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九章山水之爭第三百二十九章山水之爭←→:
陳平安放下魚竿,來到裴錢身邊。
那邊的老嫗已經笑望向枯瘦小女孩,眼神中充滿了玩味,她抬起一條纖細胳膊,轎子驟然而停,連同白骨劍客在內,所有山精鬼怪都齊齊望來,陰氣森森。
陳平安拱手抱拳,主動向這支迎親隊伍表達歉意。
鳥有鳥道,鼠有鼠路,尤其是陰陽有別,世間有序,就像這場偶遇,若非裴錢犯了忌諱,明目張膽地投去視線,那么這支山神娶親的隊伍,根本不會在意陳平安和裴錢的存在,它們過去就過去了,這也是世間許多樵夫漁民,世世代代臨近山野湖澤,依然少有災厄的原因。
老嫗見陳平安頗為識趣,點點頭,再次揮手,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重新開始敲鑼打鼓,繼續前去迎娶山神夫人。
枯瘦小女孩差點就闖下大禍,可陳平安這次倒是沒有責怪裴錢,她不是修行中人,不諳修行規矩,情有可原,這是他陳平安教導無方,怪不到她頭上,但是如果陳平安早早說了道理,她還是這般莽撞,就兩說了。
陳平安輕聲問道“你看得見它們聽得到鑼鼓聲”
裴錢小臉慘白,點頭道“聽見了動靜,就爬起來了,還以為是做夢,太嚇人了。”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裴錢眉心,幫著她安穩神魂。
一旦不小心遇上污穢陰物,凡夫俗子即便無法看見,對方也無害人之心,可若是世人本身陽氣不盛,魂魄很容易飄蕩不安,無形中傷了元氣根本,世上坊間的諸多鬼怪之說,有人中了邪,一病不起,往往就是出于這類狀況,屬于陰陽相沖。
所幸裴錢并無大礙,陳平安告誡道“雖然不清楚你為何看得見它們,但是以后再遇上,一定要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不然很容易惹上麻煩,被對方視為挑釁,幸好今晚這支迎親隊伍,根腳偏向正統,估計附近山頭,身份類似陽間官吏,才沒有跟我們一般見識。”
裴錢心有余悸,只能拼命點頭。
陳平安問道“你在南苑國這些年,可曾看到城內城外的孤魂野鬼”
裴錢哭喪著臉,使勁搖頭道“以前我沒有見過這些臟東西啊,一次都沒有”
陳平安若有所思,叮囑道“游歷在外,上山下水,不許冒冒失失稱呼它們為臟東西。”
裴錢哦了一聲,“記下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安慰道“繼續睡覺吧,有我盯著,不會有事了。”
裴錢哪里還敢睡覺,死活要跟著陳平安去溪畔,她這下子算是徹底老實了,病懨懨的,連帶著再不敢要什么新衣裳新鞋子了,覺得跟在陳平安身邊能混個吃飽喝足,就已經是最幸福的事情。
陳平安重新拿起魚竿,裴錢拿著一塊石子在地上圈圈畫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會兒都不敢抬頭看四方,總覺得陰暗處隱匿著那些恐怖瘆人的奇怪東西,問道“你給我那本書上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聞,是不是這個道理啊”
陳平安忍俊不禁,看來是她得吃過苦頭,才能學進去東西,雖然這句圣人教誨,不應該如此注解,但是也不愿否定她好不容易琢磨出來的書上道理,便說道“這句話道理很大,你這么理解,不能說錯,但是遠遠不夠,以后讀書識字多了,就自然會明白更深。”
