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三百六十九章 聚散

在飛劍初一和十五即將吃完那塊長尺狀斬龍臺的時候,光陰悠悠,飛劍嗖嗖,就已經是臘月二十九了。

裴錢、魏羨和隋右邊三人,為灰塵藥鋪購置了滿滿當當的年貨,跑了五六趟,裴錢苦苦哀求著隋右邊同行,不是沒有理由的,只需要隋右邊站在各色店鋪附近,根本不用裴錢魏羨跟掌柜的講價,價格自個兒就一落千丈。

每次早出晚歸,那位老人都會在街巷拐角處的老槐樹下翻著書,一開始還有些拘謹,后來熟了后,就會與他們打聲招呼。最后兩趟,擔任苦力的魏羨沒跟著,隋右邊背著陳平安那只綠竹書箱,帶著裴錢今兒返回小巷這邊,老人又打了招呼,裴錢甜甜應著,隋右邊沒有出聲。走入小巷后,裴錢笑呵呵說這位秀才舉人模樣的老書生,真是書海無涯讀書到老哩,就是歲數大了點。隋右邊扯住裴錢的耳朵,笑瞇瞇道老先生有沒有答應送你一份紅包厚厚的壓歲錢啊裴錢裝傻喊疼。

跨過門檻進了藥鋪,陳平安依舊坐在柜臺后邊,等隋右邊松開裴錢的耳朵,裴錢就開始大聲背誦她們倆于何時何地、在哪家鋪子原價為何、又以什么價格購買何物。陳平安打著算盤,當裴錢嗓音落定,清脆悅耳的算盤珠子敲打聲也驟然停歇,陳平安朝隋右邊伸出大拇指,“僅是文案清供一項,就便宜了約莫百兩銀子。”

裴錢幫著隋右邊掀起竹簾子,隋右邊去鋪子后邊卸下年貨。

裴錢躡手躡腳返回柜臺這邊,踮起腳跟,下巴擱放在桌上,滿是邀功的笑臉。

陳平安瞥了眼竹簾子那邊,偷偷摸摸拿出七八顆銅錢,“是你的分紅,趕緊收好,要是給她瞧見了,咱倆都吃不了兜著走。”

裴錢小心翼翼收好這筆小家當,一溜煙跑向后邊院子,趕緊存起來,好好放在她的多寶格里頭。

陳平安提醒道“記得幫忙卸貨,要善始善終。記得最后跟她說一聲辛苦了。”

“好嘞”裴錢大聲應承下來。

看著晃蕩來晃蕩去的青竹簾子,陳平安會心而笑。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月窮歲盡之日,除夕除夕,辭舊迎新。

陳平安如何都沒有想到,會在老龍城這座灰塵藥鋪,這么多人一起過年。

先前幾趟購買年貨,隋右邊不情不愿,后來魏羨懶得去了,反而是隋右邊起了癮頭,拉著裴錢大殺四方,樂此不疲。

最早是朱斂私底下跟裴錢打商量,說是只要喊得動隋右邊出門,就贈送給她一套文房四寶和一份壓歲錢,裴錢說考慮考慮,然后就找到了陳平安。陳平安覺得隋右邊確實應該多走動走動,沾一沾市井煙火氣也好,就讓裴錢答應下來。于是隋右邊就耐不住裴錢像只嗡嗡嗡的小蒼蠅打攪她練習劍爐立樁,只好跟著她和魏羨出門散心。

后來隋右邊自己拿了她和裴錢屋子角落里的那只綠竹書箱,拉著裴錢出去購物,陳平安就跟裴錢暗中約好,只要隋右邊跟掌柜老板討價還價一次,裴錢就能分紅一顆銅錢。

陳平安轉頭望向藥鋪門外。

小巷內光線瞬間陰沉下來,陰氣森森,而且那些光線仿佛帶上了重量,顯得有些沉。

一襲綠袍從天而降,正是范峻茂。

陳平安繞出柜臺,跨過門檻。

范峻茂問道“想好了”

陳平安點頭道“希望能給今年收個好尾。”

范峻茂對那尊黑煙滾滾、陰煞飄蕩的趙姓陰神提醒道“別畫蛇添足,暗中窺探云海上邊的動靜,到時候吃苦頭的是陳平安。”

陰神點點頭。如果它借助藥鋪陣法,擁有了玉璞境修為,確實能夠對老龍城上方這座云海觀察一二,只是云海靈氣潔且清,陰神和陣法卻是污煞之氣,兩者相沖,短兵相接,很容易引發云海絮亂,讓煉制那件本命之物的陳平安功虧一簣,傷及大道根本。

范峻茂伸手按住陳平安,就要騰云駕霧去往頭頂云海。

陳平安突然問道“書上記載,仙人煉丹之前,挑選了良辰吉日和山水形勝后,當天不都應該齋戒沐浴更衣,跪捧丹爐,向天地四方祈禱嗎”

范峻茂冷笑道“我在云海上,就是山主身處書院,真人坐鎮道觀,羅漢置身寺廟,我就是云海這方小天地的圣人,祭拜誰祭拜我自己啊你陳平安要是愿意跪地磕頭,害我再吃一劍,再跌落個境界,我倒是無所謂,境界丟了可以修補回來,讓你磕頭的機會,恐怕不多。”

