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木回來時,見到姬姒臉色白,連忙問道:“大郎,你怎么啦?”
姬姒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沒事。”轉眼她又說道:“回去吧。”
秦小木卻是興致勃勃,他扶著姬姒上了驢車,說道:“大郎,你知道嗎,北魏的使者馬上就要到建康了!”
什么?北魏的使者要來建康?
這一下,姬姒也有了興趣,她轉頭問道:“究竟怎么回事?”
秦小木說道:“具體的我也不知,反正就是說有北魏使者要抵達建康了。”
姬姒見問不出什么,也就不問了,她回到莊園時,鄭吳遞來了一封信。
信中,幾行俊挺優美的行書出現在姬姒眼前:有北魏使者前來,無暇分身,卿卿見諒!下面落著一個名字,謝十八。
沒有想到謝瑯會為了這么小事給自己寫信,一時之間,姬姒的臉蛋再次暈紅了。
見她低下頭,看著手中的書信久久沒有放下,月紅好奇地問道:“大郎,你怎么啦?”
姬姒長嘆一聲,她喃喃說道:“月紅,實在不是我心不硬,而是這廝太會勾人!”
月紅完全聽不懂,她雙眼暈暈地看著姬姒。
而姬姒,說完那句話后,輕輕把信折起,貼身放在衣襟靠胸口處。這時的她,臉上的笑容,都迷離如夢幻般癡醉了。
轉眼,幾天過去了。
今天,是北魏使者抵達建康的日子。
對于很多建康的士族子弟來說,他們這一生,都不曾出過建康,從小。他們就知道,建康之外的世界非常危險,而且毫無趣味。那里,有成批成批又臟又臭的流民,有無數由流民轉變而成的劫匪。野外各處,還有防不勝防的妖鬼,有各種層出不窮的災難。所以。對很多士族子弟來說。這世間,只有建康一塊福地,而要是哪一個士族子弟被配到遠離建康的地方。那簡直是天崩地裂的大災難。
所以,這些很少出過建康的士族子弟,對北魏使者是非常好奇的,他們不停地討論著胡人的長相。以及胡人的粗蠻,當知道這些使者中。還有不少是來自中原高門的漢家子弟時,他們就更加興奮了。
姬姒一行人來到正街時,看到的就是這么一副情景,沿著正街所有的門戶。所有的閣樓,以及街道兩側,全都人影綽綽。驢車隱隱!
傍晚時,隨著鑼鼓開道。一陣整齊的馬蹄聲傳來,眾人知道,北魏使者進城了!
北魏使者來得很快,轉眼間,姬姒便看到街道的前方,那漸漸卷起的煙塵。
這些北魏使者,不但人人高大悍勇,而且個個都是騎馬而來!
不由自主的,侯在街道兩側的驢車里,隱隱有聲音傳來,“快退一側去。”“這些北方蠻子真真讓人厭惡,坐驢車如此舒服,做甚騎馬?”“恨不得殺了天下的馬!”
議論聲中,漫天煙塵中,北魏使者那數百人的隊伍,出現在姬姒的眼前了。
這些北人,通通身著胡服,長褲,長靴,他們身材較南人高大許多,一個個眼神兇厲,坐在馬背上游目四顧時,街道兩側的士族子弟們,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
……文弱慣了的南人,永遠無法習慣這種溢于言表的,與殺戮血氣形影不離的悍勇!
在南人士族一個個向后退去時,使者的隊伍中,也隱隱有譏笑聲傳來。
姬姒抬頭定定看去。
使者隊伍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生得與謝瑯一樣高,卻明顯粗壯悍勇許多的胡人大漢,這個胡人大漢生著一臉的絡腮胡子,不過他受漢人的審美影響,那胡子被削得干干凈凈,只留有蓋住了大半邊臉的青色胡渣。這大漢其實五官甚是俊朗,只是他眼神太厲,身形太悍,氣質太粗,是那種完全沒有儒雅之氣的北地胡族。
在這使者的后面,還有五六個身份沒有差多少的北地胡人,再接著,便是幾個北方高門的子弟了。
這幾個北方高門的子弟,也許與他們身處北方,一代代被強行勒令與胡人統治者通婚的習俗有關,普遍生得比南人高,只見他們面目俊秀,皮膚白皙,笑容燦爛,身上的書卷氣儒雅風度撲面而來,直讓姬姒這等土生土長的南人,一見就知道這些是同族,就生有好感。
這些人,人人騎著一匹高頭駿馬,他們的后面,是浩浩蕩蕩的,同樣騎著馬的部曲,那些部曲的中間,簇擁著幾輛平板車,平板車上各放著一個籠子,不過籠子被黑布蒙上,也不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東西。
就在姬姒等人興致勃勃地打量這些北魏使者時,這些來自北魏的人,也在朝著建康城指指點點,那走在最前面的胡人大漢,更是扯著嗓子嘲笑道:“這南地的漢人,怎么無論男女都娘們似的?咦,那小子怕我了!”聲音一落,那胡人大漢猛然朝前一傾,張著嘴,朝著一輛馬車中的士族郎君暴然喝道:“喝!”
