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別無選擇
魏家,書房內。
吱呀一聲雕花門被人從外輕輕推開,又是吱呀一聲,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門又合了起來。
魏業沒有抬眼看,只是覺得月光被阻攔在外。
王川腳步只是稍稍重了那么一下,這會子便又輕手輕腳起來。
他手上有個托盤,上頭放了幾樣精致的糕點,緩緩的近了前,至于魏業的書案旁,他才把手上的托盤一放,將幾樣糕點擺開來:“老爺,夫人打發人送過來的。”
提起章氏,魏業眉心幾不可見的攏了一把,眼風一斜,瞧了一眼那些糕點,卻并沒有動手去碰:“她還是老樣子,卻不知這十來年過去,我的口味,早就變了。”
他輕嘆著,又想起胡氏:“這幾個月一直忙著,西院兒還好嗎?胡氏如今也快到臨盆之期了吧?”
王川了一聲,說了聲是:“前兩天西院兒還打發了人來告訴,說姨娘這幾日睡的不安穩,想叫老爺過去陪著。”
魏業嗤笑出聲來:“哪有工夫陪著她,好吃的好喝的供著,你叫人去西院兒告訴她,好歹安分些,孩子落生下來,將來的榮華富貴是少不了的,甭在這個時候沒事兒找事兒,那是給自己找不痛快。”
王川聲兒一頓,臉上的笑意,便也就消失不見了。
老爺還是這副樣子,對什么人,什么事,其實都不上心。
魏家已經有了大爺可以支應門庭了,底下庶出的孩子不頂事兒,連溫姨娘留下的一雙兒女都不入老爺的眼,更不要說胡氏肚子里那個男女未知的奶娃娃。
說來這事兒也真是作孽。
老爺當日把胡氏帶在身邊兒,真的只是為了打章家的臉。
過去的十幾年……不,應該說是最初的那幾年,老爺看了章家老爺多少臉色?為著章家那時勢頭正盛,便是在家宅之中,對章夫人也是諸多忍讓,不過好在那時章夫人一心愛慕老爺,倒也還算相安無事。
只是老爺這樣的心性,哪里會善罷甘休呢。
時隔多年,章氏一族再不復從前的風光,老爺這趟到外頭去收窯口,過揚州時,就選了這個胡氏。
說起來胡氏嘛……
孫夫人過身的早,十幾年過去,早沒什么人記得孫夫人當年的模樣,只怕連大爺和大姑娘都未曾留心,而章夫人素日不待見胡氏,怕也沒怎么留意過,胡氏眉眼間,是同孫夫人有些相似之處的。
他記得那時在揚州畫舫上,老爺一眼初見胡氏,便愣住了。
他順著老爺的目光望過去,坐在船頭上彈著琵琶的胡氏,低眉順目,眉眼彎彎,真是有孫夫人昔年的影子。
怕也是那一眼,老爺才選中了胡氏。
只可惜了,胡氏的性情,和孫夫人并非是一路的,不然她的寵愛,大約還能維持的久一些。
旁人不知道,他心里卻清楚的很,孫夫人之于老爺而言,并非不愛,只是情愛與前途之間,老爺選擇了后者,而舍棄了孫夫人而已。
那種年少時的怦然心動,數十年的攜手相伴,一輩子都沒有任何人能夠代替,是以即便老爺親手送孫夫人赴死,在多年后,老爺的內心最深處,忘不了的,也仍然是孫夫人。
王川深吸了口氣:“老爺,如今齊王殿下什么都知道了,王全的事兒……”
他略頓了頓聲,下意識抬眼去看:“齊王殿下的聰穎,遠遠超出了咱們的預料,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也是咱們遠沒料到的。老爺您有諸多籌謀與盤算,卻沒有想到,鄭歸會突然出現在齊州,而齊王殿下,會扣著鄭歸,撬開了奴才的嘴。到今兒個為止,奴才都想不明白,齊王殿下他究竟是什么時候起,對老爺起了疑心的呢?”
