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五百二十八章 寶瓶洲的現在和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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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消失很久的圣人阮邛總算打道回府,先去了趟龍須河畔的鋪子,見過了弟子徐小橋,然后在去龍泉劍宗本山神秀山之前,先將兩頭附庸西邊大山仙家府邸,卻不守規矩的精怪,隨手丟出了地界,阮邛這才返回自家山頭,在董谷、徐小橋之后收取的十二位弟子,被二師兄董谷喊到一起,讓他們一一出劍演武,阮邛始終面無表情,也未指點這撥記名弟子什么具體的劍術,坐在條凳上,看完之后,就起身去打鐵鑄劍。讓那撥原本意氣風發的記名弟子一個個惴惴不安。

那位喜好穿著青色衣裳的大師姐,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面。

四師兄謝靈倒是在場,嘆了口氣,就返回自己的宅子繼續修行。

阮邛一現身,便不斷有人趕赴龍泉劍宗,希望能夠被這座宗字頭仙家青眼相中。

既有被大驪權貴門庭護送而來的年輕子弟,也有單獨趕來的少年少女,還有許多希冀著成為山上客卿供奉的山澤野修。

魚龍混雜。

這讓阮邛名義上的大弟子董谷,有些不厭其煩。

董谷既要給暫時尚未記錄祖師堂譜牒的十二位同門晚輩,當那半個傳道授業的師父,又要管著宗門上上下下的大小事務,更何況十二人在龍泉劍宗已經修行一段時日,資質、天賦高低,相互間都差不多心中有數,人性隨之逐漸顯露,有自認練劍天賦不如別人、便分心在人情往來一事上的,有埋頭苦練卻不得其法、劍術進展緩慢的,有那在山上恭謹謙讓、下了山卻喜好以劍宗子弟自居的,還有那個境界一日千里、遠勝同輩的先天劍胚,已經私底下跟董谷請求多學一門風雪廟上乘劍術。

至于那些在西邊大山建造府邸的仙家門派,多有拜訪神秀山,自然還是需要董谷出面打點關系,那是一件很耗費精力和光陰的事情。大師姐阮秀肯定不會理睬,師妹徐小橋性情冷漠,天生不喜歡應酬,謝靈自然更不愿意與人賠笑臉說好話。

如果不是龍泉劍宗無需在錢財一事上勞心勞力,董谷都想要反悔,主動開口與師父阮邛祈求開峰一事,然后好名正言順地閉關修行。百年之內務必元嬰,這是董谷給自己訂立的一條規矩。畢竟與一早就是風雪廟劍修之一的徐小橋不同,董谷雖是龍泉劍宗譜牒上的開山大弟子,卻不是劍修,這其實是一件很不合規矩的事情。

阮邛不介意,但是董谷對此卻極其愧疚,所以董谷就想到了一個最笨的法子,不是劍修,那就用境界來彌補。

至于師弟謝靈,已經孕育出一口本命飛劍,如今正在溫養。不但如此,謝氏老祖,也就是那位展現出一人鎮壓一洲風采的北俱蘆洲天君謝實,先后贈送這位桃葉巷子孫兩件山上重寶,一件是讓謝靈煉化為本命物的北俱蘆洲劍仙遺物,名為“桃葉”,是那位劍仙兵解之后遺留人間的一口本命飛劍,雖然不算謝靈的本命飛劍,可是一旦煉化為本命物之后,劍仙遺物,威力大小,可想而知。

還有一枚名為“滿月”的養劍葫,品秩極高。

董谷心知肚明,師弟謝靈眼中,根本沒有自己這個師兄,不是說謝靈依仗家族背景,便目中無人,倨傲跋扈,恰恰相反,在董谷這邊,謝靈沒有半點不敬,對董谷的真身身份更沒有半點鄙夷,平日里謝靈能夠幫上忙的,從不推脫,一些個董谷躋身金丹境后的修行關鍵時期,謝靈便會主動代為傳授劍術,這位謝家長眉兒,讓人挑不出半點瑕疵。

