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帝國統治者來說,被剝削被損害被侮辱的下層民眾是他們尊嚴財富權力統治階層向心力等等一切的來源,正如沃斯老人所言,他們不可能放棄這種統治架構的基礎,于是清醒的統治者們遲早會發現一條歷史規律,或者說和彈簧相關的物理規律,占據人口大量基數的賤民心中的怨氣和對更好生活的渴望追求,必然會逐漸發展成為激烈的抗爭。
既然是不可違背的歷史規律,那么只好接受并且想辦法讓這種波動被控制在一定幅度之內,既能夠將彈簧被壓之后蘊積的能量釋放出來,又不至于讓釋放的過程過于狂暴,直接將壓彈簧的那雙金手震碎。
抗爭和鎮丅壓總是血腥而殘酷的,帝國皇室不愿意看到闊大的疆域內四處盛開著黑血凝成的花,沒有組織的反抗看上去似乎顯得不太有力量,然而放在無數星系之中,卻會讓軍隊和官員們顧此失彼,疲于奔命,而且帝國皇族似乎也需要這些拿著粗劣武器就敢往戰艦沖的賤民士兵們去磨損那些驕傲而不怎么聽話的偏遠貴族的實力……
于是,一個成熟而有力量的抵抗組織不僅成了抗爭賤民們最終勝利的需要,也成了帝國皇室維持自己統治的需要。
從很多年前開始,天京星皇宮的主人和他強大鐵血的軍隊,開始放任某些德高望重的起義軍領袖,尤其是溫和派領袖在國土中自由成長,默然注視甚至暗中幫助他們組織起有紀律性的團體。
當那些偏遠星系的貴族們在起義者面前顫顫發抖時,皇帝陛下派出的皇家部隊像救世主一般從天而降,挽救他們于危難之際。
當起義者的隊伍越來越壯大,漸成浩蕩之勢時,皇帝陛下冷酷地動用最鐵血的將軍和士兵,不惜屠戮整座城市,堆砌數十萬人頭,也要將這種勢頭壓下來。
當起義者陷入低潮時,皇帝陛下溫和地宣布仁政,斥責各地貴族不法之行,殺幾只瘦弱的雞,裹攜著圣潔的光輝籠絡賤民們的心,而曾經進行過血腥殺戮的將軍或士兵,自然成為了欺瞞陛下無恥的羊。
當抵抗組織被迫進入城市,在社會底層逐漸擴大自己的影響力,真正威脅到了皇族的統治,或者說皇宮主人不愿意再喂養這個抵抗組織,想換一批威脅更小更無能的對手,那么他便會再次舉起屠刀。
不知是何人制訂如此看似異想天開難以實施,實際上卻是毒辣無恥至極的政策,白槿王朝七百余年間,無數的抵抗組織隨著歷史潮流誕生,壯大,然后毀滅,無數已經從自動進入自覺最堅定的抗爭者,就在這種枯燥悲壯的重復過程中化作灰燼,所有的差別不過是抵抗組織的名稱而已。
這個過程就像一名貪心的農夫種植了幾千畝田地,面對著如燎原般的野草,他根本沒有辦法將所有田地里的野草全部鋤掉,他寧肯野草中出現一株有思想有智慧有準確目的性的異類,吸引并且領導其余田地里的野草集中了全部的力量,茂密的生長直至包圍農夫自己的家園。
到那時,一臺鋤草機或者是一把火便足夠了。
漫長的歷史長河中總會出現很多意外,對于白槿王朝的統治者來說,這個自開朝之初便擬定的大宗旨,曾經很多次進入失控的局面,憤怒而強大的抵抗組織有好幾次險些成功地推翻腐朽的帝國,但皇宮的歷代主人們依然堅持著這個政策,直至如今。
最新的一期收割是一個相對漫長的過程,大概發端于前任帝國皇帝被李匹夫刺殺,新皇繼位,之后卡頓郡王揮舞著屠刀橫行于宇宙之間,再之后便是最近發生在貧民區里的故事。
成千上萬的帝國軍人和秘密警察沖入了都城西南陲的第九區,那些平日里沒有任何貴人投予關注目光的破爛建筑群,在這幾天內,成為所有目光的焦點。
無情的清剿,在情報署十余年壓抑收集的基礎上,顯得格外精確而恐怖,六百多名偽裝成各行業人群的抵抗組織成員,被投入陰森的秘密監獄,迎接他們的必然是死亡,還有更多的人也被逮捕被槍斃,至于那些被地下抵抗組織充作秘密據點的賭場、工廠,則是更加凄慘地被工程機甲碾推成一片廢墟。
許樂站在樓上看著遠處不時升起的煙塵,還有那些被流彈擊傷的平民哭喊聲,眉頭皺的很厲害,右手食指中指夾著的香煙很長時間都忘了吸一口,柔而整齊的煙灰輕輕顫抖,隨時可能落下。
