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別替他做決定
這便是氣極之時說的混賬話了。
謝泠聽過就只能忘掉。
一鍋端?一鍋端掉誰?
廣陽王跟河東柳氏的那些余黨沒什么,可秦王呢?
太后如今上了年紀,當年殺廢王郅,她就大病了一場,養了有大半年,才稍有起色。
人心都是這樣的。
孩子們做了錯事,懲罰少不了要有,放在宇文氏的郎君身上,那就是生死一瞬間而已的事兒。
錯了,要罰,廢王郅動的是謀逆奪位的心,該殺,可太后還是心疼的,那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不求情是明理,但怎么可能不痛。
如今換做秦王,那是一樣的道理。
更何況昔年是夫子,便是不論君臣,太后也該以先帝為先、先帝為重,親生的兒子也只能往后放。
現如今是兄弟,真正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損了哪一個,最痛苦的都是太后。
“三兄脾氣發完了,牢騷也發過了,就不要再說這些了。”
謝汲覷他,冷哼一聲:“倒是許他們做了!”
他近些年來脾氣越發大,謝泠也不跟他計較:“這不是還沒查清楚嗎?崔不問寫信回來,也只是防著出事,不至于來日京中毫無防備,又不是就拿死了是他們勾搭成奸了,要真拿著了實證,還寫這封信做什么?六百里加急的奏本,要不了幾天就到我手上了。”
謝汲至此才稍稍冷靜下來,可面色仍舊難看的不得了。
他看著那副毀掉的話,整個人往椅背上一靠,一只手胎氣遮住了眼,好半天才嘆氣:“過去了這么多年,我以為,他們早就該死心了。”
“那個位置——”謝泠也唉聲嘆氣的,“誰能做到真正死心。如今想來,也只有去了的,才是真正的死了心,還活著的,哪怕是茍活著,也只怕沒有一日,不等著有朝一日,登高臺,享八方朝拜的滋味。”
“也已經是兒女雙全的……”
話沒說完,謝汲自己收了聲。
宇文聰,他如果想反,那可不是沒有理由的。
眼中閃過不敢置信,他拿開手,看向謝泠。
謝泠苦著一張臉點頭:“來的路上我在想,他為什么要反。其實當年,先帝一句‘無詔不得返京’,他所有的前路就都已經斷送了。他要反,將來史書工筆,只有誅伐。更何況,當年他不成,難道在陛下穩坐高臺數年后,反而成了?”
他又自顧自的搖頭:“多半是成不了的。可你想一想,若換做你,譯兒三歲,就被人接走,從此骨肉分離,你甘心嗎?你會順服嗎?”
說到底,其實也是陛下把人,逼到了今天這一步的。
野心勃勃本就是有底子的,再一步步的相逼,到最后,仍舊是同室操戈的局面。
“他希望我進宮面圣。”
“我知道。”
“但如果二兄知道……”
“不告訴二兄就是了。”
謝汲騰地站起身:“又瞞著二兄?”
謝泠尷尬的撫摸著自己的鼻尖:“不是說故意瞞他,但二兄他習慣了先自行籌謀,我總說這樣不好,大兄也說過,可他早就改不了了。在這件事情上,我和崔不問的想法是一致的。”
“其實我反而……”謝汲深吸口氣,“我怕陛下盛怒,而盛怒之下,會做出什么樣的決斷,你我都難以預料。”
“但那都是陛下的決斷不是嗎?”謝泠定睛看他,眼中全是堅定,“三兄你可別犯糊涂,當年叫兄弟鬩墻,爭位奪嫡,如今這可是某你造反,篡權奪位,這根本就是兩碼事!昔年我們可以先行籌謀,待事成,再告陛下知曉,陛下權衡之下,不會拿我們怎么樣,未準還會感念我們周全。如今他君臨天下已有數年,早就習慣了圣心獨裁,有些決定,替他做了,他不計較,是看在圣人的面子上,可有些決定,誰都不能替他做。”
他一面說,一面抬手搭在了謝汲的肩膀上,又上了力道,按了一把:“三兄早年追隨陛下最早,謝家的從龍之功,是從你身上來的,你比我們都更加清楚陛下心性才對。陛下若盛怒,你可以從旁勸,甚至你可以去驚動圣人,叫圣人勸他,但先知會二兄,是萬萬不能的。”
謝汲被他說動了。
他那口氣長舒出來:“你跟我一起進宮嗎?”