只不過謝靈根骨、機緣實在太好,山上,他眼中只有阮秀,山下,謝靈他也只盯著馬苦玄在內屈指可數的幾個年輕人。

到了董谷謝靈這般境界,山上飲食,自然不再是五谷雜糧,多是依循諸子百家中藥家精心編撰的食譜,來準備一日三餐,這其實很耗神仙錢。

只不過龍泉劍宗家業大,弟子少。阮邛又是大驪王朝的頭等供奉第一人,每年都可以從朝廷那邊領取一大筆仙師俸祿。至于董谷,由于是金丹境,早年又走過一趟書簡湖,沒怎么出手,便白白掙著了一筆不小的功勞,事后拿到了一枚刑部頒發的太平無事牌,如今還在大驪粘桿郎那邊掛了個名,所以也有一筆數目可觀的官家俸祿。

這天阮邛離開劍爐,親自做了一桌子飯菜,獨獨喊來了董谷。

董谷一看桌上那些市井門戶的菜肴,就知道大師姐肯定會到。

果不其然,阮秀很快就進了屋子,自顧自盛飯,坐在阮邛一旁,董谷當然背對屋門,與師父阮邛相對而坐。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阮邛自然而然給女兒碗里夾了一筷紅燒肉,然后對董谷說道:“聽說原先的郡守吳鳶,被調離出新州了?”

董谷立即放下筷子,畢恭畢敬道:“龍泉郡升為龍州后,這位國師弟子,并未按部就班順勢成為龍州刺史,而是平調去了觀湖書院以南的原朱熒王朝版圖,在那座大驪新中岳的山腳附近,繼續擔任一地郡守。”

都猜測是吳鳶當年被國師寄予厚望,來此率先開疆拓土,不曾想被小鎮當地的四大姓十大族聯手排擠得灰頭土臉,吃了許多軟釘子,雖說后來從縣令升為郡守,但國師大人心中早有不滿,所以此次郡升州,其實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吳鳶,便被看似平調實則貶謫去了異國他鄉。

龍泉郡升為龍州,占地廣袤,轄下青瓷、寶溪、三江、香火四郡。

小鎮依舊屬于槐黃縣。

袁縣令如今順勢高升為青瓷郡郡守,龍窯督造官曹督造依舊是原先官職,不過禮部那邊悄悄修改了督造官的官品,與一地郡守相當,所以兩位上柱國姓氏的年輕俊彥,其實都屬于升官了,只是一個在明處,一個名聲不顯而已。

龍州刺史是一個大驪官場的外人,來自藩屬黃庭國,名叫魏禮,寒族出身,在黃庭國官品不過是正四品的小小郡守,結果到了大驪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封疆大吏,這讓大驪廟堂十分意外,事后有小道消息流傳京城,據說是大驪吏部尚書欽點的人選,所以也就沒了爭執,這等破格提拔藩屬官員升任大驪地方重臣的舉動,不合禮制?反正皇帝陛下都沒說話,禮部那邊也沒折騰,誰敢蹦跶,真當關老尚書是吃素的?能夠與崔國師據理力爭還吵贏了的大驪官員,沒幾個。

除了官場變化,州郡縣三位城隍爺也都有了定數,郡縣兩城隍都是兩大鄰州舉薦出來的當地英靈,雖說早早在大驪禮部那邊記錄在冊,是各地文廟、城隍和山水神祇的候補,但是一般情況下,注定不會有太好的位置給他們,此次莫名其妙就任龍州轄境城隍,都屬于得了個令人艷羨的肥差事。

而作為神位最高的龍州第一任州城隍,這位城隍爺的水落石出,也在大驪官場鬧出不小的動靜,不少中樞重臣都在看袁曹兩大上柱國的笑話。

因為州城隍不是兩大姓氏舉薦人選,而是繡花、沖澹兩江交匯處一個名為饅頭山的小祠廟小土地。

阮邛緩緩道:“吳鳶遠離大驪本土,未必是壞事。”

董谷不太清楚大驪廟堂內幕,便不敢妄言什么。

不過吳鳶的離去,董谷這邊還是有些遺憾,因為這位年輕太守十分會做人,與龍泉劍宗打交道的方式,也讓董谷很欣賞。

好在擔任寶溪郡的新郡守,名為傅玉,是當年跟隨吳鳶最早進入小鎮縣衙的佐官,文秘書郎出身,直到此人從幕后走到前臺,許多已經共事多年的同僚才驚訝發現,原來這位傅郡守竟然是大驪豪閥傅氏的嫡長房出身,傅氏是那些個上柱國姓氏之外的豪族。