陳平安心中了然。

看來青虎宮陸雍在那清境山,雖是老元嬰修士,可仍是不算一方圣人,無法任意調用山水氣數這份“地利”。

被范峻茂一把拽入云海,陳平安站定后,輕輕踩了踩腳下云海,不會塌陷消散,與尋常泥路無異,如先前陰神出竅遠游水神廟,能夠御風立于碧波之上,感覺不錯。

范峻茂一拂袖,陳平安身前憑空出現一張云霧精華凝固而成的雪白大案,桌面光滑如鏡,祥云飄蕩,仙氣縹緲。

陳平安駕馭方寸物飛劍十五,咫尺物素白玉牌,懸停在這方案桌上,一件一件取出煉物五行之水所需物品,動作緩慢,除了那只青虎宮陸雍以五十顆谷雨錢賣給陳平安的五彩金匱灶,還有范峻茂當時以蛟龍溝元嬰老蛟金丹,換給陳平安的天材地寶,林林總總四十多樣,僅是丹砂就有十二種,用以在不同時段、不同火候的情況下,分別調劑水火、中和五行。

陳平安的不急不緩,看得范峻茂有些煩躁,怎的如此磨磨蹭蹭。

范峻茂啪一下,將手中一塊老龍布雨佩拍在云案上,“你要煉化那方水字印,作為最重要的輔佐材料,水精的品秩必須跟上,不然就會拖了后腿,這塊老龍佩,是我目前能夠找到最好的水精,跟老龍城差不多的歲數,汲取了不少云海的水運精華。你別跟我談錢,與那顆小煉老蛟金丹的藥酒一樣,是我范峻茂的押注,你要是一定要談錢,也行,這塊玉佩,就當我賤賣給你,三十顆谷雨錢”

陳平安微笑道“是你一直在跟我談錢好不好。”

范峻茂臉色古怪,破天荒有些底氣不足,道“你真就心安理得收下這么一塊貴重的老龍布雨佩這可是苻家祠堂里頭供奉千年香火的老物件,很值錢的三十顆谷雨錢而已,還涉及到你煉化本命物的品相高低,這都不愿意出”

陳平安瞥了她一眼,“這只是苻家的天價賠償之一,你不過是幫著轉次手,就想要掙三十顆谷雨錢看來你最近年關難過啊,你跌境一事,我估計不簡單是從元嬰落回金丹那么簡單,怎么,跟我一樣給吞劍舟差不多,傷到了根本你范峻茂吞食云海療傷,效果應該不太顯著,但是為了補充流失到你氣府中的云海水精,卻很耗錢,對吧”

范峻茂惱火道“陳平安你真是不傻啊。”

陳平安最后拿出了那方水字印,輕輕放在云案上。

范峻茂深深看了一眼小小的私章,“你真要煉化此物以后本命相連,你要是再拿它鈐印江河水運,可就要傷及自身大道修為了。當然,如果不做此蠢事,以此印作為五行之水的本命物,開府一事,大有裨益,尋常人鑿出一口水井,至多是一方池塘,你卻有望開拓出一座小湖泊,你當下靈氣倒灌體魄、肆掠各處竅穴、侵蝕那一口純粹真氣的險峻處境,確實可以輕松解決。”

陳平安點頭沉聲道“就是這枚水字印了”

陳平安伸出手指,輕輕摩挲那枚老龍布雨佩,感覺有些熟悉,皺了皺眉頭,抬頭望向范峻茂,“這就是水精世間水脈水運凝聚為實質的精華所在”

范峻茂眼神冰冷,冷笑道“怎么,怕我坑害你”

陳平安搖搖頭,猶豫片刻,拿出埋河水神娘娘贈予的那枚玉簡,握在手心,“此物也是水精”

此物一出,四方云海仿佛通靈一般,紛紛雀躍起來,好似一群稚童眼饞蜜餞糖人。

范峻茂神色凝重起來,沒有給出答案,反而問道“你從何而得”

陳平安笑道“那就是了,好像比這塊苻家祠堂的老龍布雨佩,還要好。”

范峻茂眼神再度炙熱起來,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聽說陳平安身懷十二境大妖金丹,她在藥鋪之前徘徊不去。

只是這次范峻茂很快就壓下心頭那份垂涎,強買強賣是不敢了,湊近一些,端詳著那枚被陳平安遮掩大半篆文的玉簡,晶瑩剔透,光華流轉,她過過眼癮就好。

陳平安不識貨,她認得,必然是大瀆龍宮某條大水脈凝成的水運精華,上古遺址的僥幸存世之物。比起這塊苻家老祖曾經懸佩多年的老龍布雨佩,云泥之別,先天靈寶,后天器物,本就是一條大鴻溝。范峻茂之所以如此眼熱,在于若是煉化了這枚玉簡,補足云海損失,助她一步重返元嬰,猶有盈余,然后輕松躋身上五境,所需不過三四十年光陰而已,在那之后,才需要范峻茂花費心思,去各處破碎洞天秘境尋覓機緣,故地重游罷了,比起尋常練氣士闖蕩這些遺址的殺機四伏,天壤之別。

陳平安問道“我以此物作為煉化本命水字印的水精,可以吧”