裴錢想著多跟陳平安聊天,才能壓下心頭的畏懼,隨口問道“那為何書上還有一句子不語怪力亂神,你方才就說了這么多古古怪怪的,是夫子們的道理錯了,還是你錯了”
陳平安微微一笑,“只要多看書,到時候就知道是我錯了,還是圣賢道理錯了。”
裴錢有些不樂意,悶悶不說話,她沉默了半天,終于憋出一個問題,“你是不是打不過它們”
陳平安啞然失笑,“既然我們有錯在先,跟我打不打得過它們,有關系嗎”
裴錢抬起頭,眼神熠熠,“要是打得過,你就不用跟人低頭道歉了啊,它們給咱們道歉還差不多,給咱們主動讓道,比如它們敲鑼打鼓的,吵死了人,就要向我道歉,愿意賠錢就更好了。”
陳平安問道“我就算打得過它們,跟你又有什么關系”
裴錢愣了一下,擠出笑臉,“我們是一伙的啊。”
陳平安始終盯著溪水和魚線,好似自言自語,“對錯可沒有親疏之別。”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明確給出答案,自己能否勝得過那些此方山頭的山水神怪。怕的就是她知道真相后,心中忌憚全無,沒輕沒重。
對于在家等待新娘子的那位山神,大致修為,陳平安心里有數。
無論是世俗衙門的縣令,還是管轄陰冥之事的城隍爺,若是出巡,必有儀仗,其中就有鳴鑼開道的習慣,若是品秩升上去,響聲就會更多。這次因為是迎親隊伍,絕大多數連綿不絕的鑼鼓喧囂,多是喜慶,也未讓鬼差持有“肅靜”“回避”木牌、以及最風光矚目的那個官銜牌,但是每隔一段時間,還是會有官場上的講究,比如依循禮制,鳴鑼九下,以此開道,大概也是那位“山神”的門面使然,在跟四方鄰里和轄境鬼魅們擺譜呢。
這說明那位山神死后官身,算是一位府君,除了山神廟和泥塑金身,還有資格開辟自己的府邸,在寶瓶洲和桐葉洲,都算是一方世外山水的封疆大吏了,類似青衣小童的那位擔任御江水神的兄弟。
最少相當于練氣士六境的修為,說不定就是七境,龍門境。
至于陳平安能否打得過,很簡單,俞真意身在靈氣稀薄的藕花福地,就已經修出了龍門境的修士境界。
陳平安為何愿意押注四幅畫卷,除了看重開國皇帝魏羨、武瘋子朱斂等人當下的武學境界,更在意這些人的資質。
事實上對此春潮宮周肥早有明言,一個南苑國國師種秋,有望在三四十年中,躋身武道九境。
謫仙人“周肥”的真身,可是玉圭宗姜氏的家主,還是十一境玉璞練氣士,眼光不會有錯。
只不過“有望”二字,遠遠不等于板上釘釘,畢竟武道之路,并不順暢,說夭折就夭折。
可即便如此,陳平安一開始的決定,每幅畫卷押注十顆谷雨錢,用以購買“有望”二字,絕對物有所值。
裴錢不知道釣魚有什么意思,一坐就大半天,還沒什么收獲,開始沒話找話,“你家鄉這邊,經常會遇到這么多奇奇怪怪的家伙嗎那像我這樣的人,豈不是很危險以后我一定不會離你太遠。”
陳平安專注于釣魚。
也是一種修行。
無論大魚小魚,輕啄魚餌,魚線微顫,傳到魚竿和手心,然后甩竿上魚,這跟迎敵武夫罡氣,只有勁道和氣力大小之分,并無本質區別,巧勁,一切功夫只在細微處。而且陳平安故意揀選了一根纖細竹竿,溪澗水潭釣魚還好,若是到了大江大河,垂釣七八斤以上的大魚,在較勁過程當中,只要稍不注意,很容易魚線繃斷,甚至是魚竿折斷。
這很像當年燒瓷拉坯,陳平安喜歡這種熟悉的感覺。
雖未理睬小女孩,但是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自己,細細推敲琢磨,才發現跟她其實沒什么兩樣。
在泥瓶巷,或者說在當年自己懵懂無知的驪珠洞天,就像她在南苑國京師,那種危機四伏,不在什么山水神怪和仙人修士,而是在一日三餐,在貧窮困苦,在一次偶染風寒,在冬日嚴寒。