傅玉升為寶溪郡郡守后,很快就拜訪了龍泉劍宗,董谷與之相談甚歡,也算一樁不大不小的好事。

阮邛說道:“以后山頭這邊的迎來送往,你別管了,這種事情你只要不推掉,就一輩子都忙不完,那還怎么修行?龍泉劍宗的立身之本,不是如何會做人。”

阮邛看了眼董谷,后者有些戰戰兢兢,大概是誤以為自己對他這個大弟子不太滿意。

阮邛難得有個笑臉,“我收你為弟子,不是讓你來打雜的。修行一事,分山上山下,你如今算半個粘桿郎,每次在山頭這邊遇到小瓶頸,不用在山上耗著,借此機會出去歷練,平時主動與大驪刑部那邊書信往來,如今寶瓶洲世道亂,你下山之后,說不定可以捎帶幾個弟子回來。下一次,你就與刑部那邊說好,先去走一趟甘州山地界,不管怎么說,風雪廟那邊的關系,你還是要籠絡一下的。”

董谷如釋重負,點了點頭。

對這位師父,心中充滿了感激。

師父的三言兩語,既是為他減輕壓力,又有傳道深意,更關鍵的,是等于變相讓自己獲得風雪廟修士的認可。

阮邛突然拿起筷子,拍掉女兒想要伸向最后一塊紅燒肉的筷子,“留點給董谷。”

阮秀這會兒已經盛了不知道第幾碗飯了。

董谷不敢笑。

阮邛對董谷說道:“那十二位記名弟子,你覺得如何?”

董谷便一一講述十二人的天賦和性情優劣。

阮邛望向自己閨女。

阮秀剛夾起一大筷子菜,輕輕抖了抖,少夾了些。

阮邛瞅著差不多已經見底的菜碟,干脆就將菜碟推到她跟前。

阮秀笑了笑,問道:“爹,今兒怎么不喝酒?”

阮邛搖搖頭,突然說道:“以后你去龍脊山那邊結茅修行,記得別與真武山修士起沖突就是了。再就是不管遇到什么怪事,都不用驚訝,爹心里有數。”

阮秀點點頭。

阮邛又問了些大驪近況。

龍泉劍宗擁有寶瓶洲最詳實的山水邸報,是大驪朝廷親自制定,定期送往龍泉郡披云山和神秀山兩處。

阮邛沒來由說道:“其實當年我最想要收取的弟子,是那個劉羨陽。”

董谷聽說過此人。

與泥瓶巷陳平安是最要好的朋友。

差點死在了正陽山搬山老猿手下。

為此劉羨陽和陳平安算是與正陽山和清風城許氏結下了死仇。

許氏當初將已經建好的仙家府邸賤賣給大驪朝廷,未嘗沒有忌憚陳平安的意思。后來清風城許氏又見風使舵,做了些亡羊補牢的舉措,將一位嫡女遠嫁給上柱國袁氏的一位庶子,還出錢出力,幫助袁氏子弟掌控一支邊關鐵騎。

畢竟沒有人能夠想到那位泥瓶巷少年,能夠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阮邛和董谷不過是象征性吃了幾筷子飯菜。

然后師徒二人開始散步。

董谷輕聲道:“魏山神又舉辦了一場夜游宴,包袱齋遺留在牛角山渡口的鋪子重新開張了,售賣之物,都是山水神祇和各地修士的拜山禮。”

阮邛笑道:“看來落魄山那邊很缺錢。”

相較于金丹境界的董谷,阮邛不但是玉璞境,更是坐鎮圣人,所以看得更加高遠透徹,魏檗此次破境,屬于沒有瓶頸的那種。準確說來,是魏檗躋身上五境的瓶頸,早就被人打破了,而且破得極為巧妙隱蔽,阮邛也是長久觀察之后,才得出這個結論。魏檗追求的,是唾手可得的玉璞境,更加無瑕,而不是能否破境。