范峻茂咬牙切齒道“可以可以得很你這個家伙,真是天天踩狗屎,如此千載難逢的稀罕物件,也能給你撞見了收入囊中知不知道這般可遇不可求的先天靈寶,恐怕在那些個尚未有圣人蹲著茅坑不拉屎的不知名洞天福地,需要一大幫金丹元嬰地仙搶個頭破血流,說不定就會有人隕落其中,極有可能還要跟玉璞境修士爭個大道一線機緣”

陳平安打斷范峻茂的“怨言”,微笑道“各有各的緣法,我如果是在老龍城土生土長,待上一千年,也未必有機會來這座云海站一時半刻,而你范峻茂去水神廟逛蕩一萬年,都拿不到這枚玉簡。”

范峻茂點了點頭,“這話說得不差。廢話少說,開始煉物”

她深呼吸一口氣,開始腳踏罡步,雙手掐訣,四周風起云涌,蔭庇整座老龍城的巨大云海,在最外緣地帶,開始迅猛翻卷起來,像是一朵本已綻放的蓮花,重新變成了一朵雪白花苞,將她和陳平安以及那條云案籠罩起來,頭頂無數條雪白光線如泉眼流淌而出的泉水,傾瀉而下,靈氣升騰,陳平安一時間呼吸困難起來,發現范峻茂眼中的促狹意味后,不動聲色地取出了那塊金色玉牌,懸佩腰間。

玉牌銘刻篆文為“吾善養浩然氣”。

無數云海靈氣涌入那塊玉牌當中。

范峻茂趕緊揮袖驅散那些故意讓陳平安感到壓抑的云海水精,免得全部給那塊玉牌汲取殆盡,不然就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

范峻茂還算厚道,身形倒掠,退出了這座云海花苞,只以心湖言語提醒道“一有大麻煩,就立即停下煉化,受傷燒錢,總比丟了性命要好。身前那張云案的高低,你可以按照心意抬升、降低。”

陳平安盤腿坐下,云案隨之下降,最終就像一張鋪在地上白茅草席。

需要煉制為本命物的水字印,五彩金匱灶,出自某座大瀆龍宮的水精玉簡,暫時應該用不上的那塊老龍布雨佩。

四十多件天材地寶,其中十數種顏色各異“燒之不盡五行外,煉化愈久愈神妙”的丹砂,既有質地頑狠、至性沉滯的冥水砂,也有熠熠生輝、星光點點的北斗砂,一種種價值連城的丹砂,分別盛放在大小不一的透明琉璃瓶內。

陳平安坐于云海之上,環顧四周,雖身處于云海花苞大陣之中,視野無礙,可見三面大海之水。

此次煉化,只在玉簡,根本不奢望一鼓作氣,將水字印成功煉化為本命物。

如此一來,即便煉化不成,這塊大瀆龍宮醞釀而就的水精,玉簡形態崩潰消散,好歹靈氣能夠收攏,進入腰間懸佩有那塊金色玉牌,即便有些流散損耗,也是融入這座云海,就當是回饋報答范峻茂的布陣。

退而求其次,那塊老龍布雨佩,一樣可以作為備用水精,輔佐煉化水字印。

陳平安練習劍爐立樁片刻,用以靜下心來,腦海中想象,竟是少年時燒瓷拉坯的場景。

在丟入大把小暑錢后,那只擱放在身前云案上的五彩金匱灶,有五彩祥云,分別從丹鼎邊沿的五頭異獸嘴中,裊裊升起。

陳平安輕輕提起體內那口純粹真氣,輕輕一吐,沖入五彩金匱灶之內,是為“起火”。

這一口綿延不絕的純粹真氣,游若火龍,繞著丹鼎內壁開始盤旋游曳,火光四起。

煉物之真火,分量夠不夠,決定了能否成功丹爐點火,而更重要的精粹程度,則決定了煉化之物的最終品相有多高。

煉化這枚碧游宮玉簡,不涉性命根本,玉簡不用扎根竅穴,相比水字印,用不了太多天材地寶和各色丹砂。

陳平安研習老元嬰陸雍那本煉丹秘籍已久,揣摩玉簡所載“直指大道”的仙訣內容,更是日復一日,兩者都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分別是青虎宮宮主和買埋河神娘娘的精妙心得,尤其是后者,是水神娘娘畢生心血所在,陳平安只需要按部就班、步步為營即可,何時重新添加一口純粹真氣如柴火,何時灑入某只琉璃瓶內丹砂是幾兩,何時默誦祈雨碑文蘊含著的大道真訣,牽引丹爐氣象,增添火候,在丹鼎上方降下一場甘霖,與爐內竄起的一顆顆搖曳火苗,水火交融,皆有章法可循。

所以陳平安除了略顯疲憊,大致上還是氣定神閑。

范峻茂坐在云海大陣之外,默默念叨著多加一兩丹砂、趕緊忘記煉化那塊火山熔石、一口純粹真氣不濟晚些吐入丹爐

只可惜陳平安每一個動作,有條不紊,甚至靜待火候的時候閉目養神,呼吸吐納都極有規矩,沒有在任何細節上出現致命漏洞,大大小小的瑕疵或多或少會有,可是這點細微損耗,對于那塊大瀆龍宮鎮水之寶的水精流溢出爐,變成云海養料,實在是九牛一毛而已,范峻茂很是失望。

