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書生突然瞇眼說道:“我聽說山下王朝,都有一個主辱臣死的說法。”
老嬤嬤繃著臉。
白衣書生又說道:“關于美談一事,我也聽說大觀王朝亦有一樁,當年魏公子賞雪湖上,見一位翩翩美少年走過拱橋,身邊有妙齡美婢悄然一笑,魏公子便詢問她是否愿意,與那少年成為神仙眷侶,說君子有成人之美,婢女無言,片刻之后,便有老嫗掠湖捧匣而去,贈禮少年,敢問這位老嬤嬤,匣內是何物?我是窮地方來的,十分好奇來著,不知是什么貴重物件,能夠讓一位少年那般動容失色。”
老嬤嬤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拼死打殺一場便是,拉著鐵艟府小公子和春露圃唐青青一起死,到時候她倒要看看,這年輕劍仙怎么與柳質清喝那茶水!
但是那個白衣書生卻已經轉過頭,“難怪這邊寺廟香火鼎盛。”
魏白身體緊繃,擠出笑容道:“讓劍仙前輩見笑了。”
白衣書生緩緩起身,最后只是用折扇拍了拍那渡船管事的肩膀,然后擦肩而過的時候,“別有第三筆買賣了。夜路走多了,容易見到人。”
唐青青愣了一下。
不是容易見到鬼嗎?
白衣書生徑直走向房門那邊,抬起手臂,搖了搖手中那把合攏折扇,“不用送了。”
房門依舊自己打開,再自行關閉。
魏白苦笑不已。
鬼走夜路見到人嗎?
沉默了很久之后。
魏白大致確定那人都可以往返一趟渡船后,笑著對老嬤嬤說道:“別介意。山上高人,百無禁忌,我們羨慕不來的。”
老嬤嬤笑著點頭。
魏白心中冷笑。
你不介意,是真是假,我不管。
可我很介意!
方才你這老婆姨流露出來的那一抹淺淡殺機,雖說是針對那年輕劍仙的,可我魏白又不傻!
狗咬人也好,人打狗也罷,哪里比得上狗往死里咬狗的兇狠。
白衣書生返回屋子后。
開始六步走樁。
他突然停下腳步,來到窗戶這邊,夜幕降臨,輕輕躍上船欄那邊,緩緩而行。
就這樣走了一夜。
當大日出海之際,陳平安在船頭欄桿那邊停下腳步,舉目遠眺,一襲雪白法袍,沐浴在朝霞中,如一尊天下地上的金身神靈。
黃昏中,龍泉郡騎龍巷一間鋪子門口。
一個黑炭丫頭端著小板凳坐在門口,鋪子里邊的石柔偶爾瞥了眼外邊的動靜。
裴錢經常會坐在門口嗑瓜子,石柔知道,是想她的師父了。
在陳平安從牛角山渡口去往北俱蘆洲后,一開始有朱斂盯著學塾那邊,足足盯了約莫一旬光陰,裴錢總算習慣了在那邊的求學生涯,再不會想著翻墻翹課。
但是哪怕如此,也不消停,朱斂有一次去學塾與授業夫子詢問近況,結果半喜半憂,喜的是裴錢在學塾里邊沒跟人打架,罵架都沒有,憂的是老夫子們對裴錢也很無奈,小丫頭對圣賢書籍那是半點談不上敬意,上課的時候,就一絲不茍坐在靠窗位置,默默在每一頁書的邊角上畫小人兒,下了課,然后嘩啦啦翻書,有位老夫子不知哪里得了消息,就翻看了裴錢所有的書籍,結果真是一頁不落下啊,那些小人兒畫得粗糙,一個圓圈是腦袋,五根小枝丫應該就是身體和四肢,合上書后,那么一嫌書角,要么就是小人兒打拳,要么是小人兒多出一條線,應該算是練劍了。
老夫子當時哭笑不得,倒是沒有立即發火,開始詢問裴錢的功課,要她背誦書籍段落,不曾想小姑娘還真能一字不差背出來。老夫子也就作罷,只是提醒她不許在圣賢書籍上鬼畫符,后來小姑娘就不知道從哪里買了些學塾之外的書籍,課業照舊不好不壞,小人兒照樣畫得勤快。