離開了驪珠洞天,就像她離開了藕花福地,天地更加寬闊,但是更多無法想象的危險也接踵而來,風雨更大,一個人說死就死。
兩人處境相似,但是行事風格大不一樣。
她不知道惜福,稍稍有了些銅錢,第一時間就是大手大腳花出去。而陳平安對于每一份來之不易的盈余,都會小心翼翼呵護著。她喜新厭舊,身上的衣裳鞋子只要舊了破了,她從不戀舊,轉頭就開始希冀著天上掉下一份新的,對于別人的施舍,她從不覺得難為情,甚至會祈求別人的恩賞,而不知感激。陳平安對于當初泥瓶巷街坊的每一份憐憫和幫助,至今難忘,一筆一筆記在心頭,對于償還恩情,更是小心翼翼,唯恐過猶不及,害了別人家的淳樸家風和風水氣數。
她憊懶,不知上進,喜歡撒謊,為了活下去,她覺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對的,而且對于如何活下去這個難題,她選了一條看似最輕松、其實長遠來看并不輕松的捷徑。她內心深處,對于一切美好的事物,充滿了敵意,只要是她得不到的,就寧肯毀掉。
裴錢對這個給予她惡意的世界,她報復以自己最大的惡意,她擅長察言觀色,敏銳感知別人的善惡,但是這份難得的老天爺賞飯吃,被她用來欺負更弱小的,諂媚強大之人。
所以,很少討厭一個人的陳平安,是真的討厭裴錢。
只不過現在陳平安與她朝夕相處,就開始看著她,再來回頭看自己。
藕花福地,種秋一直在擔心俞真意,成為他們最深惡痛絕的那種謫仙人。
陸臺曾經說過,不近惡,不知善。
陳平安當然不愿意把她帶在身邊,是老道人強行將她丟出藕花福地,陳平安如果有選擇,他更愿意帶走曹晴朗,如果種秋愿意卸下擔子,陳平安更愿意帶著種秋來看看浩然天下的風景,而不是什么魏羨朱斂。
在大環境已經注定無法改變的前提下,明明讀書識字、學會雅言官話,是生存必需,可她始終不愿意付出自己的努力。
陳平安很難想象如果自己跟她更換身份和位置,裴錢會怎么選擇。
內心無比憎惡和嫉妒宋集薪,卻表面上依附這位有錢的鄰居眼睜睜看著劉羨陽被人打死每天欺負顧璨為樂在龍窯跟所有人一樣,盡情挖苦那個娘娘腔
討好齊先生,阿良,文圣老秀才
但是,就算這樣的一個“陳平安”,依然在光陰長河中,有幸遇上了他們,無非是一次次擦肩而過,萍水相逢罷了。
所以姚老頭說得太對了。
世間種種善緣和機會,無非是自己一雙手抓得住和抓不住,小的,都會從指縫間漏掉,哪來的本事去爭更大的
可又有一個但是。
自己記得起爹娘的善良,后來又牢牢記住了姚老頭的寥寥幾句言語。
好像沒有人教過她一些對的事情。
可陳平安如今教了她不少,她不還是這般沒心沒肺,稟性難移
陳平安有點煩。
當年帶著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去大隋,后來又多出崔東山、于祿和謝謝,陳平安都沒有這么郁悶過。
陳平安收起了魚竿。
裴錢托著腮幫,問道“怎么不釣魚啦,還沒魚兒上鉤呢,魚湯可好喝啦,魚干也好吃的。”
陳平安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把一些言語咽回肚子。
他本想跟她開門見山說一些事情,例如若是曹晴朗在這里,只要他愿意學,我可以大大方方教他拳法,一心一意教他劍術,曹晴朗就算是想要成為修道之人,我都可以幫他,谷雨錢,法寶,我有的,都可以一樣一樣、按部就班地送給他。但是你裴錢,哪怕有習武的天賦,可我陳平安連撼山拳的六步走樁,都不愿意讓你多看一眼。
陳平安想起了那次阿良的出現。