謝泠細想了想,覺得還是他三兄一個人進宮最穩妥,他說不上來到底是因為什么,但又莫名覺得,崔長陵此舉是最為正確的,而崔長陵既然選擇了把這件事托付給三兄,且庾子惠雖心有不滿卻也承認了如此最好,那這件事,便不必他再來插手,或許兄弟兩個一起進宮面圣,反而不好。
于是他搖頭說不去了:“不過你見著陛下,回起話來,也和軟些,最好是進去前就囑咐內侍一聲,要見著情形不對,快去含章請圣人,再不然你先見一見慶俞,交代給他最合適不過,總歸可別說什么……”
“你拿我當三歲的孩子叮囑呢?”他說了一大車的話,半天沒叮囑玩,于是謝汲不耐煩的瞥了他一眼,打斷了他后頭的話,須臾又覺得無奈。
家里如今也不知是怎么了,操心最多的,最愛嘮嘮叨叨的,反倒成了謝泠。
他拍了拍謝泠肩頭,再沒看那封信,提了步子出書房,吩咐人備下牛車,一路往宮門方向而去了不提。
可是謝泠從他小書房出來的時候,卻迎面撞上了謝瀛。
他嚇了一跳,眼睛飛快的眨巴幾下:“大兄怎么在這兒?”
謝瀛面無表情的看他:“我聽底下人說令貞來去匆匆,臉色也不大好,你見過了令貞,又急匆匆的往三郎書房來,就想著過來看看。四郎,出了這么大的事,你也不跟家里商量下,見過了令貞,聽了崔不問信中幾句話,就攛掇著三郎自己進宮去了?”
這是……埋怨他?
謝泠眉心往一處攏了攏:“大兄覺得,這該細細的商量,再進宮面圣?”
“你不用這么跟我說話,我不是說事情不要緊。”謝瀛輕咳了聲,“但你說二郎的那些,我也不是沒聽見。”
第二百八十五章自欺欺人
謝泠一時有些尷尬,撓了撓后腦勺:“我也不是要編排二兄……”
“行了。”謝瀛拍了拍他肩頭,“知道你不是編排他,也知道你說的在理,只是這些話,往后少說,要是給二郎聽到了什么,你叫他怎么想?”
這么些年,謝潛為謝家做的,他們兄弟有目共睹。
早年間到如今……雖說如今陛下御極后,謝家再也沒有必要步步為營,可有些事成了習慣,而且阿耶當年也說過,人前不論如何顯貴,永遠別端著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勢,更不許忘了伴君如伴虎。
陛下性子是不錯,也愛重圣人,可說到底,高臺上一走這些年,這天下再沒有人能轄的住他,他又能容忍多少無理取鬧,包容多少胡作非為呢?
謝泠下意識的吞了口口水,突然意識到,大兄說的不錯。
那些話是在理的,二兄好些時候過于謹慎小心,可二兄的所作所為,也都有他的道理。
是以這樣的話不能說,兄弟間看似無心的幾句話,往往才最傷人。
他猶記得,昔年二兄也曾這樣子說過三兄……
彼時看似放下了心結,可只有等到經年過去,回過頭來,才會發現,那道傷痕其實一直都在。
謝泠終于正了神色,朝著謝瀛拜下一禮:“大兄的教誨我記下了,這樣的話,以后絕不會再說的。”
他肯受教,如今都成家了,還能聽諸兄勸導教誨,謝瀛是滿意的。
眼中欣慰閃過,在他抱成拳的手上握了一把,其余的話便一概沒有再說,反身下了垂帶踏跺,一路走遠了不提。
卻說那頭謝汲進了宮中去,果然殿外是慶俞來迎他。
他倒也不吃驚,撩了官袍下擺,在大殿前的空地站住腳,就不再動了。
慶俞見她不動,心生狐疑,又往前邁過去兩步:“您這是?”
