——城墻內側又臨時建立一道柵墻。
東北側城墻之上,還留有少量守軍盯著城外敵軍的動靜,但聽石彈呼嘯而來,感受到腳下城墻的震動,無不心驚膽顫,情知頭頂的戰棚叫石彈砸實,藏身其下的他們,唯一的下場就是被砸成肉醬。
“節帥,城頭太危險,有楊某人在,斷不叫敵軍越雷池半步!”
一名疤臉武將苦苦相勸楊麟到城墻下暫避,怕有哪顆石彈不長眼,哪怕是擦著碰著,再強橫的武將也要命殞當場,絕無僥幸的可能。
楊麟卻不理會疤臉武將苦勸,一雙布滿血絲的銅鈴大眼,死死盯著對面的陡崖坡地——雖說石彈在耳旁呼嘯而落,畢竟河洛敵軍的投石機還遠沒有精準到相隔三四百步直接攻擊某個將卒的程度。
當然,敵軍注意到楊麟站在城頭,調整投石機的角度,往楊麟所立的戰棚這邊覆蓋過來,即便偏差再大,危險性也急劇提高。
疤臉武將急得直跺腳,楊麟此時卻無暇顧及個人的安危。
在他的斜對側,乃是紫邏山往南延伸出來的一座單側脊崖前坡,有緩坡與北面的紫邏山主體相連,卻在汝陽東北隅城墻的對面,形成一道巖層交錯、難以攀登、高約六七丈的陡崖。
崖坡距離汝陽東北角城墻超過三百步,之前汝陽就在崖坡上設了一道哨崗,監視汝陽城以東、北滍水在紫邏口以南流段的兩岸動靜。
在敵軍不惜代價的強攻下紫邏口后,氣勢洶洶往汝陽城進逼過來,左驍勝軍因為接連惡戰,傷亡太慘重,楊麟最終將連同這座陡崖在內的所在城外據點都放棄掉,將有限的有生力量集中到據險而建的汝陽城堅守。
之前他以為敵軍占據那座陡崖,最大的作用乃是居高臨下,窺視城中的防御部署。
事實上,敵我雙方激烈交戰時,都會用竹木搭建高聳的望樓,伺窺對方的部署;單純從這層意義上考慮,失去對陡崖的控制并不算太大的問題。
以傳統的目光看,崖坡相距汝陽東北角城墻有三百多步,也是一個看似絕對安全的距離。
直至敵軍將數架重型投石機部署到陡崖之上,相距三百多步直接攻汝陽東北角城墻,常常一發石彈聲勢有若雷霆降下,令城上石崩土裂,左驍勝軍諸將才深深感受到失去對這座陡崖的控制,有多痛。
汝陽城據險而建,城門僅有東、南兩座,東北隅與崖坡之間僅有兩三百步的空當,城墻以北、以西,地勢都崎嶇——考慮敵軍圍攻過來,也很難在這些地方展開兵馬與攻城器械,因此汝陽城重點加強的是南側與東側面對北滍水西岸河谷的防御設施,以防敵軍石炮攻擊。
這使得左驍勝軍在第一天的石炮攻擊中,就吃夠了苦頭。
幾乎所有的譙樓、戰棚、箭塔,只要挨上一發石彈,幾乎是傾刻間垮塌。
第一天守御東北側城墻的將卒,就有三百多人死傷,受傷者多是譙樓、戰棚、箭塔垮塌壓傷,比普通的刀劍傷以及箭創,都要嚴重得多。
倘若敵軍將重型投石機直接部署到城下,楊麟還能組織精銳甲卒突擊殺出城進行反擊。
河洛敵軍所投入戰場的重型投石機,投射距離也只有三四百步,這不是什么望而不及的距離,左驍勝軍也不缺奮勇敢戰的精銳,問題是崖坡距離汝陽城較近的南側、西翼,乃是幾乎呈直角的陡崖,北坡與紫邏山主體相接,東坡最為平緩,曹師雄卻在部署投石機之前,提前在東坡與汝陽城的東城門之間,設下層層營障、部署一道道精銳強將。
左驍勝軍數次出城反擊,欲重新奪回對崖坡的控制,摧毀其投石機陣地,但數次付出慘重的傷亡,都無功而返。
河洛敵軍卻趁著左驍勝軍傷亡慘重,無力出城反擊,反過來趁勢從東側、南側進逼到汝陽城,從東側、南側將汝陽城堵死,同時還在崖坡前部署下甲卒大營。
每次用投石機將守軍從城頭逼退后,曹師雄就令甲卒趁機對東北側城墻展開爭奪;或用這種方式,將躲到城下的守軍引誘上城墻防守,再用投石機攻擊。
又是一記劇烈的震動,疤臉武將看到附近城頭直接裂開一道尺許寬、深數尺的猙獰裂痕,擔心他們所立的戰棚即便不被石彈直接攻擊到,這邊的城墻也隨時有可能垮塌,朝楊麟拱拱手,咬牙說道:
“節帥,你身系全城軍民安危,絕不能再滯留城上,請恕末將抗命不敬!”隨即朝楊麟身邊的侍衛緊急著下令道,