之后一路相伴。
他是不是也這么看著自己,眼光就像自己現在看著裴錢,或是當時在院子里看著曹晴朗
陳平安突然問她,“想學釣魚嗎”
裴錢小聲道“可以不學嗎我每天還要背書和練字呢,怕學不好你教的東西。”
陳平安笑道“不想學就不學,回去睡覺吧。如果沒有意外,等下還會有迎親隊伍返回,帶著新娘子去見山神府君,你到時候記得裝睡就行了。明天起,包裹和魚竿都交給你來負責。”
裴錢想到今夜還有那些臟東西經過,就沒敢拒絕陳平安,猶猶豫豫回到帳篷,翻來覆去好半天,才淺淺睡去。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在她帳篷外邊,悄悄張貼了一張靜心符。
約莫一個時辰后,以八抬大轎迎娶新娘的隊伍,熱熱鬧鬧原路返回,比起之前,聲勢更漲,后邊跟隨了許多“娘家人”和山野精怪,有些已經幻化人形,還有一些依然以真身行走山野,其中就有一頭通體漆黑的蜘蛛,大如磨盤,還有兩頭在林間疾走如飛的魁梧猿猴,一位滿臉血污身穿下葬時衣裳的女鬼。
見到了在溪畔翻書看的陳平安,有許多蠢蠢欲動。
只是隊伍中有不少鬼差壓陣,打消了這些苗頭。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遠處一位手持燈籠的婢女,身穿石榴裙,腳不踩地,飄蕩而來,見到了陳平安后,施了一個萬福,柔聲笑道“這位貴人,我家府君今日大喜,方才嬤嬤讓奴婢來捎話給貴人,有無興致參加今夜喜宴貴人且寬心,我家府君大人,素來以公正嚴明著稱于世,貴人赴宴,非但不會折損絲毫陽壽,還會有禮物相贈。”
陳平安搖頭笑道“委實是不敢叨擾府君大人,還望姑娘代我謝過府上嬤嬤的盛情邀請。”
婢女并非生氣此人的不知好歹,婉約而笑,“那奴婢就祝愿公子一路順風,方圓八百里內,有任何麻煩,公子都可以報上我家府君金璜的名號,可保旅途順遂。”
陳平安笑著拱手相謝,“在這里恭賀府君大喜。”
婢女嫣然而笑,姍姍離去,飄起一陣陣裊裊香風。
婢女回去復命,老嫗聽聞陳平安不愿赴宴后,一笑置之,只是可惜這個年輕人錯過了一樁天大福緣。
自家府君是出了名的出手大方,所有赴宴對象,今夜都可以喝上一杯蘭花釀,帶走一小截千年參精,別人是擠破腦袋也要來府上慶祝,這家伙倒好,還不知道稀罕,罷了,總不好拿刀架在人家脖子上,求著人家收下禮物。
八抬大轎上,一條白如蓮藕的手臂,輕輕掀起刺繡精美的簾子,身穿鳳冠霞帔,頭戴紅蓋頭,不見容顏,她透過紅紗,望向外邊的老嫗。
老嫗躬了躬身,微笑道“小姐,可是有事吩咐”
軟糯嗓音透過鮮紅頭巾,“還要多久才能停轎入府”
她是一位出身書香門第的尋常女子,數年前與那“微服私訪”郡城的府君偶遇,一見鐘情,只是想要被一位山神明媒正娶,陽世之身,會有損她的陰德和府君的功德,她癡心于他,盡孝三年,在府君的暗中幫助下,為家族鋪好一條青云路后,之后她不惜割腕自盡,然后以陰身嫁入金璜府邸,可謂名正言順,不僭越合禮儀,所以此事被傳為美談。
一座建在山坳之中的富麗府邸,燈火輝煌,一夜宴席,觥籌交錯,通宵達旦。
娶妻之人,身穿金色長袍,氣勢威嚴,高坐主位,身邊是新娶夫人,小鳥依人。
白骨劍客應該在這座山神府邸內,地位極高,只可惜它不過是一架骷髏,自然飲不得酒,一直肅立于大殿一根梁柱下,金璜府君在酒酣之際,抬頭瞥了眼殿外的天色,對白骨劍客悄悄使了一個眼色,后者會意點頭,離開大殿。
威嚴男子冷笑道“諸位,喜酒已經喝過了,接下來就該輪到某些人喝罰酒了,本府好心款待朋友,但是你們當中不少人,竟然膽敢勾結一個不入流的淫祠水妖,試圖攻打我金璜府邸,真當我半點不知情嗎”
