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三章吾心安處打個盹兒第四百五十三章吾心安處打個盹兒←→:
陳平安這趟青峽島之行,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其實顧璨走或留,都無關大局走勢,事實上如今陳平安也改變不了太多,幕后有些事情,無論是大驪蘇高山的舉措、書簡湖的變天、那撥宮柳島修士的謀劃,陳平安只要還不愿意離開寶瓶洲中部,顧璨身在哪里都一樣。
可是顧璨自己愿意留在青峽島,守著春庭府,是最好。
陳平安撐船而去。
在綠桐城登岸,之前渡船經過那座祖師堂都已被拆爛的芙蓉山,當初火龍現世,氣焰沖天,絲毫不遜色那條泥鰍的翻江倒水,書簡湖境界足夠高的有心人,都誤以為會是顧璨的大道之敵,露面了,會爆發一場水火之爭,只是沒有想到那撥傳聞是大驪粘桿郎的外鄉人,選擇收手離去。
不過之后倒也沒讓人少看了熱鬧,那位云遮霧繞惹人猜疑的青衣女子,與一位眉心有痣的古怪少年,聯手擊殺了朱熒王朝的九境劍修,據說不但肉身體魄淪為食物,就連元嬰都被拘押起來,這意味著兩位“顏色若少年少女”的“老修士”,在追殺過程當中,留力極多,這也更讓人忌憚。
擊敗一位地仙,與斬殺一位地仙,是天壤之別。
陳平安登岸后,從客棧取回了那匹馬,又去那間陋巷鋪子買了幾個皮薄餡多的肉包子,飽餐一頓,這才趕路去往與梅釉國接壤的石毫國東南邊境,那座關隘名為留下,在歷史上小有名氣,眾說紛紜,有說是朱熒王朝的開國皇帝曾經在此,成功挽留下了那位以被譽為“半壁之功”的寒族謀士,也有說是朱熒王朝歷史上最強大的元嬰劍修,心灰意冷,在此悟道不得,最終仍是無法躋身上五境劍仙,在山崖上以凌厲劍氣書寫“留下”二字,抱憾兵解,這使得寶瓶洲中部的劍修,以及眾多江湖劍客,都將這座藩屬國的小關隘視為心中圣地,都會走上一遭,瞻仰崖上“留下”二字的風采。
陳平安在入秋前,風塵仆仆地趕到了留下關,與等候已久的曾掖和馬篤宜碰頭。
見著了陳先生一人一騎的熟悉身影,馬篤宜和曾掖明顯松了口氣。
一開始兩人沒了陳平安在旁邊,還覺得挺愜意,曾掖竹箱里邊又背著那座下獄閻羅殿,危急時刻,可以勉強請出幾位陳平安“欽點”的洞府境鬼物,行走石毫國江湖,只要別招搖過市,怎么都夠了,所以曾掖和馬篤宜起先言行無忌,無拘無束,只是走著走著,就有些風聲鶴唳,哪怕只是見著了游曳于四野的大驪斥候,都要犯怵,那會兒,才知道身邊有沒有陳先生,很不一樣。
有陳先生在,確實規矩就在,可是一人一鬼,好歹安心。
那種感覺,曾掖和馬篤宜私底下也聊過,卻聊不出個所以然,只覺得好像不止是陳先生修為高而已。
在留下關那處名勝古跡,他們一起抬頭仰望一堵如刀削般山崖上的擘窠大字,兩人也敏銳發現,陳先生獨自去了趟書簡湖,返回后,愈發憂心忡忡。
陳平安也察覺到這一點,思量過后,收回視線,對他們坦誠說道:“來這里之前,我拿了兩塊玉牌,想要見一見大驪蘇高山,但是沒能見到。”手機端:http:/m.biqige/
曾掖沒有往深處想,只是替陳先生感到有些失落。
可是馬篤宜卻深知其中的云波詭譎,必然暗藏兇險。