下課的時候,偶爾也會獨自去樹底下那邊抓只螞蟻回來,放在一小張雪白宣紙上,一條胳膊擋在桌前,一手持筆,在紙上畫橫豎,阻擋螞蟻的逃跑路線,她都能畫滿一張宣紙,跟迷宮似的,可憐那只螞蟻就在迷宮里邊兜兜轉轉。由于龍尾溪陳氏公子囑咐過所有夫子先生,只需要將裴錢當做尋常的龍泉郡孩子對待,所以學塾大大小小的蒙童,都只知道這個小黑炭,家住騎龍巷的壓歲鋪子那邊,除非是與夫子的問答才會開口,每天在學塾幾乎從來不跟人講話,她早晚上學下課兩趟,都喜歡走騎龍巷上邊的階梯,還喜歡側著身子橫著走,總之是一個特別古怪的家伙,學塾同窗們都不太跟她親近。
隨著學塾相處的日子久了,有些消息傳開來,說這個黑炭丫頭是個財迷,在壓歲鋪子那邊每天都會與人做生意,幫著鋪子掙錢。
再就是有蒙童信誓旦旦說早先親眼見過這個小黑炭,喜歡跟街巷里邊的大白鵝較勁。又有鄰近騎龍巷的蒙童,說每天一大早上學的時候,裴錢就故意學公雞打鳴,吵得很,壞得很。又有人說裴錢欺負過了大白鵝之后,又還會跟小鎮最北邊那只大公雞打架,還嚷嚷著什么吃我一記趟地旋風腿,或是蹲在地上對那大公雞出拳,是不是瘋了。
朱斂去過學塾一次后,回來鋪子跟裴錢聊了一次,裴錢終于不在書上畫小人,也不在宣紙上給螞蟻搭房子了。
就只是放學后在騎龍巷附近的一處僻靜角落,用泥土蘸水,一個人在那邊捏小泥人兒,排兵布陣,指揮雙方相互打架,硬是給她捏出了三四十個小泥人,每次打完架,她就鳴金收兵,將那些小人兒就近藏好。
石柔看到了,與朱斂私底下說了,朱斂說這個不用管。
但是后來的兩件事,第一件事,是有天裴錢抄完書后,興沖沖跑去當那沙場秋點兵的大將軍,結果很快就回來了。
石柔一問,裴錢悶悶不樂,站在柜臺后邊的凳子上,把腦袋擱在柜臺上,說是前些天下大雨,兩軍將士們都陣亡了。
這讓石柔有些揪心憂慮,就裴錢那精明勁兒,怎么可能讓那些家當給雨淋壞了,可后來朱斂還是說隨她。
但是第二件事,朱斂也皺起了眉頭,得到石柔消息后,專程從落魄山那邊跑了一趟騎龍巷。
石柔告訴他有天放學,裴錢拽著一只死了的大白鵝脖子,扛著回到了騎龍巷鋪子,然后去將大白鵝的埋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裴錢當時在自己屋子里邊一個人抄著書。
朱斂站在鋪子大門口,石柔說裴錢什么都不愿意說,是她自己去打聽來的消息。
裴錢在放學回來的路上,給一位市井婦人攔住了,說是一定是裴錢打死了家里的白鵝,罵了一大通難聽話,裴錢一開始說不是她,婦人還動了手,裴錢躲開之后,只是說不是她做的事情。到最后,裴錢就拿出了自己的一袋子私房錢,將辛苦攢下來的兩粒碎銀子和所有銅錢,都給了那婦人,說她可以買下這只死了的大白鵝,但是大白鵝不是她打的。
石柔憂心忡忡,問朱斂怎么辦,要不要跟裴錢談談心。
朱斂當時背對著柜臺,面向騎龍巷的道路,說不是不可以談,但沒用,裴錢什么性子,只會聽誰的,你石柔又不是不清楚。
石柔便出主意,說自己去找那婦人聊一聊,再用點手段,找出學塾那邊的頑劣孩子,要雙方給裴錢道個歉。
結果一向嬉皮笑臉的朱斂竟然爆了粗口,有個屁用,就只是事情的事情嗎?