這人的聲音,真如炸雷,他這么一叫,半條街都在瑟瑟抖,見到那驢車里的士族小郎哇的一聲從驢車上滾到了地上,嗚嗚哭了起來,那胡人大漢放聲大笑,跟在他身后的眾胡,也一個個大笑起來。
大笑中,那胡人大漢用他那炸雷般的嗓子嚷道:“這南方的漢人,簡直都不能稱做人了,怪不得北燕之時,都把這些你們稱做兩腳羊!嘿嘿,南人還真是膽小如鼠,懦弱如羊!”
轉眼,他又嚷道:“老子一路過來,過襄陽就嚇得襄陽的士人一路哭爹叫娘,過夏口,那個什么郡守還被嚇得一屁股楞兒坐在地上。我說李十九,你總總念及江南,念及建康。難道這就是你們北地漢人念念不忘的漢人治下,人物風華?”
這人的嗓子實在是大,隨口說話,半條街的人都可以聽到。
這胡人大漢詢問的,是走在他身后的一個漢族郎君,那漢族郎君高高瘦瘦,面目俊秀。風度翩翩。他本來看向建康的街道建筑時,眼神中還不無迷戀,這一轉眼看到那些拼命后縮。被自己胯下的馬嚇得臉色白的眾南人子弟時,他的臉上,無法避免的與數百胡人一樣,帶上了幾分輕視不屑。
這些人臉上眼中的輕鄙。是如此刺眼,整個使者隊。數百號人,人人都在游目四顧,人人都在鄙夷地看向因為他們的前進,而不斷后縮。因為他們的坐騎神駿,而臉色虛的南方士族們!
這個時候,便是姬姒。也有點惱怒,她既惱怒這些北方人。也更惱怒身側的這些士族子弟:你們既然膽小如鼠,就不應該出來丟人現眼!
這支使者的隊伍走得很慢,而隨著他們越來越靠近皇城,太陽也漸漸西傾。
姬姒注意到,這些人是故意走這么慢的,他們甚至還讓胯下的馬不停的原地磨蹭,不停的令得眾馬不耐煩地打響鼻。他們就是喜歡看著這些南方的士族,一個個臉白膽怯,苦巴巴地盼望著他們早點過去的樣子!
在最后一縷殘陽沉入了地平線時,在皇城外,那些出來恭迎的官員們,一個個等得極不耐煩時,這些北魏使者才磨磨蹭蹭來到了靠近皇城的朱雀...
走在最前面的那個使者,一眼便看到前方那幾十個官員,一眼便看到兩側街道上,擠得密密麻麻朝他們望來的建康士人,他頭一仰,哈哈笑了起來。
笑著笑著,那使者叫道:“某乃拓跋代,今天是第一次來到建康,想向諸君獻上一份禮物!”
聲音一落,他手一揮。
于是,二十個大漢奔了出去,他們二二合力,抬起后面的平板車上的那個黑布籠子,蹬蹬蹬便跑到了拓跋代的前面!
轉眼,這些人把籠子放了下來。
那拓跋代得意洋洋地看著四周漸漸圍上,強忍著好奇之色的南方士們,他哈哈一笑,猛然叫道:“各位,還不讓這些南方漢人看看咱們的禮物?”
他的聲音一落,五個籠子上的黑布同時被掀,瞬時,五只吊睛巨虎赫然出現在南人們的眼中!
這五只吊晴巨虎,任哪一只都雄壯兇猛至極,它們也不知被下了什么藥,雖是伏在籠子里不出聲音,可那黃色的,兇戾的雙眼,在陡然看到光明的時候,便暴然兇光四射!
這些南方士人,連馬都害怕,見到這些老虎,哪有不怕的道理?一時之間,一個個尖叫的尖叫,后退的后退,抖的抖,只是一個轉眼,剛才還肅然齊整的歡迎隊伍,已變成了雞飛狗跳之地,無數個衣冠翩翩的南方士人,竟是一個個躲到驢車后,屋角處,瑟瑟抖起來!
看到這情景,眾北魏使者,一個個仰頭哈哈大笑起來。
這時刻,便是再沉穩的長者,也不由勃然大怒!
這是建康,這是劉宋!這些北魏人,還真是欺負人欺負到家門口了!
可是,所有人都怒著,可所有人也都明白,自己得忍,自己必須忍!為什么?因為現在還不到與北魏翻臉的時候,因為北魏這么多年來,不停的與柔然,與他們周邊的每一個部落廝殺,他們不懼怕戰爭,也喜歡挑起戰爭,可南人害怕戰爭,更不能由自己率先挑起戰爭!