所以說那人在棋墩山的那一記竹刀,很準。

阮邛心中惆悵不已。

一般意義上的大劍仙,他們的劍術高低,劍意多寡,其實境界稍遜一籌的上五境劍修,勉強還能看得到大致的差距。

可是有些人的有些出劍,真是需要很多年之后才能看出力道。

力極大卻不顯。

歸根結底,可能劍還是要落在人心上,才見功力。

阮邛希望將來哪天,龍泉劍宗能夠出現這么一位劍修,哪怕晚一點都無所謂。

董谷很快告辭離去。

阮邛眺望遠方。

北岳地界,作為大驪的龍興之地,魏檗這位北岳山神,寶瓶洲唯一能夠與之抗衡的山水神祇,不在中岳,而是南岳,一位女子山神。

如今大驪中岳,即是朱熒王朝的舊中岳,山岳正神依舊,可謂因禍得福,成為如今寶瓶洲的一洲中岳。

墨家游俠,劍修許弱,如今還坐鎮山頭,跟那位中岳神祇毗鄰而居。

阮邛盯著的,是新西岳甘州山,由于距離風雪廟不算遠,加上甘州山一直不屬于任何王朝的五岳之列,所以阮邛此行,是最輕松的,所以這位寶瓶洲第一鑄劍師,還順便去了趟風雪廟與師門前輩和師兄弟們敘舊,這其實就是大驪新帝故意送給龍泉劍宗一樁扶龍功勛。

相較于許弱那邊的暗流涌動、殺機四伏,阮邛的無事一身輕,反觀大驪新東岳磧山那邊,那就是打得昏天暗地了,大驪大部分頭等供奉,人人皆是金丹元嬰地仙,光是在那場大驪敕封山岳大典期間,就有一場極其慘烈的廝殺,各國修士,四面八方蜂擁而至,試圖殺上山去,宰了大驪使節,最后連那“金泥銀繩、封之印璽”的新帝敕封文書,差點都給一位敵對元嬰修士打得粉碎,擊退那些修士之后,大驪供奉也傷亡慘重。

隨后大驪禮部右侍郎代天巡狩,又是一場擺明了是陷阱的圍殺之局,依舊還有一撥各個覆滅之國的眾多修士入局,慷慨赴死,這導致新東岳磧山一帶,方圓千里,靈氣絮亂至極,之后又有零星的修士動亂,不過磧山總算在一路坎坷中成為了大驪新東岳,坐鎮神祇是大驪舊五岳中的一尊。

比這敕封五岳更大的一件事情,還是大驪已經著手在寶瓶洲南部選址,建造陪都。

宋集薪就封王藩于老龍城,等到陪都建成,在宗人府譜牒上名為宋睦的宋集薪,便會遙掌陪都。

幾個選址之一,就是朱熒王朝的舊京城,好處是無需消耗太多國力,明面上的壞處是距離觀湖書院太近,至于更隱蔽的廟堂忌諱,自然是有些人不太希望新藩王宋睦,憑借陪都和老龍城的首尾呼應,一舉囊括寶瓶洲半壁江山。

不過最終落址何處,大驪朝廷尚未定論。

作為大驪首席供奉,阮邛是可以建言的,大驪宋氏新帝也一定會傾聽意見,只不過阮邛只會緘默罷了。

阮秀出現在阮邛身旁。

這次出山走過一趟風雪廟的阮邛輕聲說道:“以前爹小的時候,風雪廟師長們都覺得世道不會變太多,只需要好好修行,所以我們這些晚輩也是差不多的想法。現在所有老人都在感慨,已經完全看不透短短幾十年后,寶瓶洲會是怎樣一個光景。秀秀,你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阮秀想了想,答非所問,“龍泉劍宗少一座屬于自己的洞天福地。”

阮邛神色凝重起來,以圣人神通隔絕出一座小天地,“有兩件事情,第一,當初龍脊山那片斬龍臺石崖,一分為三,分別屬于我們龍泉劍宗與風雪廟,真武山。但是你可能不太清楚,風雪廟負責看管、開采的斬龍臺,其實差不多已經是一個空殼子了,爹一直假裝沒有看到,所以這次拜訪風雪廟老祖師,提及此事,祖師只要我不用去管,相當于默認了斬龍臺的不翼而飛。所以你去那邊結茅修行的時候,一樣無須理會此事。”

“第二件事,就是你所說的洞天福地,其實楊家鋪子那邊是可以做買賣的,有現成的,但是估計價格會比較難以接受。其實價格還好說,大不了賒欠便是。”

說到這里,阮邛看了眼女兒,憂心忡忡,“爹還是不太希望節外生枝。”

說到底,還是不希望阮秀過早入局。

阮邛所做的一切,從離開風雪廟,以消磨修為的代價擔任驪珠洞天坐鎮圣人,然后自立山頭,被大驪宋氏邀請擔任供奉,等等,一切都是為了女兒。

阮秀卻說道:“爹,沒問題的,楊老頭是哪種脾氣,爹你明白嗎?”