魏業終于拿了塊兒糕點,卻沒有往嘴里送。
芙蓉酥上裹著一層白糖,是他從前極喜歡吃的糕點,原本芙蓉酥就甜膩,可他偏又愛極了再裹上一層糖。
人家都說男人家不愛甜膩的東西,他卻不同。
只是如今……
魏業看了好半天,隨手又撂開:“他對魏鸞太上心,只怕從上次魏鸞挨了宋宜一巴掌,而我選擇了息事寧人,他就起疑了。這事兒說起來也怪我,原本是想借胡氏的事情,叫章氏鬧起來,順水推舟的,再給她扣個善妒的罪名,鬧僵了,休妻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沒想到子期和魏鸞都替章氏想法子,擺平了這件事兒,而我呢?我夾在中間,又不能不聽,他們說是為魏家的名聲著想的,畢竟胡氏的出身擺在那兒,我能說什么?只能順著他們的話,由著他們去了,章氏的事兒要暫且往后擱置不說,就連要跟宋家討個說法,也不成了,畢竟這事兒還牽扯到章氏,真要再鬧下去,章氏當日息事寧人的,我豈不是連她要一并責怪?那送回章家的那封家書,也就送不成了。”
他一面說,一面唉聲嘆氣的:“到底是我一念之差,索性那時候豁出去,不聽他們的,休了章氏,再向宋家掏討了說法,也就不會有后頭這么多的事兒。”
王川心下也是一沉。
說起來也是呢,要是那時候就鐵了心把章夫人給休了,后頭出了玉佩之事時,老爺也不必再安排了馮氏,專程去攀咬章夫人。
給章夫人身上潑了這么多的臟水,還不是為著來日休妻做準備嗎?
只是怕一來二去的,事情越弄越麻煩,落在齊王殿下的眼中,老爺的嫌疑,也就越來越大了。
可是王全……
“老爺,王全雖然死了,是死無對證,但就怕齊王殿下揪住了不放,順著王全這線索,再倒騰回去查起來,好些事兒,不能細查的……王全早年跟著咱們,做了多少事兒啊?”他一張臉皺巴到了一起去,“后來回了齊州,也是為了避人耳目,才叫王全在那不起眼的地方當值,只是每月私下里又不少給他貼補,臉面有了,銀子也給了,他才肯死心塌地的替老爺辦事兒。如今他死了,跟賭坊的關系也扯出來了,老爺您是沒出過面兒,賭坊的人,自己也只當是王全他吃了雄心豹子膽,偷了那柄刀,去賭坊入伙兒。如今說起來,他的死,跟咱們無關,可要順著他身上往下查……”
魏業何嘗不知道這一層。
王全早就是棄子了,可是這棄子,自己心里真的沒數嗎?
王全要是個十分糊涂的人,這么多年,很多事兒,他根本就不會交給王全去辦。
之所以叫王全去替他辦,還不是看在王全人機靈,又的確會來事兒的份兒上嗎?
這么多年了,他拿著王全的把柄,而王全,又何嘗不是拿著他的把柄呢?
就像是齊娘……
齊娘擔心他會對魏鸞不利,十幾年如一日的守口如瓶,什么也不敢說,可是他一樣怕齊娘哪天打錯了筋兒,錯了主意,把她所知道的,全都捅出去。
王全到底有沒有留下過線索,他無從得知,饒是他如今縝密的籌劃了十幾年,也總有他掌控不到的地方和時候。
魏業呼吸一滯:“事情不能再拖了。”
王川心頭一緊:“老爺的意思,要盡快讓廣陽王殿下知道二姑娘的身世?現在嗎?”
現在多事之秋,齊王府一味的盯著他們呢,還要有所動作,那不是添亂嗎?
卻不想魏業擰著眉頭點頭就說是:“黎晏要盯著,就叫他盯著,事到如今,憑黎晏的聰慧,怕也早就猜到了,我打的是什么主意。對于秦昭,黎晏也未必有那么多的好感,我和秦昭之間的事情,跟他沒有關系,而且我不是也說了嗎?這里頭還有個魏鳶擺在這兒呢,他敢一味的偏向秦昭,打壓我嗎?他也不敢。魏鸞的身世,只有我最能說清楚,揭穿了,魏鸞和他之間,就算完了。他并不敢鬧的人盡皆知,在這一樣上,是我鉗制著他,而非是他壓著我一頭。”
他還是那么自信,或者說,是自負。
王川對前景顯然不如他那樣樂觀。
齊王殿下的容忍,只怕也是有限度的。
誠如齊王殿下那日自己所言,真要是出了事,憑他的身份地位,總有辦法護住二姑娘周全,更不要說,屆時連廣陽王殿下都會出手回護。
于陛下而已,二姑娘的身世,固然是不適合做齊王妃,但如果齊王殿下堅持,廣陽王殿下又一力保著,說不準,還能博上一博呢?