謝汲抬手壓在鬢邊,按了按太陽穴。
原本他倒覺得,四郎那樣的叮囑簡直是滑稽可笑的。
能出多大的事呢?還要提前交代了慶俞,但凡見陛下要動怒,快去含章請圣人。
可是也不知怎么的,這會兒到了大殿前,他反而心生退縮之意了。
在府中見到崔長陵的信,他都氣成了那樣子,更何況是……陛下呢?
陛下和宇文聰兄弟之間,那已經不知是多少年積累下來的怨恨,如今鬧成這樣,宇文聰還敢和宇文擴攪和在一起,妄圖霍亂江山,陛下豈能容他?
眼下沒拿到實證,又見不著人,真發起脾氣來,誰攔得住呢。
于是謝汲斜著眼風掃過慶俞一回,又深吸口氣:“過會兒我與陛下回兩件事兒,你在旁邊服侍,警醒些,倘或陛下龍顏震怒,你悄沒聲的到含章殿,去請圣人來規勸,記住了嗎?”
他并不是趾高氣昂的吩咐慶俞,他也永遠都不會這么做。
慶俞是個很本分的奴才,而他,也永遠會做一個很本分的臣下。
慶俞果然大吃一驚,這是怎么了?
“您可別嚇唬奴才,這好端端的,怎么……”
他話沒說完,謝汲擺手止住了他將要問出口的后話:“橫豎過會兒我回陛下,你也在旁邊兒聽著,這會子不必問,問了我也不會告訴你,只是煩請內臣上上心,倘或勸不住陛下,一定要記得到含章去請圣人。”
慶俞面露為難神色。
這大殿上……圣人再如何得陛下愛重,也不是能踏足的……
他吞了口口水:“可這昭陽殿,圣人她……”
謝汲哎了一聲,也是長吁短嘆的:“我知道不合規矩,但總不能再去驚動太后,話我是這樣說的,過會兒你自己瞧著辦也成。”
他說完,不再理會慶俞,邁開了步子朝著大殿走過去。
慶俞盯著他背影瞧,心說這位謝三郎君,經年過去,脾性可一點兒也沒大變。
話全讓他說了,為難的事兒,全是底下奴才為難……
可他又見謝汲神色是那樣嚴肅認真的,便一時也懸起心來,絲毫不敢怠慢,忙提了步子跟了上去。
進門時,宇文舒端坐在寶座上,身后是一副十二扇的鑲紅白珊瑚的屏風。
謝汲行過大禮,站起身來,瞧過去,見他手上拿了個奏折。
宇文舒頭都沒抬:“這時辰進宮來回話,我可有好幾年沒見過了——從前你倒常來,后來諸事順遂,你也不常來了。”
謝汲原本該噙著笑半開玩笑把這話帶過去的,但他今日實在是笑不出來。
剛站直,就又躬身拜了一禮:“臣接到了崔不問自南漳來信。”
宇文舒眉心一跳,奏折便撂開了。
他終于抬起頭看向殿下,也瞧見了謝汲拜禮的模樣。
“不問他……”宇文舒話音一頓,“你先起身說話。”
謝汲再一次站直了,抬眼過去,正好與他四目相對,接著便又從懷中掏出個東西來,仔細瞧,便正是崔長陵從南漳縣送回來的那封信。
信封是拆開過了的,謝汲也沒再封上。
他兩只手拿著那信封,往上遞了遞。
慶俞立時會意,邁步下來接上去,送到了宇文舒的手中。
謝汲并不敢叫他靜默的把信看完,于是在宇文舒拆信的時候,他便又開了口:“信中所說,是他想叫臣代他進宮回官家的,信原是客棧的人飛鴿送回京中,先送到了令貞手中,令貞看過,帶著信到了我們府上交給了四郎,才又轉到臣這里。”
他一面說,一面深吸口氣,呼吸一窒。
因為宇文舒的表情已然大變。
他說不好那是什么樣的神色——便是昔年謝拂遇襲時,他震怒,他無措,他心疼不已,可他都沒有流露出這樣的神情。
謝汲心道不好,便忙開口勸:“官家也不必太動肝火,崔不問如今還在南漳,已經派了人到襄陽城去通知客棧的人,把這件事好好的查個清楚。臣與四郎商量過,令貞先前也說了,他這封信送回來,也只是以防萬一,并不是真的就……”
“你這是在勸我,還是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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