出乎帝國軍部和情報署的判斷,自修理廠逃走的一行人并沒有馬上離開都城,散入南方的密林深山之中,而是繼續留在了貧民區。在這些天里,許樂和抵抗組織戰士們連續換了十一個隱匿地點,終于找到了那么一經難得的休整機會。
都城貧民區太大,里面各色各樣的人太多,帝國的清剿收割行動再如何無孔不入,也不可能將這片延綿不盡的破爛街區全部清掃一遍,因為皇帝陛下不可能讓士兵把一百多萬人會部殺死。
再賤的人命一旦多到百萬,也總會有些分量,更何況是在帝國京都,正如被燒成黑炭一片的田地里,老天爺總會仁慈的留下幾個坑洞和幾粒僥幸的草籽。
在一個極好的隱匿地點,沉默地看著面前一幕幕慘劇,看了幾十分鐘的許樂眼睛有些發澀,蹙著眉心搖了搖頭,然后低下頭看著快要燃燒到手指的煙卷,沉默不語。
眼看那些貧民用了無數漫長屈辱生命才謀得的半片蝸居垮了,眼看那些蝸居內可憐的不多財物被機甲履帶碾成碎末,眼看街頭被押成一排的抵抗組織成員或是無辜牽涉的民眾被像性口一樣的帶走,更有很多人被直接押往街頭槍斃,鮮血流滿如和……
沒有人的心情能好起來,雖然他是一名聯邦軍官。
從理智上來說,他應該馬上著手考慮抵抗組織在這一輪清剿之后還能殘留多少力量,在別的星系尤其是邊界星系里還有多少行動力,能夠為朕邦部隊帶來多少利益,那個合作還有沒有必要接續下去,然而眼前發生的幕幕實在讓他無法去思考這些事情。
尤其是那座在小池塘邊,比周圍建筑要顯得干凈清爽一些的院落,讓他非常憂慮。
他在那個溫暖的院子里生活了大半年時間,蘇珊大媽和保羅將會得到怎樣的遭遇,自然令他心緒不安,好在那座院落這幾天一直處于詭異的安靜中,讓他稍微放心了些。
“準備走了。”齊大兵在廂房里探出頭來,面帶疲乏之色說道。
許樂點了點頭,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小院,將煙卷仔細地刑蘭桿上碾熄,快速地檢查了一遍身上的武器,轉身離開。
他曾經答應大媽走的時候會告訴她,只是如今看來這已經成了奢望。
懷草詩也將要離開。
前線的戰事非常激烈,她本應該早在十幾天前就剩坐戰艦出發前去支援,如今數百臺新式狼牙機甲已經在星途之中,而身為最高指揮官和最強戰力的她,卻還被迫停留在天京星上。
剿滅地下抵抗組織,殺死許樂的強烈渴望,不可能讓她無止境地停留,而在臨出發之前,出乎所有下屬軍官意料,她沒有進入皇宮拜別陛下,而是在十余輛機甲的拱衛下,來到混亂不堪的貧民區,來到一座安靜的小院前。
蘇珊大媽臉色蒼白地看著滿院荷槍實彈、表情冷厲的帝國軍人,根本不敢像平日里那樣大聲說話,而是緊張地抓著兒子的手,用力將他拉到了身后。
在這些天里,性情開朗甚至有些粗豪的她,已經被院外那些慘呼痛哭及槍聲變得有些神經衰弱,她不知道這些天殺的冷血軍人為什么沖進自己的小院,隱約間想道難道這些軍人是來找那個黑頭發的可憐貴族的?想到這點,緊緊握著兒子的手變得冰冷無比,開始顫抖起來。
一個渾身透著冷漠氣息的年輕帝國軍官,在很多人的護衛下走了進來,他抬頭望了一眼這個普通的院落,眉頭微微一蹙,取下軍帽揉了揉微卷的黑發。
蘇珊大媽深深地呼吸了幾聲,勇敢地牽著兒子的手來到這名帝國軍官的面前,以標準的平民晉見貴族禮儀半蹲身體,說道:“非常榮幸……”
一名軍官在旁邊小聲提醒道:“這位是公主殿下。”
聽到這個名字,蘇珊大媽和一直憤怒盯著士兵們的保羅同時呆了,僵在原地半天回不過神來。
當他們正慌張準備下跪的時候,懷草詩瞇著眼睛揮了揮手指,阻止了他們的動作,平靜說道:“不用了。”
接下來的十分鐘時間內,殿下在蘇珊大媽惘然的陪伴下,參觀了一遍小院,饒有興致地看了看那些在黑市上很出名的影音播放器材,整個過程中,她一直沒有問一句和許樂有關的話。
在離開之前,懷草詩從軍裝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個陳舊的日記本,沉默片刻,望著身體僵硬的蘇珊大媽問道:“你是不是有一個參加遠征軍的兄長,他叫亞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