嚇得石柔臉色慘白。
不過到最后朱斂在門口站了半天,也只是悄悄返回了落魄山,沒有做任何事情。
在那之后,裴錢就再沒有讓人不放心的地方,乖乖去學塾聽夫子們講課,早出晚歸,準時準點,然后一得閑,就在鋪子這邊幫著做生意,抄書,走樁,練習她的瘋魔劍法,但是這種放心,反而讓石柔更不放心。
石柔倒是寧肯裴錢一巴掌打倒了那個市井婦人,或是在學塾那邊跟某位老夫子吵架什么的。
可是裴錢都沒有。
那一刻,石柔才意識到,原來不止那個陳平安在不在落魄山,會是兩座落魄山。
而他在不在裴錢身邊,更是兩個裴錢。
好在裴錢還會像今天這樣,一個人端著板凳坐在鋪子門口,嗑著瓜子,一個人絮絮叨叨不知道說些什么,時不時抬頭望向巷子盡頭那邊。
這個時候的裴錢,石柔會瞧著比較熟悉。
這天,裴錢剛端了板凳走回鋪子后院那邊,打算練習一下幾乎趨于圓滿的瘋魔劍法,結果就聽到老廚子在前邊鋪子喊道:“賠錢貨!賠錢貨快出來!”
裴錢手持行山杖,怒氣沖沖跑出去,“老廚子你找打不是?!”
等到裴錢走到鋪子前邊,看到老廚子身邊站著個雙臂環胸的小丫頭片子,她站在門檻上,繃著臉,跟裴錢對視。
裴錢愣了愣,一本正經道:“這誰啊?就是老廚子你那個流落在外的私生女?終于給你找回來啦?”
朱斂罵了一句滾蛋,拍了拍站在門檻上小姑娘的腦袋,“她叫周米粒,是你師父從北俱蘆洲那邊送來的。”
裴錢以拳擊掌,眼神熠熠:“師父真是厲害,如今不光是撿錢,都能撿丫頭了!”
黑衣小姑娘皺著臉和淡淡的眉毛,歪著腦袋,使勁瞇眼望向那個個兒也不算太高的小黑炭。
裴錢瞪大眼睛,然后笑瞇瞇道:“我晚上請你吃水煮魚好不好?”
說完之后,裴錢一手手掌作刀,一手手心做砧板,手刀來回抬起放下,快得讓人眼花繚亂,然后嘴上還發出咄咄咄的聲響,打完收工之后,氣沉丹田,沉聲道:“我這刀法,當世第二,只比我師父略遜一籌!”
然后她雙手攤開,“你吃過這么大魚嗎?你吃過這么大螃蟹嗎?”
周米粒立即不敢再擺出雙臂環胸的姿態,皺著臉,滿臉的汗水,眼珠子急轉。
石柔笑了笑,不愧是一頭小魚怪。
周米粒靈機一動,用別別扭扭的大驪官話說道:“你師父讓我幫忙捎話,說他很想念你唉。”
裴錢一雙眼眸驀然放光,黑衣小姑娘趕緊跳下門檻,有些害怕。
裴錢重新拿起那根斜靠著肩頭的行山杖,大搖大擺走到門檻附近,望向那個黑衣小姑娘的眼神,那叫一個……慈祥,伸手摸著她的小腦袋,笑瞇瞇道:“個兒不高哩,白長了幾百年的矮冬瓜啊,沒事沒事,我不會瞧不起你的,我裴錢作為師父的開山大弟子,就不是那種以貌取人的人!”
周米粒學了一路的大驪官話,雖然說得還不順暢,可聽都聽得懂。
朱斂笑道:“以后周米粒就交給你了,這可是公子的意思,你怎么個說法?要是不樂意,我就領著周米粒回落魄山了。”
裴錢扯了扯嘴角,斜眼那老廚子,“天大地大當然是師父最大,以后這小個兒矮冬瓜就交給我照顧好了。我帶她頓頓吃……”
周米粒立即喊道:“只要不吃魚,什么都行!”