阮邛笑道:“爹還真不清楚。”

除了齊靜春,驪珠洞天歷史上那么多三教一家坐鎮此地的各方圣人,恐怕沒誰敢說自己清楚那位老人的想法。

阮邛當然更不例外。

阮秀眺望小鎮那邊,掏出繡帕,捻起一塊糕點,含糊不清道:“很簡單,誰更純粹,誰有希望走得更高,楊老頭就押重注在誰身上。我覺得我不算差,所以爹可以去試試看,至于怎么開價,不如就與那位老前輩說,現成的洞天福地,不管多大,我們龍泉劍宗都要了,至于需要阮秀以后做什么,得看阮秀的心情。”

阮邛疑惑道:“這都行?”

阮秀瞇眼而笑,大概是糕點滋味不錯的緣故,心情也不錯,拍了拍手掌,道:“試試看嘛。”

阮邛猶豫了一下,“真這么聊?”

阮秀點點頭。

她剛要伸手。

阮邛已經施展圣人神通,悄無聲息出現在楊家鋪子后院。

阮秀嘆了口氣,還想爹帶些糕點回來的。

不到半炷香功夫,阮邛就一臉古怪地返回神秀山這邊,看著自己這個閨女,搖搖頭,感慨道:“難道真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與楊老頭做生意的話,有一點是可以保證的,甚至比世間任何山水誓言更穩妥,那就是這位老前輩說出口的言語,做得準,不用有任何懷疑。

阮秀瞥了眼天幕,心想若是掉些糕點下來就好了。

位于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在苻南華迎娶云林姜氏嫡女、城主迎戰九境武夫兩件大事后,對于練氣士而言,不過就是稍稍喘了口氣的功夫,便迎來了一件更大的事情。

大驪宋睦,作為當今大驪皇帝同父同母的弟弟,如今成為宋氏最為煊赫的一位權勢藩王,正好就藩于老龍城。其余先帝之子,也有各自獲得藩王稱號,不過全是三字王,離開大驪去往各大覆滅之國,列土封疆,只是遠遠不如宋睦這位一字并肩王,這般風光到嚇人的地步。

這對于自由散漫慣了的老龍城而言,本該是一樁噩耗,可是苻家在內幾大家族,好像早就與大驪朝廷通氣過了,非但沒有任何反彈抵觸,反而各自在老龍城以北、朱熒王朝以南的廣袤版圖上,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而且相較于以前的各自為陣,界限分明,如今老龍城幾大族開始相互合作,例如范家就與孫家關系緊密,無論是誰與誰一起打算盤掙錢,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這些老龍城大族的商貿路線,都有大驪幫忙開道,只要手持太平無事牌,就可以向沿途所有大驪鐵騎、宋氏藩屬國尋求幫助。

所以當苻家讓出半座老龍城內城,作為宋睦的藩王府邸,已經沒有人感到奇怪。

不過作為一洲樞紐重地的老龍城,起先生意還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響,不少將老龍城當做一塊世外桃源和銷金窩的練氣士,也悄悄離開,靜觀其變,但是隨著南邊大洲的桐葉宗、玉圭宗先后表明態度,老龍城的買賣,很快就重返巔峰,生意昌隆,甚至猶有過之,尤其是宋睦入主老龍城后,并未改變任何現狀,諸多修士便紛紛返回城中,繼續享樂。

這天一位脫了藩王蟒袍的年輕人,離開藩邸,帶著婢女一起去往外城一座陋巷藥鋪。

沒有任何扈從,因為不需要。

年輕人袖子里蜷縮著一條頭生犄角的四腳蛇。

更何況老龍城苻家家主,就等于是他的私人供奉。

已經關門有幾年的藥鋪那邊,剛剛重新開張,鋪子掌柜是位老人,還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郎,皮囊俊美得不像話,身邊跟著個好似癡傻的稚童,倒是也生得唇紅齒白,就是眼神渙散,不會說話,可惜了。