王川其實有心勸兩句,可是話到嘴邊,他竟又不知道該如何勸。
從前到現在,很多事兒,都是老爺一個人決斷了的,殺伐果決,這么些年了,他不是看不明白。
老爺打定了主意的事兒,是聽不進人勸的,即便是他,也無用。
是以王川只能搖頭嘆息。
魏業看在眼里,知道他擔心什么,卻也不愿意再多提多說,只是擺了擺手:“你去盯著點兒西院吧,別叫胡氏鬧的太不像話,也告訴她身邊服侍的,先前幾個月,她干的好些事兒,我不是不知道,她身邊兒的丫頭們,挑唆著她不敬上房院,連帶著子期他們幾個,也敢編排起來,我也全知道。府中事情多,我懶得插手計較,可別真的惹急了我,她們一個個的,都討不著好。服侍主子,就該有個服侍主子的樣子,別出了格兒,做得太不像話。”
看樣子,老爺眼下是不打算叫內宅不寧,借此找由頭休妻了,恐怕這件事情,還是打算著落在馮氏的攀咬,還有蕙仙的失蹤上。
既然想明白了這一層,王川便壓低了聲兒又問他:“那蕙仙家里人……老爺,這事兒只怕郭大人還要查的,她家里頭,怎么辦?”
蕙仙的爹娘倒沒什么,只是她那個哥哥……
魏業反手摸了摸鼻尖兒:“她哥哥不是好幾個月不去干活兒掙銀子養家了嗎?現如今蕙仙失蹤了,拿不著月例銀子養家糊口了,他總要去找活兒干,他又沒個一技之長,無非做些苦力活兒,這重活苦力,出點兒什么意外,是再正常不過的,你想個法子,把他料理了,別的什么都不用管,只是要做的不留痕跡。”
王川嘴角抽動,倒吸口氣,顯然想說什么,魏業一擺手:“知道你要勸什么,無非是說什么多事之秋,何必還要再多沾條人命在手上,越發惹得官府側目。我呢,一向偏愛反其道而行,我便是要賭一賭,蕙仙的哥哥死了,郭閔安是認定只是意外,還是懷疑起我。他也總該要想一想,為何近來齊州城中發生的所有事,全是沖著我魏業而來,難道我就是個傻子,先殺王全,再殺蕙仙家里人嗎?”
好一個反其道而行,其實不過是劍走偏鋒。
從他年輕的時候起,跟著老爺辦事兒,從學徒做起,一直走到今天,老爺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件事,其實,都是如此。
世人都覺著,不該如此,也不該是他,可到頭來,偏偏就是他。
王川知道自己多說無益,也曉得這是魏業一貫的處事作風,事情到了今天,他已經沒有說不的立場,多少人命沾在了手上,多少的鮮血布滿了周身,已經洗不干凈了,既然如此,自然也不在乎多這一條命。
魏業眼看著王川從書房退出去,一返身,帶上門,又把那一地的月光,關在了門外。
他眸中閃過一絲痛楚,終于拿了塊兒芙蓉酥,送進了口中細細咀嚼,而他一抬頭,側目往東側墻上望去時,哪里掛著的,卻又是孫氏年輕時的一幅畫。
那幅畫,是他親手為孫氏畫下的,也是唯一一副……
芙蓉酥入了口,又下了肚,火燒火燎的,卻也只是一陣便過去,心口處傳來的陣陣疼痛,還有眼中泛起的陣陣酸澀,只有他自己清楚,是為了什么。
如果孫氏還活著,兒女成雙,嬌妻美妾在旁,家財萬貫,受盡尊重,那才是最美滿的人生,可是他,別無選擇
魏業收回了目光,再不去看,坐在那里呆呆的,約莫有一盞茶的工夫過去,他緩緩站起了身,一步步的走向那幅畫,取下卷軸,把畫收了起來,又往西邊墻根兒處開了個半人高的黑漆四方大木箱,把卷軸扔進去,重又給箱子上了鎖,余下一概皆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