第一次煉化品秩這么高的先天靈寶,你陳平安就不能心顫幾回、手抖個幾次

就當是稍稍貢獻一點水精給云海,作為補償和報答她范峻茂的守關,不過分吧

到最后,有些絕望的范峻茂倒頭大睡,再也不看那座丹爐,反正順風順水,她算是沒啥希望狠賺一筆了。

與范峻茂所料不差,從人間一更鑼鼓時分,到第二天天亮時分。

陳平安已經將那枚玉簡煉制得不離十,只是特殊之處,在于那枚玉簡上的文字,留了下來。

應該是玉簡原先主人以相同煉物之法,煉制在了這枚玉簡之上,并且文字本身蘊含大道真意,便又極其罕見地留存下來,失去了承載器物后,自身通靈,不愿就此消散天地間,世間萬物,一經開竅,皆向生懼死,可大道之下,生死有循環,雙方相悖,而練氣士的修行證道,就成了逆天而行,一心修出不朽之身,抵御光陰流水的沖刷。

一篇煉物口訣的文字,孕育出自身靈性。

又是一樁稀罕事。

范峻茂起身凝視著那些碧綠小精靈似的文字,一千多個,在五彩金匱灶中起起伏伏,飛旋不定。

范峻茂猶豫了一下,“我勸你最好找個法子,收起這篇口訣文字,以后修行路上,尋見了某位得意弟子,將這些文字烙印在神魂之中,就可以直接傳道。山上那些宗字頭仙家,所謂親傳嫡傳,大多是這個路數,所以香火傳承得相對簡單輕松。在傳道之前,它們在你氣府之內,又可以錘煉、溫養你的神魂竅穴,是天底下屈指可數的食補神魂之法,沒有任何后遺癥,是一舉兩得的美事。”

陳平安猶豫不決,不知如何下手。

范峻茂笑道“這我可幫不了你,這類蘊含道意靈性的文字,不是你有神通有法寶,想抓捕就能心想事成的,一個不留神,被它們感覺到道心不合,它們就會瞬間崩碎,便是仙人境都挽留不住。”

陳平安心生起了一個念頭,務必要留下這些文字,先珍藏起來,回頭仍是要交還給碧游府埋河水神娘娘,這份小小的道統,雖是他無意間煉化發掘出來,但是歸根結底,還應當在在水神廟爐內點燃這一炷香火,再由她傳承下去。

此念一起。

那些原本猶豫不定的鮮活文字,竟是幻化成一位位米粒大小的碧綠衣裳小人兒,對著陳平安俯首而拜,無比感恩戴德。

然后它們匯聚成一條溪澗,迅猛涌入陳平安想要作為擱放水字印的某座氣府之內。

范峻茂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后仰倒去,喃喃道“沒天理了,這也行啊。”

而那那枚徹底煉化成功的老龍宮玉簡,則被個子稍高的一群碧綠衣裳小人兒,給它們扛著一同掠入了陳平安氣府之中,不但如此,當玉簡懸停在那座新開辟出來的“府邸”后,這些小人兒大概是為了報答陳平安,開始在“丹室”內各自分工,有綠衣小人兒去了氣府大門口,開始繪畫兩尊門神,有更多的綠裙小人兒,在“家徒四壁”的府邸內描繪出一條大瀆之水,小小府邸,氣象萬千

這一幕,范峻茂看得瞪大眼睛,她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驟然提高嗓門,伸手指著那個開始一件件收拾家當的年輕人,“陳平安,你其實是雨師轉世對不對”

陳平安一邊將各類天材地寶駕馭回咫尺物,分門別類,一絲不茍,一邊抬頭笑著打趣道“范峻茂,你這馬屁拍得有些清新脫俗了。”

范峻茂收起了云海大陣,縮地成寸,來到陳平安身邊,“看著不像是雨師啊,只說器格,比那個娘娘腔差遠了,那你是如何能夠讓那些水運一脈道統小人兒,心甘情愿臣服于你”

陳平安不理睬神神道道的范峻茂,收好了所有物件,站起身,笑問道“我怎么回去”

范峻茂打了個響指,陳平安腳下云海緩緩流散開來,出現了一架云梯,直達老龍城灰塵藥鋪,不過云梯四周有一陣陣琉璃光彩閃爍不定,陳平安知道這是兩座天地光陰流水激蕩煥發出來的獨有光芒,所以這么順著這架云海樓梯走下去,老龍城除非是上五境修士,否則依舊是看不到他的身影。

陳平安跟范峻茂道了一聲謝,獨自一人順著那架云梯,緩緩拾級而下。

“下山”途中,順便俯瞰瀏覽著老龍城的壯麗風光。

陳平安想著這一幕,可以刻在竹簡上,以后說與她聽。

大年三十的清晨時分,老龍城內普通老百姓人家的喜慶,并未受到大族門第某些凝滯氛圍的影響。

苻家早已撤去城禁,大街小巷,熱鬧非凡。

灰塵藥鋪這邊,陳平安雙腳落在小巷的瞬間,云梯就已消逝。

趙姓陰神如釋重負,問道“本命物煉成了”