陳平安盡量以一種云淡風輕的語氣,笑道:“很多事情,放在那邊不動它,永遠不知道答案。只要做了選擇,就會有好有壞,現在就是壞的那個結果。不但沒能見著蘇高山,興許談不上打草驚蛇,不過肯定會被這位大驪主將掛念上了,所以接下來我們務必更加小心,如果梅釉國這一路,你們誰無意間發現大驪的隨軍修士,就假裝沒看見好了,放心,我們不至于有那性命之憂。”
曾掖雖然點頭,難免心事重重。
馬篤宜卻是個心寬如天地的,嬉笑道:“只要不被大驪鐵騎攆兔子,我可不在乎,喜歡看就看去好了,咱們身上一顆銅錢也跑不掉。”
陳平安無奈道:“你們兩個的性子,互補一下就好了。”
馬篤宜瞪眼,“陳先生莫要亂點鴛鴦譜啊,我可瞧不上曾掖。”
曾掖憨憨而笑,他也就是沒敢說自己也瞧不上馬篤宜。
山崖下,稀稀落落,多是一些需要過關的石毫國、梅釉國行商,并且大多年紀不大,希冀著返鄉后,以此作為炫耀的本錢,至于上了年紀的商賈和老江湖,崖上“留下”二字,早已看過了無數遍,真留不下他們了。
在陳平安三騎剛剛撥轉馬頭,剛好一伙江湖劍客策馬趕來,紛紛下馬,摘下佩劍,對著山崖二字,畢恭畢敬,鞠躬行禮。
其中老者,為馬隊中的其余年輕子弟,大聲訴說此處古跡的歷史淵源,慷慨激昂,當然少不得要為他們用劍之人美言幾句。年輕男女們,聽得一位位神采飛揚,心情激蕩。
多半是一個離開師門、來到江湖歷練的江湖門派。
陳平安自然看得出來那位老者的深淺,是位底子還算不錯的五境武夫,在梅釉國這樣疆域不大的藩屬之地,應該算是位響當當的江湖名宿了,不過老劍客除了遇到大的奇遇機緣,否則此生六境無望,因為氣血衰竭,好像還落下過病根,魂魄飄搖,使得五境瓶頸愈發堅不可摧,只要遇上年紀更輕的同境武夫,自然也就應了拳怕少壯那句老話。
江湖偶遇,多是擦肩而過,三騎遠去。
老者轉過頭,望向那三騎背影,一位眉眼稍稍長開的苗條少女,問道:“師父,那個穿青衫的,又佩劍又掛刀的,一看就是咱們江湖中人,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嗎?”
老者笑道:“可不是青衫仗劍,就一定是劍仙的。”
他們紛紛上馬,繼續趕路過關。
梅釉國還算安穩,可是鄰近的石毫國卻亂成了一鍋粥,先前有位與自家門派世交之誼的石毫國骨鯁清官,寄出一封密信,說是石毫國一位擅權宦官,想要對他斬草除根,牽連無辜。那位在石毫國廟堂與“文膽御史”齊名的清白忠臣,在信上坦言,他愿意留在京城,為國殉葬,好教大驪蠻子曉得石毫國還有幾個不怕死的讀書人,但是希望他們這些江湖朋友,能夠護送地方上的家族子弟,去往梅釉國避難,那么他就可以安心上路了。
過了留下關,馬蹄踩在的地方,就是石毫國疆土了。
那位官員在信上,有句話,筆跡極重,讓這位江湖老武夫與師兄弟們傳閱的時候,皆感慨不已,所以他此次帶著弟子們以身涉險,縱馬江湖,義無反顧。
“韓氏醇厚,歷代天子重文豪,養士兩百年,不曾虧待讀書人,我輩書生,也不可以人人愧對韓氏。”
老者坐在馬背上,心中唏噓,大驪鐵騎如今亦是對梅釉國大軍壓境,天大地大,給老百姓找塊安身之地,給讀書人找個安心之處,就這么難嗎?
