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第五百零一章有些道理很天經地義第五百零一章有些道理很天經地義
冬末時分,天寒色青蒼,山凍不流云,陳平安環首四顧,視野所及,一片枯寂。
這就是人間顏色,在仙家渡船之上,俯瞰萬里山河,是絕對無此感觸的。故而山上修行,更是不知世上寒暑。
陳平安手中那根以碧游宮仙訣煉化的行山杖,呈現出青翠色澤,使得這條雷池脈絡更似竹鞭材質,不然金色太過顯眼,不過只要撤去一道禁制,這根暫時屬于小煉的打鬼鞭粗胚,就可以恢復原本面貌。
北俱蘆洲有一點好,只要會說一洲雅言,就不用擔心雞同鴨講,寶瓶洲和桐葉洲,各國官話和地方方言無數,游歷四方,就會很麻煩。
陳平安走到山腳那邊,依舊四下無人,輕輕捻起一張陽氣挑燈符,燃燒速度正常,這說明郡城那邊,妖魔作祟的可能性更小,極有可能是金丹宋蘭樵所說的第二種情況,郡城周邊的某位山水神祇大劫已至,金身即將崩潰,從而影響到了一地風水氣數,天災也就順勢而生。
只不過事無絕對,陳平安打算走一步看一步,手持符箓,緩緩而行,直到遙遙遇到一輛裝滿木炭的牛車,一位衣衫破舊的精壯漢子,帶著一對手上布滿凍瘡的稚童兒女,一起去往郡城,陳平安這才熄滅符箓,快步走去,兩個孩子眼神中充滿了好奇,只是鄉野孩子多靦腆,便往父親那邊縮了縮,漢子瞧見了這位背箱持杖的年輕人,沒說什么。
冬寒凍地,泥路生硬,牛車顛簸不已,漢子愈發不敢牽牛太快,木炭一碎,價錢就賣不高了,城里有錢老爺們的大小管事,一個個眼光毒辣,最會挑事,狠狠殺起價來的言語,比那躲也無處躲的風寒還要讓人心涼。只是這一慢,就要連累兩個娃兒一起受凍,這讓漢子有些心情郁郁,早說了讓他們莫要跟著湊熱鬧,城中有什么好看的,不過是宅子門口的石獅子瞧著嚇人,彩繪門神更大些,瞧多了也就那么回事,這一車子木炭真要賣出個好價錢,自會給他們帶回去一些碎嘴吃食,該買的年貨,也不會少了。
依稀可見郡城高墻輪廓,漢子松了口氣,城里熱鬧,人氣足,比城外暖和些,兩個娃兒只要一開心,估計也就忘記冷不冷的事情了。
只是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人,走路不快不慢,就跟在牛車身后,讓漢子有些擔心。
陳平安稍稍加快腳步,笑問道:“這位大哥,我是個遠道而來的外鄉人,不知道這座郡城叫什么?有什么值得去的地兒?”
漢子是個悶葫蘆,只是不敢裝聾作啞,扯出個笑臉,嗓音沙啞道:“回老爺的話,前邊叫隨駕城,據說當年皇帝老爺往南邊走,不小心遭了風寒,待過一段時間,就賜下了這么個名字。我只知道城北的城隍廟和城南的火神祠,平日里人最多,老爺可以去瞧瞧。”
“好的,那我進了城,就去這兩個地方走走看。”
陳平安笑著點頭,伸手輕輕按住牛車,“剛好順路,我也不急,一起入城,順便與大哥多問些隨駕城里邊的事情。”
漢子瞧著雖然忐忑,但是當他抬頭一看,牛車離著隨駕城的城門越來越近,總覺得出不了岔子,似乎這才稍稍心安,便盡量學那城里人說話,多說些漂亮話:“那我就說些知道的,能幫上老爺一點小忙,是最好,我沒讀過書,不會講話,有說的不對的地方,老爺多擔待。”
陳平安一手持行山杖,一手扶住牛車,說道:“這敢情好,大哥只管敞開了說。”
在漢子想到哪說到哪的介紹下,陳平安得知這座隨駕城在銀屏國,不算小城,歷史上出過一位宰相老爺,所以城隍廟那邊的魁星樓香火鼎盛,火神祠也鬧騰,據說求財很靈,城里做大買賣的有錢人,都愛去那邊燒香,所以漢子就是要拉牛車去往火神祠附近的集市,賣了一車木炭,可以在附近鋪子直接買了年貨回家。
兩個孩子,一直在偷偷打量陳平安,可只要陳平安對他們笑了笑,他們就立即轉頭,有些難為情。
不知不覺,牛車就到了城門這邊,由于天色還早,需要排隊入城,附近有些早點攤子,陳平安就買了碗小米粥和一個卷餅子,摘下斗笠,坐在桌旁吃了起來,不遠處的兩個孩子咽了咽口水,漢子猶豫了一下,掏出一小把銅錢交給女兒,得了錢,倆娃兒撒歡跑向攤子,同樣買了一碗小米粥和一只泛著雞蛋香味的卷菜餅,女兒將那卷餅捧著送去給她爹,漢子只是咬了一口,就將剩余卷餅撕成兩半,還給女兒,小女孩跑回桌邊,遞給弟弟一半,然后姐弟一起吃那一碗粥,漢子護著那輛牛車,抹了把嘴,咧嘴一笑。