陳平安搖頭笑道“只煉了一件水精物件,不過下次煉本命物,成功的可能性大了許多。”

陰神點頭道“很不錯了。”

陳平安回到藥鋪柜臺那邊,金色玉牌昨夜早已收起,不然懸佩在腰間,就意味著云海水運會被蠶食,范峻茂一定會跟他拼命的。

鄭大風如今已經適當走動,今天一大早就要裴錢幫忙搬了條小板凳,去槐樹底下尋找那位同道中人,果不其然,早早遇上了那位富家翁老人,正在看書,朱斂更是起了個大早,陪著“在書上下過苦功夫”的老前輩討教學問。鄭大風坐下后就過河拆橋,要裴錢回鋪子自己耍去,裴錢自然不肯,伸出手,索要說好的報酬,一顆銅錢,付出一份汗水收獲一文錢,天經地義,便是陳平安曉得了也不會罵她,所以裴錢格外理直氣壯。

鄭大風有些頭疼,說回頭壓歲錢多給她一文錢便是,裴錢說兩回事,她不喜歡別人欠她錢,不然就要按照老魏說的三分利算賬,再說了大年三十還欠錢,你鄭大風還想不想明年過得順暢安穩些了。一旁搬了條藤椅躺著的老人深以為然,說大風兄弟,這孩子說得在理啊,這會兒功夫欠錢不吉利,莫要小覷了一顆銅錢的運道。

鄭大風掏了半天,也沒掏出半顆銅錢來,正傷神的時候,老人笑著給出個法子,將小板凳賣于他,然后他給鄭大風錢,再由鄭大風還錢給裴錢。鄭大風覺得可行,一條小板凳而已,回頭讓陳平安做一條便是,竹箱竹椅板凳什么的,陳平安手巧得很,也愛折騰這些。

裴錢翻了個白眼,指了指鄭大風和那個老人,“你們啊,一顆銅錢還這么斤斤計較,算了,這回就當我好心幫個忙,不收錢了。”

裴錢學當初鄭大風那個動作,伸出手掌虛按兩下,“牢牢記掛心頭,恩情別放在嘴上。”

看著大搖大擺走回巷子的裴錢,一邊搖搖晃晃走樁練拳,一個興起,學了盧白象那記鞭腿的架勢,蹦跳起來,還真給她轉了一圈,結果把自己旋得頭暈,撲通摔倒,立即起身,忍著疼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一進巷子就呲牙咧嘴,蹦蹦跳跳。

老人笑問道“誰教出來的小閨女,可夠鬼靈精怪的。”

朱斂回答道“是我家少爺的記名弟子,皮得很。”

鄭大風抱拳笑道“老前輩,久仰久仰。”

老人抱拳還禮,“哪里哪里,在下江湖稱號一尺槍,別號小飛升,不知大風兄弟最欣賞山上哪位仙子”

鄭大風正色道“是那無敵神拳幫,女俠赫連寶珠”

老人嗤笑道“看來大風兄弟,眼光平平啊。”

道不同不相為謀,多說一句多看半眼都沒勁。

鄭大風冷哼一聲,將自己的小板凳挪開幾步。

老人也針鋒相對,起身將自己的藤椅挪開一些,這才躺著曬太陽。

朱斂蹲在板凳藤椅中間,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一心只讀神仙書,手上這本書籍大有來歷,價格不菲,是山上仙家版刻而成,畫卷人兒,會動的。

鄭大風感慨道“不曾想正陽山蘇稼仙子淪落塵埃,可惜了。”

老人眼睛一亮,只是嫌棄那鄭大風眼光俗氣,仍是不愿搭話,不過有些心癢癢便是了,畢竟蘇稼仙子,也是他和小郎君的兩大心頭好之一。

鄭大風揉著下巴,緩緩道“當年有幸見過神誥宗賀仙子一面,仙子頭戴道冠,手牽白鹿,姍姍而來,如今想來,當時距離仙子不過七八步之遙”

老人再也按耐不住,側身轉頭望向那位邋遢男子,悻悻然道“大風兄弟,其實赫連女俠也是極好的。”

鄭大風端起小板凳,佝僂著腰,走回小巷。

老人怔怔許久,懊惱道“這位大風兄弟,不愧是見過大世面的,我等自愧不如。之前就不該如此井底之蛙,妄下評語,現在好了,惹惱了大風兄弟,我與賀大仙子的距離,仿佛又遠了些。不然以后到了無敵神拳幫,我是能夠拿出此事,好好說上一說的,定然要那小郎君繃不住臉,甘拜下風”

蹲在一旁的朱斂敷衍點頭附和幾聲。

老人躺在藤椅上,嘆息一聲,“桃之夭夭,不知哪位有情郎,可以摘下一朵兒放在心尖上。”

朱斂抬起頭,“老前輩這句話說得有學問了。”

老人點頭慨然道“這是小郎君曾經說過的言語,此人文采飛揚啊,與人吵架時,雖然言語粗鄙了些,可經常會有此等動人言語,在不經意間說出口,未經雕琢,渾然天成,不然我為何愿意稱呼他一聲老大哥”

朱斂蘸了蘸口水,翻過一頁,點點頭,“有機會定要拜會一下前輩的老大哥。”