這位見慣了腥風血雨、起起伏伏的老江湖,內心深處,有個不可告人的念頭,大驪蠻子早點打下朱熒王朝便好了,大亂之后,說不定就有了大治之世的契機,不管如何,總好過大驪那幾支鐵騎,好像幾把給朱熒藩屬國崩出口子的刀子,就一直在那兒鈍刀子割肉,割來割去,遭殃受罪的,還不是老百姓?別的不提,大驪蠻子對待馬蹄所及的各國疆域,沙場上毫不留情,殺得那叫一個快,可是真要把眼光往北移一移,這幾年整個硝煙漸散的寶瓶洲北方,無數逃難的老百姓已經陸陸續續返籍,回到故土,駐守各地的大驪文官,做了不少還算是個人的事情。
只是這種注定一說出口就是錯的混賬話,老人就只能自己用一口口老酒,澆上一澆了。
那邊,三騎馳騁。
依舊是幫著陰物鬼魅完成那百般千種的心愿,再就是曾掖和馬篤宜負責粥鋪藥鋪一事,只不過梅釉國還算安穩,做得不多。
天下大亂,世道不好,老百姓們懵懵懂懂,惶惶恐恐,卻無可奈何。
陳平安他們在一處荒郊野嶺的溪澗旁,遇到了一件咄咄怪事,一伙落草為寇的剪徑強人,竟然對著一個躺在水中巨石上的中年道人,愁眉不展。
皮包骨頭的中年道人,出身朱熒王朝的道家旁門,如今是洞府境修為,原本覺得世道亂了,作為道士,就該下山救濟蒼生,不曾想遇到了一個精通相術的麻衣術士,確實是個高人,結果給他一看相,說他是個命中早夭、饑寒一生的可憐人,中年道士悲慟不已,便開始等死。
那伙從石毫國流竄入境的馬賊,剛剛做成了一樁買賣,得了些不少銀子,在溪邊停馬,見著了這么個要死不死的怪人,差點一刀就解決了中年道人,不料道人開心不已,求著那人出刀快一些,年輕馬賊反而心里邊犯嘀咕,不敢下刀子了。道人一心求死,將那伙做慣了打家劫舍的強人給教訓了一通,說了些福禍報應的事情,畢竟是位山下百姓眼中的中五境神仙,又是譜牒仙師,學問與口才,還是有的,愣是沒讓人惡從膽邊生,倒是嚇得從頭目到嘍啰的馬賊們,一個個面面相覷,反過來勸說中年道人莫要輕生。
于是陳平安就撞見了這么一幕。
馬賊們這會兒已經沒了殺人越貨的心思,何況也沒覺得那三騎好欺負,就故意視而不見。
陳平安這邊則是無所謂,就停馬洗涮馬鼻,起灶生火煮飯,該做什么就做什么。
中年道人見馬賊殺也不殺自己,洞府境的體魄,自己一時半會死又死不了,就只顧著躺在石頭上等死。
若是馬賊們對那三人見財起意,中年道人當然會攔阻,就當是身死之前,積攢一樁小小的陰德,下輩子投個好胎,最少長壽些,繼續修道。
陳平安捧著飯碗蹲在河邊,那邊也差不多開伙吃飯。
一個燥脾氣的年輕馬賊瞥見陳平安的視線,對陳平安瞪眼道:“瞅啥瞅,沒見過英雄好漢吃飯啊?!”
一個馬賊頭目,好心去石頭上那邊,給中年道人遞去一碗飯,說這么等死也不是個事兒,不如吃飽了,哪天打雷,去山頂或是樹底下待著,試試看有沒有被雷劈中的可能,那才算一了百了,干干凈凈。中年道人一聽,好像有理,就琢磨著是不是去市井坊間買根大鐵鏈,只是仍是沒有接過那碗飯,說不餓,又開始絮絮叨叨,勸說馬賊,有這份善心,為何不干脆當個好人,別做馬賊了,如今山下亂,去當鏢師不是更好。
馬賊頭目有些心動,端著飯碗,離開河中巨石,回去跟兄弟們合計起來。
陳平安覺得有趣。
扒完碗中米飯,陳平安腳尖一點,飄向巨石,一襲青衫,衣袖飄搖,就那么瀟灑落在中年道人身邊。
那個年輕馬賊差點沒一口大米飯噴出來,結果給馬賊頭目一巴掌拍在腦袋上,“瞅啥瞅,沒見過江湖上的英雄豪杰啊?!”
陳平安盤腿坐在巨石上,微笑道:“這位道長,為何尋死?”
中年道人其實是個和善之人,閉眼輕聲道:“命中該死,大道無望,不死何為。”
陳平安笑道:“道長可知道,儒釋道三教都極為推崇的一本正經,嗯,就是被人稱為群經之首的那本古書,有句話叫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中年道人點點頭,“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我們便說道生一,一生二,衍生萬物。”
陳平安說道:“魔障一來,修道之人,尤為艱辛,哪怕手擁百萬雄兵,亦是難退心中敵。”
中年道人坐起身,哀嘆一聲,“道理我都懂,可我不過是資質平平的洞府境,哪敢奢望大道在我,委實是戰戰兢兢,思來想去,始終無法破開心中關隘,只能寄希望于下輩子了。”
陳平安瞥了眼那邊的山中馬賊,點頭道:“確實,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都一樣。”
中年道人強顏一笑,“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一個瘦骨嶙峋的中年道人,一個形神憔悴的年輕人,萍水相逢山水間。
雙方點到為止,就此別過,并無更多的言語交流。
那撥馬賊如釋重負,尤其是那個年輕馬賊,覺得自己剛剛在鬼門關打轉了一圈。
曾掖無法理解那個中年道人的想法,遠去之時,輕聲問道:“陳先生,天底下還有真愿意等死的人啊?”