大門轟然關閉。
男人轉頭對自己夫人溫柔一笑,拍了拍她的冰涼手背,“莫怕。”
他歉意一笑,感慨道“這次是我虧待你了,一場婚宴給辦成了這般模樣,唉。”
女子并不畏懼這位山神夫君,打趣道“難不成還要我再嫁你一次以后百年千年,對我好一些便是了。”
男子爽朗大笑,娶妻如此,夫復何求。
除了白骨骷髏領著蓄勢待發的一支府邸精銳,還有在別處休養生息的一伙人馬,竟是練氣士居多,兩軍匯合,離開這座前一刻還笙歌旖旎的山神府邸,去截殺那支試圖在拂曉時分奔襲府邸的兵馬,而大殿內,許多看似醉成爛泥的府邸輔官、鬼差,立即坐直身體,從桌底下拿出兵器,虎視眈眈。
北晉邊境線往北,不但山脈綿延,還有一座號稱八百里水面的巨湖,其中有座大島,樹立有一座不被朝廷認可的淫祠,規模很大,香火鼎盛,一條湖中大妖自立為水神,北晉鄰國朝廷束手無策,只能聽之任之,兩百年來,那座水神府與金璜府邸一直相互仇視,沖突不斷,只是誰都沒有實力離開自家地盤,絞殺對方。
這是一場名副其實水火不容的山水之爭。
勝者,必然打爛對方金身,毀去神廟,斷絕香火。敗者,就此沉淪,只要金身破碎銷毀,意味著連來世都成奢望。
兩場大戰,金璜府邸大殿內的虛與委蛇,和山坳外的狹路相逢,幾乎同時揭開序幕。
大殿內有金璜府君親自坐鎮,立即就有人見風使舵,磕頭求饒,廝殺得零零落落,局勢一邊倒。
山坳那邊,一位披掛金甲、內穿墨綠長袍的男子,帶著麾下數百湖中精怪,與山神府這方廝殺得驚天動地。
那名懸佩銹劍的白骨骷髏,生前是一位七境武夫,死后魂魄凝聚不散,雖然不復巔峰戰力,可依舊殺氣騰騰,在水妖大軍之中,如入無人之境。
水神站在一駕水中龍馬拖拽的大車之上,手持一桿鐵槍,篆文古樸,是一件遺留湖底的仙家法寶。
它數百年來橫行無忌,豪取強奪,所以雖然塑造金身比金璜府君要晚上百年光陰,更不被朝廷視為正統,但是境界修為猶勝府君,這次更是借著山神府君娶親之際,籠絡了一大批山野精怪,重金賄賂,整體實力已經穩穩壓過對方一頭,這才敢離開大湖,率軍上岸,勢必要將那座金璜府邸一網打盡。
此次山神和水神的大道之爭,就看道行誰更高、謀劃誰更遠了。
陳平安一大早就喊醒了裴錢,兩人粗略吃過干糧,就開始趕路,有意繞開了金璜府邸的那個方向。
陳平安一個箭步,飛快掠上一棵大樹枝頭,登高望遠,臉色凝重。
一場山神娶親的盛宴,為何殺得如火如荼
十數里外的一處戰場,有金甲男子施展術法,大水漫地,他站在一條巨大的青魚背脊上,手持鐵槍。
白骨劍客已經失去一條胳膊,哪怕他竭力廝殺,還秘密籠絡了一撥練氣士,可對上這頭能夠呼風喚雨的大水妖,它與眾多府君扈從,仍是落了下風,只不過金璜府邸占了地利,所以雙方皆是傷亡慘重。
一位金袍男子離開大局已定的府邸正殿,走出門后,大步向前,身形暴漲,兩丈,三丈,五丈,等到他來到山坳口外,已是十丈高的璀璨金身,縱身而躍,一下子就跨過了廝殺慘烈的戰場,一拳砸在那頭青魚精怪的頭顱之上。
陳平安不再繼續觀戰,飄落回地面,沉聲道“走了。”
裴錢試探性道“我好像聽到了打雷聲呢,耳邊一直轟隆隆的。”
陳平安想了想,拿出一張早就畫符成功的寶塔鎮妖符,雙指捻住,輕輕往裴錢腦袋上一拍,稍稍靠右邊,不會遮住她的視線,提醒道“只管趕路,它不會掉下來的,但是也別去撕它。有了它在,尋常妖魅鬼怪,見到你也會自行退避。”
只是在此事,戰場那邊傳來雷聲崩裂的巨大嘶吼聲。
她嚇得打了個激靈,哭喪著臉,有些腿軟走不動路,顫聲道“我怕,腳不聽話了,走不了。”
對于那些她總覺得會吃人肉的山野鬼怪,她是真怕,當下不是做樣子給陳平安看。