老人突然問道“朱小兄弟,冒昧問一句,最近哪天破六境瓶頸、躋身金身境的時候,需不需要老哥我幫著看護一二”

朱斂搖頭道“有我家少爺在,出不了紕漏,無需老前輩勞心此事。”

老人點點頭,“你家少爺,是個妙人。”

朱斂合上書籍,問道“那我也冒昧問一句,老前輩可是某位仙家府邸的玉璞境大修士”

老人遺憾道“差了點點。”

朱斂也不再多問。

問多了,知道了真相,反而傷感情,遠遠不如現在這般自在。

陳平安站在柜臺后,在初一和十五的砥礪磨劍下,桌上斬龍臺只剩下最后一小片。

陳平安沒打算在這方面節省,吃完這片斬龍臺,就拿出第二塊更大的斬龍臺。

鄭大風將小板凳放在門檻外邊,看到兩把飛劍“蠶食”斬龍臺的速度后,不管看了幾次,都覺得驚艷,嘖嘖道“兩位小祖宗,比你身上那件金醴法寶還要能吃錢。”

陳平安忍不住問道“金精銅錢不再出產了”

鄭大風斜靠柜臺,看著那一片斬龍臺火光四濺的絢爛場景,點頭道“驪珠洞天都破碎墜地了,金精銅錢自然也就沒了用武之地,繼續鑄造拿來做什么就算是白白送給老頭子,都不會收了。”

陳平安問道“我只知道金精銅錢比谷雨錢更金貴,可到底是怎么個值錢一顆金精銅錢能兌換幾顆谷雨錢”

鄭大風答非所問,道“你知道金精銅錢是怎么來的嗎是山水神祇金身打破后的碎片作為主要材料,加上其它幾件同樣不易獲得的東西,才得以鑄造成壓勝、供養和迎春三種金精銅錢,大驪王朝山水氣運穩固,一向極少有淫祠,所以購買金精銅錢就會額外昂貴,而在某些家族勢力手中,能夠從各地收購和搜刮金身碎片,就會很便宜,成本低嘛,山上仙家四處劫掠,淫祠不夠了,大不了就強行壓著一些個世俗王朝,要帝王君主撤去敕封,將正統山水神靈暗中貶為淫祠神祇,以雷霆手段打殺了便是,若是王朝君主不愿低頭,也有法子,仙家勢力就籠絡一些個亡命之徒的山澤野修,借刀殺人,以一些品秩不高的旁門道法、法寶靈器換取金身碎片。這種來歷血腥的金精銅錢,成本興許還不如一顆谷雨錢。而大驪宋氏皇帝向外界購買的,恐怕一顆金精銅錢,就值個七八顆谷雨錢。”

陳平安又問道“那現在世間還有多余的金精銅錢嗎”

鄭大風挑了挑眉頭,緩緩道“難說。這會兒誰要是傻乎乎購買金精銅錢,誰都知道是大道修行的必須之物,再不會做生意的人,都會漫天要價,愛買不買。”

陳平安嘆了口氣,有些頭疼,他就是那個至今還需要金精銅錢的家伙,而且還不是需要幾顆而已,幾袋子都不嫌多。

畫卷四人的性命,金醴法袍的縫補修繕和品秩提升,以及未來五行之金的本命物修煉,極有可能需要消耗大量的金精銅錢,作用類似那枚大瀆龍宮水脈精華化成的玉簡。

鄭大風教訓道“大過年的,少唉聲嘆氣。”

陳平安笑著點點頭。

哪怕給桐葉宗子弟熬到了大年三十這一天,所有人都悲哀發現,根本就沒有熬出頭的跡象。

那個劍修還在以一身凌厲劍氣,輕松粉碎桐葉宗方圓千里內的山河氣運。

破壞容易,跟在劍修屁股的那些金丹、元嬰修士,收攏靈氣、彌補重建那些毀壞殆盡的山根水脈,卻極難,除非這些地仙愿意損耗自己道行,才能稍稍加快速度,防止山水靈氣的不斷外泄,可姓名記錄在宗門譜牒之上的地仙之流,一旦修為不穩,也會牽扯到宗門冥冥之中的氣數。

原本桐葉宗這么一處靈氣冠絕一洲的洞天福地,在日復一日的惡性循環之后,就算是外門資質最淺的后進弟子,都意識到了桐葉宗迎來了千年歷史上最為險峻的難關。

但是最讓他們感到疑惑不解的事情,在于除了宗主初次露面,或刺殺或攔阻那名劍修之外,那位在所有桐葉宗修士心目中比天還高的中興之祖杜懋,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頭,全然沒有理會那名劍修的挑釁,甚至宗門危在旦夕,根基動搖,這位力壓一洲練氣士的老祖宗還是沒有動靜。

不過當下絕大部分桐葉洲練氣士,還是愿意相信老祖宗不動則已,否則就會一擊致命,那個劍修左右,注定猖狂不了幾天。

幾乎所有桐葉洲的大山頭、王朝和豪閥,都在注視著桐葉宗的動向。

隨著玉圭宗姜尚真大搖大擺湊了趟熱鬧后,越來越多盡量遮掩氣機的各路地仙修士,來此遙遙觀看,施展神人觀山河,分別拿出看家本事,查看桐葉宗風水流轉、氣數深淺、福緣厚薄在內種種端倪,一開始誰都不敢相信,一名劍修,就能夠影響到桐葉宗這么個龐然大物,十之三四的靈氣走勢。