陳平安點頭道:“修行路上,千奇百怪。那位道人,若是按照佛家的說法,唯有先自了,才有棒喝的機會,不然任你是高僧大德一棒敲下去,也敲不出個立地成佛,只會讓人一頭包,直喊疼。嗯,你們兩個,聽過一樁佛家公案嗎?一位高僧說,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另外一位說,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兩個偈子,你們覺得有高下之分嗎?”
曾掖搖頭道:“聽不懂這些。”
馬篤宜笑道:“當然是后者更高。”
陳平安輕聲感慨道:“佛家立意,興許是后者更高,可前者卻是世間癡迷漢人人可坐的渡船,當自渡之人,放下手中竹蒿,起身登岸,最后走出了下船的那一步,才可以說自己悟了后者,漸悟是頓悟之本,這里邊的先后順序,其實還是有的。人生在世,心鏡蒙塵,不擦拭就會積垢,黯淡無光,哪有天生就直達彼岸的佛子。”
陳平安笑了笑,補充道:“兩個偈子都好,都對,之所以跟你們閑聊這個,是因為我先前游歷青鸞國那一趟,路上聽聞士子說佛法,對于前者十分不屑,單單推崇后者,加上幾本類似文人筆札的雜書上,對待前者,也喜歡暗藏貶義,我覺得有些不太好而已。”
馬篤宜笑道:“以前很少聽陳先生說及佛家,原來早有涉獵,陳先生真真是博覽群書,讓我佩服得很吶……”
馬篤宜做了個鬼臉,“不行了,我自己都說不下去了。”
陳平安微笑道:“這說明你的馬屁功夫,火候不夠。”
之后三騎,見過了一處帶著仙氣的名勝古跡,是一處無主的深潭,入秋時分,就已經寒氣凜洌如酷寒時節,石壁上篆刻著一句地方縣志無據可查的朱紅崖刻,“古壁彩虬金貼尾,雨工騎入秋潭水”,三人抬頭望去,壁上確實有些彩繪痕跡,依稀可見蛟龍之姿,而腳邊潭水碧綠,不見任何魚蝦。
陳平安收回視線,伸手探入潭水,涼意陣陣,便沒來由想起了家鄉那座建造在河畔的阮家鋪子,是相中了龍須河當中的陰沉水運,這座深潭,其實也適合淬煉劍鋒,只是不知為何沒有仙家劍修在此結茅修道。陳平安驟然間趕緊縮手,原來水中寒氣,竟然并不純粹,夾雜著許多陰煞污穢之氣,就像一團亂麻,雖然不至于立即傷人體魄,可離著“純粹”二字,就有些遠了,難怪,這是修士的煉劍大忌。
想必早年這里也有故事。
大概就像桐葉洲的飛鷹堡和上陽臺。
陳平安此后遠游梅釉國,走過鄉野和郡城,會有稚童不慣見駿馬,走入蘆花深處藏。也能夠時不時遇到看似平淡無奇的游歷野修,還有縣城街道上敲鑼打鼓、熱熱鬧鬧的娶親隊伍。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陳平安他們還無意間遇到了一處荒草叢生的荒冢遺跡,發現了一把沒入墓碑、唯有劍柄的古劍,不知千百年后,猶然劍氣森森,一看就是件不俗的靈器,就是歲月悠久,不曾溫養,已經到了崩碎邊緣,馬篤宜倒是想要順走,反正是無主之物,磨礪修繕一番,說不定還能賣出個不錯的價格。只是陳平安沒答應,說這是道士鎮壓此地風水的法器,才能夠壓制陰煞戾氣,不至于流散四方,成為禍害。
馬篤宜作為陰物,何嘗看不出,只是不在意罷了,便笑道:“那就拔出了古劍,荒冢真要有妖魔現身作祟,咱們干脆降妖除魔,得了靈器,攢了功德,豈不是兩全其美?”
