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醒來后右手習慣性地一抓,因沒能抓到常年放在身邊的長劍,立刻清醒過來,周身肌肉繃緊,提起萬分戒備。遠處的沙沙雨聲,進出滴滴答答的漏水聲,身邊不足兩尺遠的呼吸聲,身上蓋著干燥的被子,腰間被處理過的傷口……自己這是遇上好人了。
那女娃娃不聽勸告,把他救了回來。
老者緩緩睜開眼,目光由房頂轉向床邊,看到床邊坐著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娃子。
守在床邊的大福見老人家醒了,起身咚咚咚跑了。
看著他的背影,老者咧嘴無聲笑了,這一看,就是個憨實的娃子。
一陣腳步聲響起,老者看到走進來一個滿臉正氣的漢子,他身后臉上有胎記的女娃子,正是在山坡上給自己遮雨的那個。老者撐著抬起頭道謝,“老夫沈尚直,敢問兩位恩公如何稱呼?”
“您老躺著別動。”馬三叔抱拳,簡要道,“在下烏沙鎮馬慶林,這是我侄女如玉。您老千萬別客氣,咱們與陳景成陳四爺是同鄉,人在難處幫一把是應當的。如玉,你看老爺子好點沒?”
沈尚直習慣性地把帶著幾道劃痕的手腕,等著林如玉把脈。
林如玉笑了,“讓您見笑了,我不會把脈看診,只勉強認得幾味藥材。我娘在熬粥,待會兒您喝兩碗再喝點湯藥,只要今晚不起熱,應該就沒大礙了。”
這位沈老爺子身負重傷,又一天一夜沒吃東西,醒來還能這么精神,林如玉很是松了一口氣。
這老人家身體底子很好,也不枉沈戈跳進洪水里取藥,回來后累得躺了半日才爬起來。
沈尚直看著林如玉臉上的“胎記”,眼里竟有幾分羨慕,謝過馬三叔和林如玉后,又叮囑道,“洪澇之后缺衣無糧,衙門人手不足,人餓極了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你們出門務必謹慎。老夫正被仇家追殺,在此再借宿一晚,明早就……”
話還沒說完的沈尚直見到了端碗走進來的沈戈,一雙獅目瞬間睜大,掙扎著就要坐起來。
馬三叔忙抬手壓住他,“老爺子慢點,咱藥不多,崩開身上的傷口可沒藥給您抹了,我扶您起來。”
端著碗的沈戈見到沈尚直盯著自己胡子都在激動地顫抖,也愣了。
林如玉看看沈老爺子,再回頭看看沈戈,竟發現他倆的五官竟長得有些相似。
想到安自遠要殺沈戈的原因,想到追殺安自遠的灰衣人和被沈老爺子殺死在山坡下的灰衣人,林如玉起身正要把位子讓給沈戈,便聽沈老爺子顫聲問道,“這位是……”
馬三叔把枕頭塞到他背后,讓他靠坐好,才道,“這是我侄兒沈戈。您老能這么快醒過來,一是因為如玉給您配藥擦洗,縫補傷口,二就是因為沈戈冒險從洪水中給您尋來了刀傷藥。山上除了這個廟,沒有別的歇腳的地方,追殺您的人已被某清理干凈了,您老安心在這兒養傷就好。”
“多謝。”一直盯著沈戈的沈尚直暗暗告誡自己不要太激動,盡量穩住情緒,追問道,“老夫冒昧問一句,您這侄兒今年多大年紀,他的父母……”
“他今年十七,父母都是咱烏沙鎮本地人。”馬三叔簡要介紹了一句,沒提沈戈的身世,便接過沈戈手里粥道,“您老先喝點粥墊補墊補腸胃,待會兒好喝藥。”
十七,本地人?自己的孫兒今年十五……
但沈戈的模樣與自己的長子實在是太像了,沈尚直的目光依舊無法從沈戈臉上移開,心里還忍不住抱著期待。
林如玉將位子讓給沈戈,低聲道,“沈戈和三叔先照顧老爺子,我去熬藥。”
沈戈點頭上前,玩笑道,“您老瞧著我面熟么?十天前,有個人也說我長得面熟,然后他幾次想要了我的命。”
沈尚直眼皮一抬,面容陡然變得凌厲,“那人是誰,他現在何處?”
“您先喝粥。”傷著一條胳膊的沈戈坐在床尾,看著馬三叔給沈老爺子喂粥。
知道老伯醒來的消息,生子和小阿衡好奇進屋圍觀一會兒,又跑回了廚房。生子蹲在燒火的大福邊,小聲嘟囔,“大福哥發現沒,這個叔祖長得跟我哥好像啊。”
把沈老爺子帶回來后,馬三叔按著林如玉說的,跟孩子們說這位是他的親叔,所以生子才稱他為“叔祖”。
大福正在全神貫注地燒火,自然不會回答生子的問題。生子遞給大福一根烤干的木柴,又抬頭問房氏,“伯母,咱們今晚是要蒸饃吃嗎?”
房氏溫和道,“先燒點水給你們叔祖用,待會兒再蒸饃饃,生子餓了?”
“不餓,伯母中午做的筍太好吃了,我現在還飽飽的呢。”生子說完,又跑到正在熬藥的林如玉身邊,小聲道,“如玉姐,我有件事兒,早就憋不住想問你了:你說生水里有蟲,要燒開才能喝,對不?”
“對。”準確的說是生水里可能有對人體有害的細菌、病毒和寄生蟲,不過林如玉不方便多解釋。
生子撓了撓頭,又往林如玉身邊湊了湊,壓低聲音問,“我咋看不到蟲子呢?”
林如玉解釋道,“因為蟲子太小了,肉眼看不到。”
“那……”生子又湊近一點,旁邊逗兔子的小阿衡以為他們在說什么好玩的事,也把小腦袋湊了過來。
“那……水燒開蟲子死了,咱們喝的就是有蟲子肉的水唄?”
正在往藥罐子里加藥材的林如玉……
“欸……”馬三叔端著空碗走進來,習慣性地嘆了口氣,“這老爺子也是個可憐人。”
“得知老夫戰勝歸來,家里人籌備接風宴……因老夫愛吃鳳華樓的蟹黃包,我大孫子就跟著家里人去買,這一去就是十三年……”沈尚直的聲音顫抖,停了片刻,還是忍不住問道,“我大孫子左腿肚上,有塊指甲蓋大的元寶模樣的紅色胎記……”
沈戈默默卷起褲腿,轉身背對老人。
室內油燈雖然昏暗,但還是能看清沈戈小腿肚上沒有胎記。以為終于尋到孫兒的希望被擊得粉碎,沈尚直禁不住老淚縱橫,“老夫……老夫……著實是……實在是……”
身為孤兒,怎會沒幻想過親人來找自己,把自己領回家。所以此刻聽到老人的哭聲,平日里平時能言善道的沈戈紅著眼圈,卻說不出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