而南方眾人的退縮,越令得那些使者大笑不已,這時刻,便是那幾個北地高門的郎君,也一個個面露失望和不忍之色,他們轉過頭去,裝作沒有看到自家同胞不堪的一幕!
就在這時,兩側的閣樓上,突然“咚——”的一聲,一個鼓聲沉沉而來!
這鼓聲如此突然,而且就在鼓聲傳來的那一瞬間,從閣樓下,射出無數袖箭,那袖箭無影無形,卻閃電般地撲滅了插在街道兩側的所有火把,令得剛剛還明亮如白晝的長街,陡然黑暗一片!
這個變化,令得北魏眾使赫了一跳,那拓跋代厲聲喝道:“誰!”
回答他的,卻是一陣悠揚的。古老的,把這燥熱的大地洗出一片清涼的古琴聲!
而就在琴聲悠然而來時,一側的閣樓,突然燈火大亮。
于四野無盡的黑暗中,這獨獨一處的明亮,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明亮的燈火,照亮了那閣樓。照亮了那朱欄玉砌!
閣樓的欄桿后。只見一個身材瘦高的長者,正拿著一卷竹簡,他嚴肅地看著面前的五六個少年。以著一種帶著先秦腔的抑揚頓挫的語調,緩緩說道:“你們知道什么是華夏嗎?華夏者,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
幾乎是扮作孔子的老人聲音一落。那處閣樓便燈火全熄,轉眼。天地間的光亮,全集中到了稍前面的又一處閣樓上。
那處閣樓,站著的卻是一個身著帝王冠冕的帝王,那帝王仰頭灌下一盅酒。放聲擊鼓而高歌,“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幾乎是屬于漢高祖劉邦的聲音一落,那處閣樓再次燈火全熄。眾胡看到,右側的一處閣樓,火光熊熊大作,只見一個面目俊偉的帝王,他雙目如電地看著站在他面前的,一個個高冠博帶的臣子,喝道:“犯我大漢天威者,雖遠必誅!”轉眼,他嗖地拔出一柄寒森森的長劍,朝著街道上眾胡的方向一指,厲聲再喝,“務要使夷狄,不敢小視中國,亂臣賊子,不敢窺測神器!”
這是漢武帝的聲音!
這是漢武帝的雄風!
隨著這個帝王手中長劍一指,不知是真被對方的氣勢所迫,還是在這漢家的地盤上,身為夷狄之一的北魏使者,感覺到了這片大地上的祖宗英魂,竟是不約而同的臉色一變,連同他們胯下的坐騎,也給那虛指的一劍,逼得后退了一步!
再一次,屬于漢武帝的聲音一落,閣樓燈火盡數熄去,然后,眾人右側的一處閣樓上,燈火蓬蓬大作,照得天地間一片灼熱。
而這一次,出現在閣樓上,卻是空無一人!
就在眾胡習慣性的仰頭望去時,驀然的,黑暗中的高處,傳來了一個極動聽,極輕緩的聲音,那聲音說道:“射!”
幾乎是那個聲音一出,眾胡都從中感到了殺氣,長久在死亡里打滾的這些人,這時的唯一想法便是:有人暗算自己!
下意識的,他們齊叫出聲,他們動作利落地滾下馬,有的滾到馬腹下藏好,有的滾到馬車下躲著,只是一個轉眼,整整幾百號胡人,竟是躲了個干干凈凈!
就在這時,四下樓閣上,街道中,齊刷刷亮起了燈火。照得長街宛如白晝的光明中,一陣陣哈哈大笑聲傳來。卻原來,兩側的閣樓上,不知何時已經站滿了士族郎君,他們看著狼狽不堪的眾胡,一個個捧腹大笑起來!
到得這時,眾北魏使者哪有不知道,自己被人訛了的事?只是,剛才話的是誰?只是一字,雖輕雖淡,卻殺氣騰騰,那樣的聲音,分明只有戰場上經歷過無數戰場廝殺的統帥才能出!事實上,要不是那人聲音如此逼真,他們又怎么可能上當?
可這些北魏人越是氣憤,四周的笑聲便越是響亮,轉眼間,這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漸漸的,街道兩側的士族郎君,剛才被羞辱過的迎接官員,都捧著肚子笑得前仰后俯,這一路上,北魏胡人積累下來的威風和煞氣,不但一掃而空,還一個個儼然成了這些南人的笑柄!
這時刻,整條街都在大笑,便是站在后面的姬姒,也格格的笑了起來。她一邊笑,一邊看著那個相反的方向處,站在那黑暗中,手里舉著一個燈籠,白衣飄然的謝瑯。姬姒暗暗想道:我早該想到,以這廝的驕傲,又豈會任由這些胡人猖狂了去?
就在她如此想來時,燈光下,謝瑯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他轉頭向她看來。此時夜風如水,謝瑯澄澈悠遠的眸子,這般靜靜向她看來時,姬姒竟有一種感覺,仿佛這萬千大地,美人無數,真正能夠讓他回眸凝望的,只有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