陳平安搖頭道:“陳年舊賬,混淆不清,怎么就知道這其中沒有苦衷和曲折。”
馬篤宜有些埋怨,“陳先生什么都好,就是做事情太不爽利了。”
陳平安笑道:“稚童氣力不濟,都能砸碎飯碗瓷器,那也算是一種爽利。曾掖可以,那撥馬賊,曾掖不一樣可以說殺就殺,你也行,我當然更容易。”
陳平安感慨道:“人心匯聚,是一種很可怕的事情。古寺寂寥,一個人走入其中,燒香拜佛,會感到敬畏,可若是鬧鬧哄哄,人頭攢動,就未必怕了,再說得極端一點,說不得往佛身上剮金箔的事情,有人起個頭,說做也就做了。”
騎馬穿過亂葬崗,陳平安突然回頭望去,四下無人也無鬼。
一次在深山湖邊停馬歇息,曾掖撿起石子打水漂,馬篤宜獨自揀選了一個僻靜地方,脫了靴子,伸入沁涼水中,伸著懶腰,滿臉笑意,剛好有蜻蜓徘徊不去,飛上玉搔頭。
馬篤宜停下動作,想要它多停留片刻。
遠處,有個肩挑一捆柴的少年樵夫,無意間路過附近,停下腳步,癡癡望著她,誤以為是一位仙女,少年心生愛慕,卻又自慚形穢。
馬篤宜伸手趕跑那只蜻蜓,轉過頭,伸手捻住鬢角處的狐皮,就打算猛然揭開,嚇唬嚇唬那個看傻眼的鄉野少年。
結果被陳平安丟來一顆小石子,彈掉她的手指。
馬篤宜賭氣似地轉身,雙腿晃蕩,濺起無數水花。
少年趕緊跑開。
他不打算告訴村子里邊的同齡人,自己在湖邊見著了一位那么漂亮的神仙姐姐,自己默默記在心中就好了。
在一座繁華縣城,就連見怪不怪的陳平安,都覺得大開眼界。
有位醉酒狂奔的讀書人,衣不遮體,袒胸露乳,步伐搖晃,十分豪邁,讓書童手提裝滿墨水的水桶,讀書人以頭做筆,在街面上“寫字”。
街頭街尾還有仆役,身邊擺滿了裝滿井水的水桶,只等著自家老爺發完瘋,他們好收拾殘局,清掃潔面。
倒是算不得累活,就是每次受盡了白眼,他們對那位書癲子老爺真是敢怒不敢言,
與老百姓一問,竟然還是位有功名更有官身的縣尉。
陳平安牽馬停在街邊,只見那位縣尉力竭跌坐在路上,轉頭望去,渾身酒氣的年輕人,滿身酒漬墨漬,氣味古怪至極,只見他以手掌使勁拍打街面,高聲大笑道:“我以書法恭敬神明,敢問神明有無膽氣,為我指點一二?千古圣賢何在,來來來,與我暢飲一番……”
年輕人突然哀嚎起來,“我在京城曾見公主與擔夫爭路,偶得書法真意,再見公主于寺廟拈花,又得書法神意,公主殿下,你倒是瞧一眼我為你寫的字啊。”
曾掖錯愕道:“陳先生,這家伙寫的啥,我一個字都認不得。”
陳平安忍著笑,指了指街面,輕聲道:“是以狂草書,寫閨怨詩,至于草書內容,剛寫完那一句,是窗紗明月透,秋波嬌欲溜,與君同飲酴醾酒。嗯,大概是想象以心儀女子的口氣,為他自己寫的情詩。不過這些字,寫得真是好,好到不能再好的,我還從未見過這么好的草書,楷書行書,我是見過高手大家的,這種境界的草書,還是頭一回。”
說到最后,陳平安說道:“別覺得那縣尉是在說大話混話,他的字,真正有神意,也就是此地靈氣淡薄,門神、鬼魅都無法長存,不然真要現身一見,對他俯首而拜。”
陳平安突然笑了,牽馬大步前行,走向那位醉倒街面、淚眼朦朧的書癲子、癡情種,“走,跟他買字帖去,能買多少是多少!這筆買賣,穩賺不賠!比你們辛苦撿漏,強上無數!不過前提是咱們能夠活個一百年幾百年。”
曾掖和馬篤宜對視一眼,覺得陳先生應該也失心瘋了。
陳平安來到那個仰面而躺的讀書人身邊,笑問道:“我有不輸仙人醇釀的美酒,能不能與你買些字?”
那人醉眼朦朧,晃了晃腦袋,“求我?”
陳平安笑著點頭,“求你。”
那人驀然悲愴大哭,“你又不是公主殿下,求我作甚?我要你求我作甚?走走走,我不賣字給你,一個字都不賣。”
陳平安轉頭望向馬篤宜那邊,當眾人視線隨之轉移,手腕一抖,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得自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釀,松開馬韁繩,打開泥封,蹲下身,將酒壺遞給讀書人,“賣不賣,喝過我的酒再說,喝過了還是不愿意,就當我敬你寫在街上的這幅草書。”
那人坐起身,接過酒壺,仰頭灌酒,一口氣喝完,隨手丟了空酒壺,搖搖晃晃站起身,一把抓住陳平安的胳膊,“可還有酒?”