裴錢笑瞇瞇揉著黑衣小姑娘的腦袋,“真乖。”
朱斂走了。
石柔趴在柜臺那邊自樂呵。
在那之后,騎龍巷鋪子這邊就多了個黑衣小姑娘。
然后那條狗也會經常跑來,每天學塾約莫就要結束一天課業的時候,周米粒就跟它一起蹲在大門口,迎接裴錢返回騎龍巷。
這天裴錢飛奔出來,瞧見了懷抱著一根行山杖的周米粒,和那條趴在地上的土狗,裴錢蹲下身,一把抓住那條狗的嘴巴,一擰,“說,今兒還有沒有人欺負小冬瓜?”
那條已經成精了的狗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子咋個說嘛。
裴錢手腕一抖,將狗頭擰向另外一個方向,“不說?!想要造反?!”
周米粒怯生生道:“大師姐,沒人欺負我了。”
裴錢點點頭,松開手,一巴掌拍在那狗頭之上,“你這騎龍巷左護法怎么當的,你再這么不知上進,屁用沒有,騎龍巷就只有一個右護法了!”
周米粒立即站直身體,踮起腳跟,雙手牢牢抓住那根行山杖。
他們一起穿街過巷,跑回騎龍巷,飛奔下臺階,結果一襲白衣從天而降,大袖翻滾,獵獵作響,以一個金雞獨立的姿勢落在地上,一臂橫在身前,一手雙指并攏指天,“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那條土狗夾著尾巴,掉頭就跑。
周米粒有些緊張,扯了扯身邊裴錢的袖子,“大師姐,誰啊?好兇的。”
她倒是沒覺得對方一定是個多厲害的壞人,就是瞅著腦子有毛病,個兒又高,萬一他靠著力氣大,打傷了自己和大師姐,都沒辦法講理啊。
她卻看到裴錢一臉凝重,裴錢緩緩道:“是一個江湖上兇名赫赫的大魔頭,極其棘手了,不知道多少江湖絕頂高手,都敗在了他手上,我對付起來都有些困難,你且站在我身后,放心,這條騎龍巷是我罩著的,容不得外人在此撒野!看我取他項上狗頭!”
周米粒使勁點頭,抹了額頭汗水,后退一步。
然后她就看到裴錢一個手持跳躍下去,剛好落在那個白衣人旁邊,然后一行山杖橫掃出去。
周米粒瞪大眼睛,咋個回事,這一棍子橫掃有點慢啊,慢得不比螞蟻挪窩快啊。
而那個白衣人就一個慢悠悠后仰,兩只雪白大袖亦是緩緩提起,如同兩張緩緩鋪開的宣紙。
剛好躲過行山杖那一記橫掃。
然后你來我往,依舊是慢得嚇死人,你一棍子,我抬個腳,周米粒感覺自己都快能夠跑完一趟騎龍巷了。
周米粒這會兒都快把兩條眉毛擠一堆了,她是真沒看懂啊。
最后裴錢和那個長得賊好看、腦子賊有問題的白衣人,幾乎同時收手,都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動作。
裴錢嗯了一聲,“高手!可以擋得下我這套瘋魔劍法六式,打遍一國江湖無敵手,綽綽有余了。”
那個白衣人也點點頭,“確實如此。”
周米粒有些迷糊,自撓頭。
然后那個白衣人笑容燦爛道:“你就是周米粒吧,我叫崔東山,你可以喊我小師兄。”
周米粒趕緊起身,跑下臺階,伸長脖子看著那個自稱崔東山的人,“陳平安說你會欺負人,我看不像啊。”
那人一揮袖子,拈起蘭花指,一手捂臉,“嬌羞”道:“我家先生最會開玩笑啦。”
周米粒嘴角抽搐,轉頭望向裴錢。
裴錢一腳踹在崔東山小腿上,“正經點,別丟我師父的臉。”
崔東山咳嗽了兩聲,蹲下身,微笑道:“站著就行。”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
那人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她的眉心。
周米粒暈暈乎乎,就是覺得有些犯困。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米粒覺得眉心處一陣刺痛,然后就再無異樣。
那人已經站起身,一手輕輕拍著周米粒的腦袋,笑道:“沒事了。走吧,一起回鋪子。”
裴錢皺眉道:“可要小心些,這可是我師父交待給你的事情!”