陳平安有些無奈,又拿出一張陽氣挑燈符,讓裴錢拿在手里,“這兩張符箓,都是神仙之物,肯定能夠庇護你。”
裴錢瞥了眼在眼前晃蕩的寶塔鎮妖符,又看了眼手上那張陽氣挑燈符,抽泣道“不然再給我一張吧,我兩只手都可以拿著的。”
陳平安只得再給她一張挑燈符,裴錢一手一張,走了兩步,晃晃蕩蕩,還是沒啥力氣,嚇得不輕。
陳平安說道“手上兩張符箓,值好多銀子,拿好了,額頭上那張更珍貴,隨隨便便就能在南苑國京城買棟大宅子,你要是能夠自己走路,穩穩當當跟著我趕路,我可以考慮送給你一張。”
枯瘦小女孩泫然欲泣,皺著黝黑臉龐,滿臉委屈道“不騙人”
陳平安點點頭。
她深呼吸一口氣,嗖一下就跑了出去,雙臂攤開,跟挑水似的,死死攥緊兩張陽氣挑燈符,額頭上還貼著張鎮妖符,很是滑稽。
她跑出去一段路程后,沒見著陳平安,立即轉頭哭腔道“你倒是快一點跑路啊要是咱們給逮著了,你塊頭大,肯定先吃你的”
陳平安抹了把臉,默默跟上。
好嘛,裴錢這個名字沒白取。
這次枯瘦小女孩沒敢偷懶,跑得飛快,也沒喊累。
陳平安拿出一把癡心掛在腰間,與養劍葫一左一右相呼應。
斜挎包裹,手里還拿著魚竿,配合著裴錢的奔跑腳步,始終與她并肩而行。
陳平安其實不擔心安危,只要不身處戰場中央,就不會有什么風險。
裴錢步伐緊促,奔跑速度時快時慢,但是為了逃命,所有機靈勁兒應該都用上了,竟是一鼓作氣跑出去了兩三里山路,需知山路難行,遠勝市井坊間,之后她沒有停下休息,而是不用陳平安督促,就自己以步行姿態前行,等到緩過來后,再開始撒腿奔跑,以此反復。
這讓暗中觀察小女孩的陳平安愣了很久。
不得不承認,她的習武天賦很好。
這可不是驪珠洞天那個陳平安的眼光。
而是打殺了丁嬰之后的五境武夫陳平安。
可是修行一事,就像當初阮邛對待陳平安的態度那樣,只要不視為同道中人,法不輕傳一字一句,做不得師徒。就算是藕花福地狀元巷旁邊的那座武館,教拳老師傅并非什么高人,都會堅持門內弟子若無武德,絕不可傳授高深拳法,讓弟子能夠養家糊口即可。
陳平安更是沒有半點傳授裴錢拳法的念頭。
心性遠遠跟不上修為,練了拳,修了上乘道法,除了欺凌他人,為非作歹,憑自己心意定他人生死,還能做什么俞真意被說一句矮冬瓜,就要殺人,高人居高位,彈指揮袖,對于山下俗人,可就是生死大事了。
人力終究有窮盡,不論裴錢天賦有多好,到底還是個九歲大的孩子,身體還孱弱,在跑出七八里后,已經筋疲力盡,一步都挪不動了,她站在原地,開始傷心干嚎,淚眼朦朧望著陳平安那一襲白袍,她第一個想法,就是這個家伙肯定要拋下她不管了。
以己度人。
裴錢已經說不出話來。
但是她很怕這個人一走了之。
陳平安蹲在她身邊,裴錢立即趴在他背上,陳平安站起身后,她抱著他的脖子,滿臉淚花兒。
陳平安緩緩行走在林間小路上,輕聲道“只要你不做壞事,我就不會不管你。”
小女孩使勁點頭,不用自己奔跑,有了膽氣,裴錢精神氣就好了幾分,抽泣道“好嘞,我今兒起就要當大好人。”
說完之后,她就把整個小臉蛋往陳平安肩頭狠狠一抹,來來回回兩遍,總算擦干凈了鼻涕眼淚。
陳平安呲牙咧嘴。
趁著小女孩暫時卸下心房,陳平安笑問道“你總覺得我有錢,就要給你銀子,這是為什么我有沒有錢,跟你有什么關系我有一座金山銀山,就一定要給你一顆銅錢”
小女孩直截了當道“對啊干嘛不給我,你不是好人嗎你給我幾十兩銀子,不就是頭上拔根頭發嗎我知道你是好人,好人就該做好事呀。”
陳平安想了想,換了一個方式,“如果你很有錢,然后有一天我沒有了錢,你會隨隨便便送給我銀子嗎”
她默不作聲。
心想我不用銀子砸死你就算好的了。