“楊照廷,你們聽我的命令,即刻將節帥拖下城墻……”
諸多侍衛看形勢實在危急,當即不顧楊麟的厲色反對,上前簇擁著他從積滿碎石落土的登城道倉皇撤下城墻。
他們剛撤到距離城墻數十步的一道臨時柵墻附近,就聽到身后嘩然巨響,轉身看去,東北角城墻約二十余丈,一起垮塌下來——他們之前立身處的將卒,沒有來得及撤離,數十人都陷入垮塌的缺口里,被土石掩埋。
楊照廷等人看到這一幕眥目欲裂,忍住悲聲,帶著十數人,轉身就往缺口處沖過去,希望能及時將一些掩埋不深的袍澤救出來。
楊麟登上柵墻后的望臺,臉色陰沉的盯著垮塌的城墻缺口。
十數丈寬的缺口不算多大,但城墻兩邊之前就已經積滿殘磚碎石,在大量的夯土城墻垮塌下來往城墻內外鋪落,幾乎是立時就形成一條通入城內的坡道。
楊麟從缺口往城外看去,數百敵軍甲卒手持刀盾早已在崖坡下待命,很顯然在等石炮攻擊暫停,就會朝缺口涌來。
楊麟只能下令在柵墻后待命的數百將卒以及民夫,頂著敵軍不斷投射過來的石彈與箭雨,以大盾作為掩護,舉著一截截丈余寬的柵木,不計一切代價的往缺口處沖過去,去封堵缺口。
“節帥,徐侯辭別時說過,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一名文士走到楊麟身后,壓低聲音說道,“左驍勝軍戰到這一步,暫時放棄汝陽,往南面的山中撤退,朝廷是不會怪罪節帥您的……”
楊麟搖了搖頭,聲音嘶啞的說道:“朝廷是不會怪罪我等棄汝陽不守,可能還會獎慰我等英勇作戰,支持到最后一刻才撤離,但是,我們撤入山中,數萬河洛之敵往梁縣圍去,而楚山軍為京西之敵纏住,無法脫身,這種情況下,祁業他們能守住梁縣嗎?如果說注定要有一地,需要與敵軍拼盡最后一兵一卒,我能安心逃往山中,讓祁業他們來承擔這份責任嗎?”
壽春城南,甲卒簇擁的十數輛華麗馬車停在驛道上。
淮王趙觀揭開車簾子,走下馬車,與送別的葛伯奕、楊茂彥、葛鈺等將一一握手言別,帶著哭腔說道:“若非皇兄一再下詔催促,孤實不忍心棄諸卿而去,而此去建鄴,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聚……”
“王爺皆放寬心,陛下乃寬厚誠德之君,必會善待王爺,而我等也必將誓死拒敵于淮水,令虜騎難踏淮南半步……”汪伯潛握住淮王趙觀的手說道。
淮王趙觀心里一萬個不愿意前往建鄴居住,但淮水已經冰封,赤扈東路大軍隨時會踏過淮河南下。
赤扈東路兵馬,這兩年在徐州大規模的操練水軍,雖說這次并沒有動用水軍運送其主力兵馬渡淮,還是在耐心的等著淮河冰封,但大家都很清楚赤扈東路兵馬這次渡過淮河,就不會再因為淮水解凍而倉促撤出了。
其操練多時的水軍,或許還談不上多強,但在淮河并沒有哪支水軍能與其對抗,到時候維系淮河兩岸人馬與物資的溝通,確保其主力兵馬能在淮河南岸長時間堅持作戰,是沒有問題的。
淮王趙觀他們也認識到,一旦壽春被圍,也就無法像上次那樣,期待敵軍會在淮河解凍之前自行撤走。
權衡再三,淮王趙觀這次決定應召,前往建鄴居住,而留葛伯奕、楊茂彥、韓時良、葛鈺等將吏繼續統領原淮王府軍。
建繼帝為了提高淮王府一系的地位,這次將壽春也提升為陪都,與襄陽相當,以楊茂彥出任壽春留守,委任淮王府大將韓時良兼知楚州,葛伯奕則出領淮南兩路制置使,將淮南兩路軍政繼續置于淮王府系將吏的統領之下。
雖說這一系列的事情早在旬日前就已經決定下了,但真正等到走出壽春城的這一刻,淮王趙觀心里還在激烈的掙扎,懷疑堅持留在壽春,或許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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