崔東山一手負后,與兩個走在一起的小丫頭側身而立,神色無奈道:“知道啦。走吧走吧。”
騎龍巷前邊,兩個小姑娘,如出一轍,大搖大擺。
這叫走路囂張,妖魔慌張。
裴錢對周米粒是真的好,還拿出了自己珍藏的一張符箓,吐了唾沫,一巴掌貼在了周米粒額頭上。
崔東山在兩個小姑娘身后,緩緩而行,望向她們,笑了笑。
日月之輝。
米粒之光。
然后崔東山負后之手,輕輕抬起,雙指之間,捻住一粒漆黑如墨的魂魄殘余。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不好意思,遇上我崔東山,算你倒了八輩子血霉。”
春露圃渡口。
管著那艘師門渡船的宋蘭樵,在祖師堂得到唐青青的那道飛劍傳訊后,元嬰老祖和祖師堂一致決定,特意讓他暫時不用看顧渡船,近期就留在春露圃,由他宋蘭樵來親自接待那位來自骸骨灘的外鄉年輕劍仙,直到辭春宴結束,到時候如果姓陳的年輕劍仙還愿意留在春露圃賞景,自然更好。
宋蘭樵在渡口已經等了將近一個時辰,但是仍然心情大好,與熟悉面孔打招呼,多了幾分真誠笑意。
天底下的渡船管事,都是修行路上的可憐人,不是師門棄子勝似棄子,宋蘭樵也不例外。除了他的恩師之外,祖師堂其余那幾位長輩和供奉客卿,哪怕絕大多數明明與他宋蘭樵境界相當,有些只是比他高出一個輩分,名字中將蘭字變成了竹字而已,可對他是真不待見,一來同門不同脈,二來,一年到頭的渡船收入,嘉木山脈出產的奇花異草美木良材,神仙錢其實從來不過他的手,渡船之上,專門會有祖師堂嫡傳心腹負責與各地仙家勢力交接,他只是以船主的身份獲取一點殘羹冷炙的分紅而已,一旦有了意外,祖師堂還會問責頗多,談不上苦不堪言,反正舒心日子,是沒有幾天的。
一艘渡船緩緩停岸,然后異常繁華的春露圃符水渡,來自北俱蘆洲各地的大小渡船,都發現了一樁怪事。
那艘渡船的乘客竟然就沒一個御風而下的,也沒誰是一躍而下,無一例外,全部老老實實靠兩條腿走下渡船,不但如此,下了船后,一個個像是死里逃生的神色。
陳平安走下渡船,鐵艟府魏白和唐青青那撥人隨后,但是隔了幾十步路。
見到了愈發熱絡的宋蘭樵,陳平安笑著被這位春露圃金丹領著去往嘉木山脈一處形勝之地,那邊專門有招待貴客的宅邸,一棟棟古色古香的宅子位于竹海之中。
兩人乘坐一艘符箓小舟,去往住處,竹海綿延,翠綠幽幽,靈氣充沛,令人心曠神怡。
那艘小舟的“撐蒿舟子”,是一位妙齡女子,小舟之上,茶具齊全,她跪坐在小舟一端,煮茶手法嫻熟。
宋蘭樵與陳平安一起飲茶賞景,宋蘭樵介紹了沿途各地建筑店鋪、山峰洞府和山水景點。
嘉木山脈占地廣袤,符箓小舟航行了差不多半個時辰,才進入靈氣遠勝別處的竹海地界,又約莫一刻鐘,才停在山巔竹海中的涼亭旁邊。
陳平安此次露面現身,再沒有背竹箱戴斗笠,有沒有手持行山杖,就連劍仙都已收起,就是腰懸養劍葫,手持一把玉竹折扇,白衣翩翩,風采照人。
那位有修行資質卻不高的春露圃女舟子,站在小舟旁,笑語嫣然,但是這一路行來,除了遞茶添茶的言語之外,就再無出聲。
陳平安走近,雙指捻住一枚雪花錢,那女修似乎有些意外,猶豫了一下,然后趕緊伸手,陳平安松開手指,輕輕將那顆雪花錢落在她手心,然后道了一聲謝。
宋蘭樵看那女子似乎有些忐忑,笑道:“只管收下,別處那點死規矩,在竹海這邊不作數。”
陳平安與宋蘭樵走向宅邸的時候,疑惑道:“宋前輩,可是我壞了春露圃的山門規矩?”