陳平安笑道:“還有,卻所剩不多。”
那人興高采烈道:“走,去那破爛衙署,我給你寫字,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酒夠!”
馬篤宜翻了個白眼。
讀書人的骨氣呢?
曾掖則有些開心,難得見著這么心情舒暢的陳先生。
到了衙署,讀書人一把推開書桌上的雜亂書籍,讓書童取來宣紙攤開,一旁磨墨,陳平安放下一壺酒在讀書人手邊。
墻壁上,皆是醒酒后讀書人自己都認不全的狂亂草書。
讀書人喝過了酒,打著酒嗝,問道:“說吧,想要我這瘋癲子寫什么?送給哪位識貨的將相公卿?算了,我不想知道,你想寫什么,不算數,我想寫什么就什么。”
落紙生云煙,滿堂驚風雨。
讀書人果真是想到什么就寫什么,往往一筆寫成無數字,看得曾掖總覺得這筆買賣,虧了。
最后,酒量不錯、酒品不算好的讀書人,寫了十數幅大小不一的字帖,徹底醉死過去,倒地不起。
陳平安總計花去了五壺水井仙人釀、老龍城桂花釀和書簡湖烏啼酒。
之所以能喝這么多,不是讀書人真的海量,而是喝小半壺,灑掉大半壺,落在心疼不已的馬篤宜眼中,真是暴殄天物。
陳平安收好了一幅幅字帖,離開衙署。
三人牽馬離去,馬篤宜忍不住問道:“字好,我看得出來,可是真有那么好嗎?這些仙釀,可值不少雪花錢,折算成銀子,一副草書字帖,真能值幾千上萬兩銀子?”
陳平安得了字帖,開懷不已,就像自己喝多了酒,言之鑿鑿道:“你們不信?那就等著吧,將來哪天你們再來這里,這條街肯定已經名動四方,千百年后,哪怕那個讀書人去世了,可是整座縣城都會跟著沾光,被后世牢記。”
三騎緩緩離開這座小縣城,這會兒,縣城老百姓都還只將那個書癲子縣尉當做笑話看待,卻不知道后世的書法大家,無數的文人墨客,會何等羨慕他們能夠有幸親見那人的風采。
今年中秋,梅釉國還算家家戶戶,親人團圓。
只是石毫國那邊,就難說了。m.biqige
明年中秋,梅釉國說不定就是如今石毫國的慘淡光景。
山野之中多精怪。
又一年秋去冬來。
在陳平安即將走完梅釉國之際,又該返回書簡湖的時候,有天在一座人煙罕至的深山峻嶺,憑借著出眾眼力,看到了一座高崖之時,竟然倒掛著一頭破布襤褸的老猿,渾身鐵鏈纏繞,感應到陳平安的視線,老猿猙獰,呲牙咧嘴,雖未咆哮嘶吼,可是那股暴戾氣息,驚心動魄。
老猿附近,還有一座人工開鑿出來的石窟,當陳平安望去之時,那邊有人站起身,與陳平安對視,是一位面容枯槁的年輕僧人,僧人向陳平安雙手合十,默默行禮。
陳平安也學著僧人低頭合十,輕輕還禮。
馬篤宜好奇問道:“怎么了?”
陳平安搖搖頭,沒有說話。
直到走出那片山脈,陳平安才說道:“有高僧以大毅力,在那邊降服一頭自己心魔顯化的桀驁心猿。”
馬篤宜嘖嘖稱奇道:“竟然能夠顯化心魔,這位僧人,豈不是位地仙?”
陳平安點點頭,“是一位世外高人。”
石窟那邊,年輕僧人盤腿坐回蒲團,又站起身,一步跨出石窟,御風而行,虛蹈凌空,與那頭逐漸安靜下來的老猿對視,后者眼神當中,是那般復雜,憂憤,仇恨,祈求,憐憫,譏笑,不一而足。
僧人轉頭望去,似乎有些疑惑不解。
為何自己的心猿,今日會如此異樣?
它先前遇見了御劍或是御風而過的地仙修士,它都從來不曾多看一眼。
年輕僧人若有所悟,露出一抹微笑,再次低頭合十,佛唱一聲,然后返回石窟,繼續枯坐。
一位神色漠然、眼神幽寂的年邁修士,出現在那處古劍釘入墓碑的亂葬崗,地底下,陰氣騰騰,即便是察覺到了他極有可能是一位陽間地仙,那些躲在身處山根中的厲鬼陰物,依舊稟性難移,煞氣聚攏,試圖沖出地面,只是每當有厲鬼上浮,就立即有劍氣如雨落下,地底下,哀嚎陣陣。
老修士當然不懼這些陰物,只是皺眉,自言自語道:“奇了怪了。不怕我身上故意流露出來的金丹氣息,倒是怕一個四不像的年輕人?”