最后把一顆顆大銀錠兒,全部撿回來帶回家,全都是她的
收尸都不給你收。
只是這些心里話,她可不敢當著面說。
但是想著想著,她倒是總算意識到一點,想要從這個家伙手里白拿銀子,不太可能了。
他哪里來那么多讓人討厭的道理呢真是書上讀出來的她就覺得書上的每個字,都挺討厭。
兩人一時無言。
趴在陳平安溫暖的后背上,裴錢沉默了很久,小聲問道“你是好人,天底下的好人就是你這個樣子的,對吧”
陳平安沒說話。
不遠處山林震動,有龐然大物滾走聲勢驚人,不斷傳來樹木折斷聲響。
剛好直奔陳平安這邊,竟是一頭斷去犄角的青色水牛,鮮血淋漓,背脊上皮開肉綻,這頭畜牲的背脊高度,就比青壯男子還要高出一個腦袋,它以人聲咆哮道“死開”
陳平安其實已經料準了他橫穿小路的方向,所以停下了腳步。
雖然那頭水牛渾身兇煞氣焰,好似有無數冤魂縈繞纏身,顯然不是一場戰事積攢而來,可陳平安當下還是沒有想要出手。
兇性大發的水牛眼眸猩紅,竟是也改了路線,兇悍撞向那個惹眼的家伙。
即便它是強弩之末,凡夫俗子在這一撞之下,肯定粉身碎骨。
陳平安伸出手繞過肩頭,從裴錢額頭摘下那張寶塔鎮妖符,丟向這頭被打回原形的畜生。
之后瞬間拔劍出鞘。
一劍斬去。
青色水牛被鎮妖符鎮壓得前沖滯緩,心知不妙,剛要繞道,一道劍罡就當頭劈下。
砰然一聲,眼大如銅鈴的龐然大物,直接被一劍劈成兩半。
收劍歸鞘,駕馭那張靈氣不剩的鎮妖符返回手中,收入袖中。
陳平安看也不看那兩半尸體,背著小女孩繼續前行。
遠處那位迅猛趕來的金璜府君,也是傷痕累累,他匆忙停在水神尸體附近,手中持有腳邊這尊大妖巨擘的法寶鐵槍,這位山神咽了咽口水,雖然滿腹震驚,卻無太多畏懼,倒是有幾分發自肺腑的敬意,臉色肅穆,抱拳道“恭送仙師。”
陳平安腳步不停,只是轉過頭,對著那位一身正氣的此地神祇,笑著揮了揮手,“舉手之勞,不足掛齒。下次再有這種宴會,你們府上可莫要隨便邀請別人了,雖是好心,可修行路上,最怕意外。不過我以后再經過此地,肯定會叨擾府君,與府君討一杯酒喝。”
福禍看似遠在兩端,其實只在一飲一啄間。
那位山神府君汗顏道“本府受教了。”
陳平安背著裴錢走出十數里后,把她放下來,一大一小,一高一低,兩兩對視。
她一臉茫然,裝起了傻。
陳平安伸出手。
她皺著臉將兩張挑燈符拍在陳平安手心,“就不能送給我一張嗎我跑了那么遠的山路,最后是實在跑不動了啊。”
陳平安緩緩前行,“那就以后做得更好一些。”
小女孩哦了一聲,默默走在他身邊。
鐵石心腸。
什么大好人,我呸,是我瞎了狗眼哩。
陳平安一把擰住她的耳朵,“一天到晚在肚子里說人壞話,可不好。”
裴錢踮起腳跟,哎呦呦嚷著,“不敢了不敢了。”
陳平安這才松開手。
片刻之后,陳平安又扯住她的耳朵。
小女孩眼眶通紅,信誓旦旦道“這次是真不敢了”
又走出去十數步,陳平安剛伸手,裴錢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陳平安自顧自向前走。
她見他根本沒有停步的意思,趕緊停下哭聲,站起身,畏畏縮縮向前走,為了讓自己不在肚子里罵那個家伙,她找了一個能夠管住自己念頭的法子,就是開始碎碎念叨著那些書籍上的內容,真是凄凄慘慘。
陳平安不再管她。
行走在茫茫郁郁山林間。
想起了那一方山字印,陳平安愈發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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