宋蘭樵搖頭笑道:“嘉木山脈別處款待客人的府邸,是有規矩約束的,不許舟子收取客人賞錢,但是到了竹海這邊,隨意了。陳公子若是舍得,給一顆小暑錢都行,而且絕對全是舟子的私房錢,春露圃絕對不抽成一毫一厘。”
陳平安笑道:“打腫臉充胖子這種事,做不得。”
辭春宴在三天后舉辦。
剛好在夏至之前。
而且宋蘭樵說入夏之后,猶有一場鹿角宴,只是比不得先前集市的規模了,所以如今渡船都是去多來少,畢竟春露圃以春為貴。
兩人在竹林小徑中緩緩而行。
然后來到一座懸掛“驚蟄”匾額的幽靜宅子,三進院落。
春露圃有六座以春季六個節氣命名的宅邸,最為清貴,有三座就位于這座竹海之中,不過其中“清明”宅邸,一般客人不太愿意入住,畢竟名字不是特別吉慶,但是造訪春露圃的道家高人,卻最喜好選擇此宅下榻。其實每次辭春宴前后,關于這六棟宅子的歸屬,都是一件讓春露圃祖師堂挺頭疼的事情,給誰不給誰,一個不慎,就是惹來怨懟的壞事。
其實還有一棟最為殊榮的“立春”宅邸,這兩天一位元嬰貴客剛離開,暫時也空著,雖說很搶手,但不是不可以拿出來,讓那位年輕劍仙入住,可祖師堂那邊商議之后,覺得這棟宅子離著那玉瑩崖實在太近,而那位金烏宮小師叔祖就待在那邊汲水煮茶,還是不妥。萬一真打起來,好事都要變成禍事。
在商議此事的時候,一大幫原本鼻孔朝天的師門長輩和供奉們,鄭重其事地詢問宋蘭樵意見。
這讓宋蘭樵有那么點揚眉吐氣的感覺,不過畢竟是一位老金丹,倒不會流露出半點得意神色,反而比以往更加姿態恭敬,應對得滴水不漏。
山上事,最講究一個細水長流。
今日得意事,明天失意人,太多了。
宋蘭樵進了這棟驚蟄宅邸,但是沒多待,很快就告辭離去。
宅子里邊有兩位姿容出彩的年輕女修,其中一位,竟然還是一位春露圃金丹修士的嫡傳子弟。
她們按例負責擔任住客的暫時侍女。
這把陳平安別扭得不行,在將宋蘭樵送到門口的時候,直接詢問能否辭退兩女。
宋蘭樵笑呵呵道:“陳公子,你是咱們春露圃的頭等貴客,當然可以如此做,只不過那兩個丫頭,回頭定然是要吃掛落的。”
陳平安嘆了口氣,搖動折扇,不再言語。
宋蘭樵輕聲說道:“我們老祖原本是要親自迎接陳公子的,只是剛好辭春宴籌辦一事上,出了些意外,必須她老人家親自操辦,咱們老祖又是心細如發的脾氣,委實是脫不開身,只好讓我與陳公子告罪一聲。”
陳平安笑道:“談老祖實在是太客氣了。”
宋蘭樵離去后,等到宋蘭樵身影消失在竹林小徑盡頭,陳平安沒有立即返回宅邸,而是開始四處逛蕩。
等到陳平安返回宅邸的時候,看到了金烏宮柳質清站在門口,少年模樣,頭別金簪,玉樹臨風。
兩位年輕女修隨侍一旁,眼神溫柔,不止是女修看待劍仙的那種仰慕,還有女子看待俊美男子的秋波流轉。
陳平安笑了笑。
人比人氣死人。
要是自己那個學生站在這里,估摸著這兩位春露圃女修,眼中就再無什么柳劍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