難得在一家仙家客棧落腳下榻。
馬篤宜后仰倒在柔軟被褥上,滿臉陶醉,吃得住苦,也要享得福啊。
曾掖倒是沒覺得有什么,獨自在屋內修行。
陳平安與仙家客棧要了一份仙家邸報,梅釉國朝堂之上,也開始爭吵,不過吵的,不是該不該阻擋大驪蠻子,而是如何死守疆土。
要知道,這還是石毫國京城早已被破的險峻形勢之下,梅釉國君臣做出的決定。
而那座混亂不堪的石毫國朝廷,終于迎來了新的皇帝陛下,正是有“賢王”美譽的藩王韓靖靈,黃鶴之父,沒有在沙場上折損一兵一卒的邊關大將,一舉成為石毫國武將之首,黃鶴作為新帝韓靖靈的患難之交,一樣得到敕封,一躍成為禮部侍郎,父子同朝,又有一大撥黃氏子弟,雞犬升天,共同把持朝政,風光無限。
石毫國京城到地方,坦然赴死的文官武將,絡繹不絕,哪怕不過是往家門口張貼別國門神這種小事,仍是不愿去做。
其中一些不愿被自家老爺害死的家族子孫,偷偷摸摸去貼上了大驪袁曹兩姓老祖的門神掛像,還有一些心狠的,干脆就將家主捆綁起來,免得跑去撕掉門神,還要大罵他們是不肖子孫,愧對先祖。
眾生百態,甘苦自知。
這封妙筆生花的仙家邸報上,那些被當做茶余飯后談資樂子來寫的瑣碎小事,真正落在那些門戶頭上,就是一樁樁生死大事,一場場破家流徙的慘事。
書簡湖比起一座不太起眼的石毫國,更加翻天覆地,更加動人心魄。
今年入秋開始,蘇高山開始“秋后算賬”。
以粒粟島、黃鸝島、青冢天姥等島嶼為首的書簡湖山頭,紛紛向大驪宋氏投誠,愿意交出一半家底,以及那本意義重大的祖師堂譜牒。
蘇高山在池水城范氏府邸,設下宴席,不過僅是以他的名義,派遣了一位不過是從三品的麾下武將,以及幾位從各地軍伍當中抽調而出的隨軍修士,負責露面款待群雄。
蘇高山竟是連這點面子,都不樂意給那些乖乖依附的書簡湖地頭蛇。
對此陳平安倒是沒有半點意外。
先前他以青峽島供奉牌和太平無事牌,向大驪鐵騎遞交“名帖”,說想見一見那位主將,最后蘇高山傳回的答復,很干脆,一聽就是這位大將軍的親口言語,就兩個字,“滾蛋”。
談不上惱火或是憋屈,陳平安只是有些無奈而已。
至于失去劉志茂坐鎮的青峽島,一樣不甘落后,以素鱗島田湖君、金丹俞檜為首的勢力,幾位在書簡湖足夠呼風喚雨的金丹修士,一樣在那場宴會上,落座于池水城范氏府邸,但是位置并沒有最靠前,甚至還不如天姥島。
這就是書簡湖的山澤野修。
敢拼命,能認慫。局面大好,當得了祖宗,形勢不妙,做得了孫子。
陳平安猜測,也有一些島嶼修士,不愿意就這么雙手奉上半數家業,不過應該不用大驪鐵騎和隨軍修士出手,粒粟島譚元儀、黃鸝島那雙金丹道侶在內的勢力,就會幫著蘇高山擺平所有“小麻煩”,哪里需要蘇大將軍勞心勞力,樂得將那些顆人頭和島嶼家當,給蘇高山當作賀禮。
但是蘇高山在書簡湖的刀切豆腐,關鍵原因,除了他這一支鐵騎自身戰功顯赫,以及書簡湖野修的貌合神離、擅長見風使舵之外,其實另外一位大驪主將曹枰的勢如破竹,也很重要,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傳聞大驪藩王宋長鏡,將會親自陪著一位宋氏皇子,巡視曹枰麾下鐵騎與朱熒王朝對峙的那條邊境線。
陳平安放下邸報。
雙手籠袖,陷入沉思。
劉志茂的生死,目前還沒有確切消息。
以常理來說,蘇高山對于劉志茂這種知曉審時度勢的大修士,還是會拉攏居多,況且劉志茂還是最早投靠大驪的半個自家人。
問題就出在宮柳島那撥被劉老成說成“嘴臉不討喜”的外鄉修士,身份依舊沒有水落石出。
看來是這撥人決定了劉志茂的生死榮辱,甚至連劉老成都只能捏著鼻子認了,讓蘇高山都沒辦法為自己的功勞簿錦上添花,為大驪多爭取到一位唾手可得的元嬰供奉。
好大的來頭。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
難道是元氣大傷的桐葉宗?一咬牙,狠下心來,搬遷到書簡湖?
