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小姐已經想起來了,其實她見過這個銀子。
很小的時候她在父親的書房里亂翻,翻出一塊銀子,因為聽宮女們常說鉸了銀子花,她就拿了剪子準備試試。
父親現喝住了她。
不過父親沒有像姐姐和宮女嬤嬤們那樣對她玩剪子大驚小怪。
“這個銀子可不能鉸了。”他只是溫和的說道。
銀子鉸了也是銀子,為什么不能鉸?
“因為這是太炎三年的銀子。”父親帶著幾分鄭重說道,“九齡啊,你要記住,這是太炎三年的銀子。”
太炎三年怎么了?
“那是恥辱啊。”父親沉聲說道,看著手里的銀錠,“這銀子是專門為贖回你曾祖父造的。”
對于小小年紀的她來說,還不認得曾祖父是誰,曾祖父又在哪里?贖回是什么意思?
“你曾祖父被金人抓走了。”父親說道。
這對她來說是很驚訝的事,皇宮這么大,她連后宮都走不出去,竟然有人能把曾祖父抓走?
父親被她的話逗笑了,笑著又滿是傷感。
“你曾祖父不是在這里被抓走的,他是去前線征戰。”他說到這里又停頓下,“就算不是在前線,國破了,高墻深宅又能擋住什么?被抓走的不止你曾祖父,還有好多宮人,還有你一個叔公。”
宮里原來有那么多人嗎?她日常見的宮里就只有他們一家還有皇祖父一家,哦,還有幾個叔公王爺,去年見過一次,說是住在不同的地方,不能常來京城。
后來父親還說了一些什么,但對于那個小小年紀的她來說很是無趣,聽不懂也記不住,后來回想起來只記得父親神情傷感又憤怒。
“九齡,你要記得,太炎三年,是恥辱,要切記,不要再有這種恥辱,必須國強兵壯。”
記憶里父親的聲音悠長,書房蒙著著秋日的枯黃,那個被她用剪子戳了一個豁口的銀子擺在書案上,散著暗啞的光。
“那時候金銀布帛交給了金人,金人卻翻臉毀約,說周人不講信用,拒絕歸還仁孝皇帝,仁孝皇帝受驚病重死在了金人城中。”朱瓚慢慢說道,打破了室內的令人窒息的安靜,“大家都罵金人無恥不守承諾,天下群情激憤,原來”
他的聲音說到這里停下來,室內再次陷入沉默,但君小姐知道他要說的意思。
原來金人罵的是對的,說好的銀子并沒有交給金人,而是到了山東,到了方家的手里,成了一樁買賣生出更多的銀子。
而這一切欺瞞著天下人,仁孝皇帝沒能贖回,是被金人害死的,他們楚氏皇族經受著失去親人的悲痛以及恥辱,也同時享受著天下人的同情。
恥辱啊。
君小姐的手幾乎要將臉抓下來,她都沒臉見人了,她的身子顫抖著。
是誰做的?是齊王?是皇祖父?父親知道嗎?
為什么要這樣?
“我想不明白,我想不明白。”她聲音喃喃如同嗚咽。
朱瓚看著她。
“你真想不明白嗎?”他說道,聲音低沉但沒有絲毫的猶豫,“我聽說當年仁孝皇帝最喜歡的是肅王。”
君小姐將頭埋的更深。
她已經不是小時候了,后來長大了,知道了曾祖父是誰,知道很多在皇宮里沒見過的但存在的名字的皇親們。
肅王,是曾祖父的第八子,是她祖父的八弟,雖然封王卻沒有外出,一直留在皇宮,說是因為年紀其實也彰顯了備受寵愛,但也正是因為如此,金人破城闖宮,將他也擄走了。
仁孝皇帝死了,和談破裂兩國交戰,肅王等宮人自然顧不得理會,后來沒多久也病死了。
是的,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她知道朱瓚這一句仁孝皇帝喜歡肅王是什么意思。
如果仁孝皇帝在,承繼大統的登基為帝的不一定是她的祖父。
祖父登基為帝,是因為國不可一日無君,但國也不可有二君,那如果迎回了仁孝皇帝,祖父怎么辦?還位與仁孝皇帝?還了之后呢?仁孝皇帝還會選祖父為下一任皇帝嗎?
她不是想不明白,她是不敢想,被朱瓚這一句話逼得不得不想,冷,觸手摸到被子,干脆伸手扯過將自己裹起來。
真冷啊,好冷啊。
朱瓚只得只穿著褻褲光著上身坐在床上瞪眼。
“雖然聽起來很可怕。”他沉聲說道,“但皇家無父子兄弟”
君小姐將被子猛地掀開露出頭。
“那父親也沒什么可憐,他被害也沒什么值得生氣的。”她說道,“齊王他奪走這皇位也沒什么不對的,這個皇位本就是搶來的,都是壞人,都是搶奪,都是弒戕,都是畜生不如。”
“你看你這是胡攪蠻纏了。”朱瓚沉聲說道,“你腦子不清醒的時候就不要想事情了。”
“我腦子清醒的很。”君小姐喊道。
“你清醒個屁。”朱瓚毫不客氣的回道。
這混蛋!君小姐瞪眼看著他。
“你如果清醒就應該認識到你皇祖父,你父親,齊王,是不同的人,他們做出的僅僅是能代表自己的事。”朱瓚說道,“你不能因為他們做了錯事,就認為你父親死沒錯,死的活該。”
“我沒有說我父親活該。”君小姐說道,垂下頭。
她只是不知道父親知不知道這件事。
“你父親知道不知道,跟他被害是兩回事。”朱瓚說道,沉吟一刻,“你現在要明白你要做的是什么,你是為你父親報仇,至于先前的皇位更迭的種種陰私,不是你能管以及能管得了的事。”
君小姐裹著被子,道理她都懂的,只是
“朱瓚。”她抬頭看著面前盤腿坐著的男子,“你覺得惡心嗎?”
朱瓚笑了笑。
“天下惡心的事多了去了。”他說道,“我惡心不過來,我也沒空惡心。”
君小姐看著他笑了,只是這笑比哭也好看不了多少。
“你現在不要想了,你現在太激動,糊涂著呢。”朱瓚皺眉說道。
君小姐點點頭。
“我不想了。”她說道,“我困了,我先睡覺了。”
她說罷就撲倒在床上,將被子扯過蓋住了頭。
朱瓚差點被擠得掉下去,愕然看著將自己裹成一團的君小姐。
“這是我的床。”他說道。
但君小姐似乎睡著了根本就不理會。
朱瓚只得自己下來,初秋的夜里有絲絲的涼意,這時候他也才現自己還上身,頓時面色漲紅,有些慌亂的從一旁架子上扯過衣服套上。
不過這時候套上又有什么用,看都沒看光了。
“登徒子。”他嘀咕一句看了眼被占據的床,床并不大,但那個女子裹著被子縮成一團,看上去瘦小又可憐。
他輕嘆口氣,就在床邊的地上坐下來,室內陷入安靜,夜色更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