山下王朝的沙場廝殺,兩軍對壘,若是有一方“死傷”至此境地,則潰敗矣。

那名劍修,沒有殺人。

除了破開屏障和圍殺之局,劍修幾乎連劍都不會遞出。

但是再眼拙的別家陸地神仙,都看出了桐葉宗子弟的精神氣,在走下坡路。

千年以來,桐葉宗子弟山上修行也好,下山歷練也罷,不管是仗勢欺人,還是迎難而上,皆有一股彪悍之氣支撐起道心,故而相較于別家練氣士的登山之行,桐葉宗子弟最是高歌猛進,氣勢如虹。

遇上沖突,被境界更高的練氣士占了上風,只要報上桐葉宗名號,便可肆意辱罵其它山頭的練氣士,意氣風發,視為尋常事。遇上或者聽說同門弟子受到欺凌,二話不說,或御劍或御風千里奔襲而去,一劍斬敵頭顱。

一些生死關頭,性情剛烈的桐葉宗子弟,愿意與敵對修士玉石俱焚,含笑赴死之人,歷史上亦是不計其數。

如果劍修第一天闖入山頭第一天,中興老祖杜懋,或是退一步,宗主一聲令下,愿意為桐葉宗慷慨赴死之弟子,不敢說方圓千里的全部山門練氣士,最少有半數的人,第一個念頭,是視死如歸。絡繹不絕,飛蛾撲火,在所不惜。

這些慷慨激昂的練氣士,一旦如此,想必人人皆認為自己死得其所,錯在那劍修。

可是到了如今的大年三十。

所有人內心深處,除了希冀著飛升境的中興之祖能夠現身殺敵之外,更多還是搖擺不定,自家宗門到底在外邊做了什么,惹來了這位咄咄逼人卻不濫殺的劍仙,才能逼得老祖宗在梧桐小洞天內閉門謝客,什么時候我們桐葉宗淪落到這般田地了在自家地盤上,難道直接不講道理了也不行連以那最擅長的力壓人都做不到了

姜尚真其實一直沒有徹底遠去,在千里之外的一座山峰上,與一位關系不錯的老元嬰劍修喝著美酒,后者搖頭笑道“桐葉宗的脊梁骨,算是垮了大半嘍。”

姜尚真仿佛不是玉圭宗姜氏家主,而是桐葉宗的供奉,嘿嘿笑道“別這么說,杜懋好歹是個飛升境,只要擺平了這位大劍仙,還有一線生機,說不定因禍得福,聲勢暴漲”

姜尚真驀然大笑,“擺平個屁,杜懋這老烏龜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我們家老宗主捎了消息給我,說杜懋鴻運當頭,在老龍城那邊本命仙兵吞劍舟好像給人打爆了,陽神身外身也成了別人囊中的仙人遺蛻,如今就是個境界不那么穩當的仙人境老子這次算是賺大發了,老宗主很高興,說未來五百年,宗門對云窟福地的抽成,再減去一成哎呦喂,左右大劍仙,陳小劍仙,你們兩個老人家也就虧得不在這兒,不然我姜尚真立馬跪下來,給你們兩位大恩人使勁磕五百個響頭,以表謝意,不成敬意啊”

姜尚真一邊狂笑,一邊拳敲石桌,幸災樂禍到了他這個境界,其實也不算多見。

那名鶴發童顏的元嬰老劍修輕聲問道“敢問姜先生,桐葉宗應該如何應對”

姜尚真伸手擦拭著眼角淚水,擺手道“你再讓我笑一會兒,停不下來。”

老劍修無奈一笑。

他與姜尚真和陸舫,三人是很早就相識于山下的老朋友了。

姜尚真好不容易收斂笑意后,“還能如何,杜懋只能孤注一擲,道理,是肯定講不過那位劍仙了,打架怎么打,只靠那幾個玉璞境說句難聽的,只要左右鐵了心跟桐葉宗耗到底,別說十之三四的靈氣動蕩,再給左右一年時間,桐葉宗就等著完蛋吧。換成以往,哪怕一座山頭沒有杜懋這種飛升境,鬧出這么大風波來,儒家書院就該出現了,可這次,書院顯然不會出來主持公道了。這意味著什么是桐葉洲理虧在先,而左右即便闖入了桐葉宗轄境,始終不曾逾越絲毫,占著理行事,這使得桐葉洲書院,甚至是某座中土學宮都無可奈何。”

老劍修點頭道“讀書人殺人的刀子,可不沾血,莫過于此。”

姜尚真轉頭望向北方桐葉宗那邊,哪怕千里之遙,依稀可見山水氣運開始出現清濁混淆的蛛絲馬跡,姜尚真除了唯恐天下不亂之外,又有悚然自省,以及一絲絲在所難免的兔死狐悲,神色淡然道“杜懋除了涸澤而漁,一口氣掏空梧桐小洞天的所有靈氣,幫助自己強行飛升之外,沒有其它法子了,只要飛升成功了,不管如何,好歹撈到了一樁功德傍身,按照禮圣訂立的那條規矩,儒家書院就需要幫忙看顧著桐葉宗山門很長一段時間,到時候左右除非愿意跟整個儒家正統叫板,否則就只能見好就收了。”