可是這需要付出太大太大的代價,修士可以浩浩蕩蕩遷徙別洲,但是桐葉宗轄境內那些經營數千年的山水氣數,可帶不走。
涉及到兩洲之地的大遷徙,除了洞天福地的靈氣,可以另說,其余休想。
并且這么大的動靜,桐葉宗本就人心渙散,遷徙過程當中,虎狼環視,肯定會撕咬肥肉,涉及到大道,就算是太平山扶乩宗這樣不缺正氣的宗門,只要決定出手,一樣毫不手軟。
再者,桐葉宗修士,眼高于頂,當慣了大洲仙家的執牛耳者,當真愿意跑到小小寶瓶洲扎根,可能還要給一個世俗王朝的大驪宋氏,寄人籬下?
若是扶乩宗,似乎更加合理。
可是那撥修士對劉志茂的出手,尤其是對自己包藏禍心的“小算計”,就又不合理了。
陳平安站起身,來到窗口,這座仙家客棧建造在大江之畔,視野開闊,窗外景象,江水滔滔,船來船往,落在視野,小如粟米。
梅釉國水網交織,江河廣布,這大概也是廟堂上膽敢死戰的緣由之一。
江面上,有綿延的戰船緩緩逆流而去,只是水面廣闊,即便旌旗擁萬夫,仍是艨艟巨艦一毛輕。
陳平安趴在窗臺上。
曾掖和馬篤宜聯袂而來,說是想要去這條春花江的水神廟看看,據說許愿特別靈驗,那位水神老爺還很喜歡逗弄凡俗夫子。
陳平安沒有這個興致,就讓他們自己去游覽祠廟,不過提醒馬篤宜,在進入祠廟地界后,畢竟是鬼魅穿狐皮,還是要先告罪一聲,與水神廟率先表明來意,不然按例就是冒犯沖撞一地山水神祇,起了沖突,你們怎么都不占理,到時候他就只能賠罪道歉,破財消災了,反正那筆神仙錢,馬篤宜和曾掖自己出,不能算在他陳平安頭上。馬篤宜笑著說知道啦,走了這么遠的江湖,這點規矩還要陳先生絮叨啊。
陳平安哭笑不得。
這么遠的江湖?你和曾掖,如今才走過兩個藩屬國的版圖罷了。
不過陳平安沒有說這些,擺擺手,示意他們出門游玩便是。不然少不了又要給馬篤宜刺上幾句。
只是在曾掖關門的時候,陳平安摘下養劍葫,拋給曾掖,說是以防萬一。
曾掖自然歡天喜地,只是一關上門,就給馬篤宜奪走,給她懸在腰間。
曾掖沒轍。
陳平安對此會心一笑。
男子讓著些女子,強者讓著些弱者,同時又不是那種居高臨下的施舍姿態,可不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這樣的世道,才會慢慢無錯,緩緩而好。
萬般道理學問,還需落回順序上。
多走一走,就走了那么遠。
多想一想,就想了那么多。
有些疲憊又有些輕松的陳平安,就那么趴在窗臺上,閉上眼睛,打著盹兒。
吾心安處即吾鄉。
吾鄉何處不可眠。
數十里之外的春花江水神祠廟,一位躺在祠廟大殿橫梁上啃雞腿的老人,頭簪杏花,身穿繡衣,十分滑稽,驀然之間,他打了個激靈,差點沒把油膩雞腿丟到殿內香客的腦袋上去,這位水族精怪出身、當年偶得福緣,被一位觀湖書院君子欽點,才得以塑金身、成了享受人間香火的江水正神,一個騰空而起,身形化虛,穿過大殿屋脊,老水神環首四顧,十分慌張,作揖而拜四方,戰戰兢兢道:“哪位圣人大駕光臨,小神惶恐,惶恐啊。”
而那個“罪魁魁首”。
正忙里偷閑,打盹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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