攤子生意不錯,兩孩子就坐在陳平安對面。
陳平安吃東西習慣了細嚼慢咽,一邊想著事情。
先前鬼蜮谷之行,與那書生勾心斗角,與積霄山金雕精怪斗力,其實都談不上如何兇險。
但是銅臭城到青廬鎮之間的那段路途,或者準確說是從披麻宗跨洲渡船走下,再到以劍仙破開天幕逃到木衣山,讓陳平安現在還有些心悸,事后幾次棋局復盤,都覺得生死一線,只不過一想到最后的收成,滿滿當當,神仙錢沒少掙,珍稀物件沒少拿,沒什么好怨天尤人的,唯一的遺憾,還是打架打得少了,不痛不癢的,竟是連落魄山竹樓的喂拳都不如,不夠盡興,如果積霄山妖物與那位搬山大圣聯手,假設又無高承這種上五境英靈在北方暗中覬覦,興許會稍稍酣暢幾分。
之后在木衣山府邸休養生息,通過一摞請人帶來翻閱的仙家邸報,得知了北俱蘆洲不少新鮮事。
其中最意外的,當然是太平山女冠黃庭,在砥礪山生死戰中,輸給了那個名叫劉景龍的山上年輕俊彥,要知道黃庭可是為了破開元嬰瓶頸才來的北俱蘆洲,雖說她是一位新元嬰,可黃庭劍術之高,毋庸置疑,而那與黃庭歲數、修為大致相當的劉景龍之上,猶有兩位修為、天資、福緣背景都要更加出眾的“年輕修士”,至于劉景龍之后的七位天之驕子,只看云霄宮楊凝性的手腕和心性,陳平安就不敢有絲毫輕視。
在此之外,砥礪山還有一處地方,陳平安十分好奇。
山外有山,大戰不斷的砥礪山,附近有一座最適宜觀戰的百泉山,山上靈泉百余口,靈氣盎然,是一座先天寶地,山上建造有千余座大大小小的仙家府邸,青山綠水間,庭院深深,風景宜人,又是一等一的修行之地,這些百泉山府邸只租不賣,全部由瓊林宗聘請陰陽家高人選址和墨家匠師精心打造,可以長租,但是期限越長,價格越貴。
靠著這樁財源滾滾的長久買賣,生財有道的瓊林宗,硬是靠神仙錢堆出一位半吊子的玉璞境供奉,門派得以獲得宗字后綴。
這座宗門在北俱蘆洲,名聲一直不太好,只認錢,從來不談交情,可是不耽誤人家日進斗金。
所以瓊林宗既讓修士眼紅,又讓山上人鄙夷,有一句膾炙人口的譏諷話語傳遍南北:繡花枕頭上五境,兩袖清風瓊林宗。
陳平安放下筷子,望向城門那邊,城內遠處有馬蹄陣陣,轟然砸地,應該是八匹高頭大馬的陣仗,聯袂出城,臨近行人扎堆的城門后,非但沒有放緩馬蹄,反而一個個策馬揚鞭,使得城門口鬧鬧哄哄,雞飛狗跳,此刻出入隨駕城的百姓紛紛貼墻躲避,城外百姓似乎見怪不怪,經驗老道,連同那漢子的那輛牛車在內,急而不亂地往兩側道路靠攏,瞬間就讓出一條空蕩蕩的寬敞道路來。
這是到哪兒都有的事。
那伙鮮衣怒馬的紈绔子弟,一個個高坐馬背,疾馳出城,一連串急促馬蹄就像一串爆竹,那些神色倨傲的權貴子弟,嫻熟縱馬呼嘯而過,人人身穿名貴貂裘,手持錦繡馬鞭,挽刀背弓,還有豪奴健仆攜帶鷹籠,好一個追風逐電何雄哉。
不過陳平安的注意力,更多還是遠處一座攤子上坐著的兩位年輕人,一男一女,穿著樸素卻潔凈,皆背長劍,相貌都不算出彩,但是自有一番氣度,他們各自吃著一碗餛飩,神色漠然,當那男子瞧見了縱馬狂奔的那伙隨駕城子弟后,皺了皺眉頭,女子放下筷子,對男子輕輕搖頭。
陳平安心中了然。
應該是奔著隨駕城異象而來的修行中人。
只不過年輕男女修為都不高,陳平安觀其靈氣流轉的細微跡象,是兩位尚未躋身洞府的練氣士,兩人雖然背劍,卻肯定不是劍修。
當那負劍女子轉頭望去,只看到一個跟攤主結賬的年輕人,手持竹鞭斗笠和綠竹行山杖,那男子神色如常,并且氣勢平平,那些闖蕩江湖的游俠兒無異,女子嘆了口氣,若是無意間一頭撞入這座隨駕城的江湖人,運道不濟,若是與他們一般無二,是專門沖著隨駕城大禍臨頭、同時又有異寶出世而來,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難道不知道那件異寶,早已被銀屏國兩大仙家內定,旁人誰敢染指,如她和身邊這位同門師弟,除了完成師門密令之外,更多還是當做一場危機重重的歷練。
這場千真萬確的神仙打架,凡俗夫子,稍微摻和,一不小心擋了哪位大仙師的道路,就是化作齏粉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