姜尚真雙手合十,高高舉過頭頂,閉眼祈禱道“劍仙左右,左大爺,求你老人家再接再厲,一定要干死杜老烏龜啊”

元嬰老劍修撫須而笑,你杜懋不是最敵視世間劍修嗎最喜歡作踐那些不幸落在你手上的劍修嗎現在如何有本事倒是從烏龜殼里探出頭試試看啊

這一天大年三十的暮色中,被桐葉宗掌控無數年的那座梧桐小洞天,先是在祖師山之巔,現出一部分真身,如同海市蜃樓的瑰麗景象,然后飄散不定起來,最終砰然碎裂,洞天碎片化作一道道彗星散入浩然天下各處,有些直接消亡,有些破開虛空,不知所蹤。

然后是山巔杜懋的肉身逐漸隨風消逝。

唯有陰神變成的一尊金身法相,汲取了梧桐小洞天的絕大多數靈氣后,變得無比巍峨威嚴,這尊身高數千丈的金身法相,雙腳虛踩祖師山之巔,雖依然是練氣士的金身法相范疇之列,身軀卻已經煥發出五彩琉璃之色,變幻莫測,法相伸手雙臂,雙手五指撐開,舉在頭頂,然后向外猛然一扯,如同撕開了浩然天下的一處天幕。

天幕撕裂處,天雷滾滾,紫電翻涌,種種巨大如山岳的身影一閃而逝,如蛟龍骨架拖尾游曳如閃電,有盤腿而坐的金色巨大尸骸,有一只猩紅巨爪試圖將天幕裂縫撕扯更大無一例外,皆是浩然天下世間不可見的恐怖異象。

劍修左右,一手負后,一手持劍,橫劍在身前,緩緩升空。

相比杜懋舍了肉身不要,以陰神吞食一座小洞天的近乎無窮盡靈氣,才打造出來的這副五彩琉璃之飛升法相,左右的人與劍,小如芥子。

左右一劍緩緩橫掃而過。

僅此而已。

左右一直認為,人間劍術之巔,只在兩劍,其中一劍,在那位中土讀書人的最得意一劍,隨手劈開了黃河洞天。

另外一劍,就一直收在自己劍鞘內。

正是此次。

片刻之后。

那尊已經飛升離地數千丈的巨大琉璃法相。

在巨大如山岳的法相“半山腰”,出現了一條極其纖細、不可察覺的雪白絲線,細如人間女子的尋常發絲而已。

在距離天幕越來越的時候,攔腰而斷,五彩琉璃身軀斷成了兩截,上半截身軀猶然悲憤拔高而去,伸手試圖攥住天幕縫隙的卷口處,想要以此攀爬而去,下半截身軀砰然碎裂,靈氣重歸天地,還有諸多飛升境遺蛻留下來的十余塊殘存琉璃物,濺射四面八方,又成為別人在修行路上的機緣。

左右已經收劍歸鞘。

上半截身軀的那尊琉璃神人,頹然追回浩然天下的大地。

如一顆絢爛流星銷蝕在半空中。

左右抬頭看了眼尚未合攏的天幕,左右收回視線,化虹去往桐葉洲和寶瓶洲之間的廣袤海域。

出海沒多久,左右就停下身影。

老秀才問道“為何不飛升離去”

左右默不作聲。

兩人相隔不過四五步。

老秀才伸手指向那處杜懋強行飛升扯開的天幕縫隙,大怒道“為何借機不離開這座天下難道你真想要勘驗了那句混賬話,真要左右是個死”

左右低下頭。

只是這次老秀才沒有跳起來給他一巴掌,頹然道“去吧,知道你一直想要去倒懸山,去劍氣長城。去吧去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弟子要傷先生的心,都是攔不住的。”

左右作揖道“弟子左右,拜別先生”

老秀才揮揮手,說不出話來。

左右轉過身后,似有不舍,沒有化虹而去,只是一步步走去。

左右說道“先生收取的小師弟,挺不錯的。”

老秀才沒好氣道“滾滾滾。”

老秀才也轉過身,先生與弟子,兩人就這樣背對著背,一人站在原地,一人就此遠游。

老秀才突然撓撓頭,似乎想起很多往事,那會兒自己還是個窮秀才,名聲不顯,所以收取的大弟子崔瀺,是個有錢人家的孩子,窮秀才兩袖清風,故而囊中羞澀嘛,然后第二個弟子和第三個弟子,就沒那么有錢了,那會兒三個弟子,其實處得挺好,他這個先生當得也是最舒心的,后來呢,一個個都長大了。

老秀才背對著那個其實一輩子也沒怎么瀟灑過的弟子,突然欣慰笑道“以后到了劍氣長城,一定要瀟灑啊。”

略微停頓,老人輕聲道“左右啊,其實你劍練得好,書讀得更好。”

劍修大步離去,只在這他極其不喜歡的紛雜人間,留下了最后一句話“是先生教得好。”←→新書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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