宋集薪走入巷子,秋意清涼,身邊的婢女稚圭,姿容愈發出彩。

當主仆二人跨過藥鋪門檻,那位老掌柜初來駕到,沒認出眼前這位年輕公子哥的身份,笑問道:“可是買藥?客人隨便挑,價格都寫好了的。”

宋集薪皺了皺眉頭,瞥了眼這個老人一眼,便開始挑選藥材。

稚圭自己從藥鋪搬了條凳子坐在門口。

老人笑了笑,這倆小家伙,還真不見外。

他如今可是天不怕地不怕,整個寶瓶洲都敢橫著走,當然前提條件是跟在那位白衣少年的身邊。

這位老掌柜,正是在彩衣國胭脂郡謀劃不成的琉璃仙翁陳曉勇,非但沒有取得金城隍沈溫所藏的那枚城隍爺天師印,還差點身死道消,差點連琉璃盞都沒能保住。所幸國師大人和綠波亭,雙方都沒計較他這點疏漏,這也正常,崔大國師那是志在吞并一洲的山巔人物,哪里會介意一時一地一物的得失,不過當那白衣少年找到他的藏身處后,琉璃仙翁還是被坑慘了,怎么個凄慘,就是慘到一肚子壞水都給對方算計得點滴不剩,如今他只知道這位姓崔的“少年”,是大驪所有南方諜子死士的負責人。

宋集薪心湖起漣漪,得到那句話后,開始走向藥鋪后院。

剛掀起竹簾,琉璃仙翁趕緊說道:“客人,后邊去不得。”

宋集薪笑道:“我叫宋睦。”

琉璃仙翁想了想,笑容尷尬道:“客官自便。”

宋集薪轉頭望向門口那邊,“不一起?”

稚圭轉頭笑道:“我就算了。”

她這輩子只怕三個人,一個已經死了,一個不在這座天下了,最后一個的半個,就在后院那邊。

宋集薪便獨自去了后院,走向大門打開的正屋那邊,腳步輕緩,入門之前,正了正衣襟。

他宋集薪能夠活到今天,是屋子里邊的那個人,與叔叔宋長鏡,一起做出的決定。

至于他那個娘親和皇帝“兄長”,大概是不介意他在宗人府譜牒上重錄又抹掉的。

跨過門檻。

白衣少年仿佛將這間正屋大堂當做了書房,八仙桌上攤開一幅雪夜棧道行騎圖》,白描細微,卻又有寫意氣象,可謂神品。

還翻開了一本私家書肆刊印拙劣的江湖演義,以青銅小獸鎮紙壓在書頁上,多有朱筆批注。

宋集薪作揖道:“宋睦拜見國師。”

崔東山趴在桌上,雙腳絞扭在一起,姿態慵懶,轉頭看了眼宋集薪,笑道:“小鎮一晃多年,總算又見面了。”

宋集薪畢恭畢敬說道:“若非國師開恩,宋集薪都沒有機會成為大驪宗室,更別談封王就藩老龍城了。”

崔東山語不驚人死不休,“當年你和趙繇,其實齊靜春都有饋贈,趙繇呢,為了活命,便與我做了樁買賣,舍了那枚春字印,其中得失,如今還不好說。至于你,是齊靜春留給你的那些書籍,只可惜你小子自己不上心,懶得翻,其實齊靜春將儒、法兩家的讀書心得,都留在了那些書里邊,只要你誠心,自然就可以看得到,齊靜春不是那種不知變通的人,對你期望不低,外儒內法,是誰做的勾當?若是你得了那些學問,你叔叔與我,可能就會讓你衣服上多出一爪了。”

宋集薪神色如常。

崔東山點點頭,“心性是要比趙繇要好一些,也怪不得趙繇當年一直仰慕你,下棋更是不如你。”

崔東山指了指條凳。

宋集薪端坐長凳上。

崔東山始終趴在桌上,就像是與人拉家常,笑道:“宋煜章死得真是不值當,先帝當初建造廊橋的手段,見不得光,畢竟死了那么多大驪宋氏的龍子龍孫,宋煜章這個督造官,非但沒有見好就收,趕緊與你劃清界線,好好在禮部頤養天年,反而真把你這位皇子當做了自己的私生子,這如果還不是找死,還要怎么找?”

宋集薪腮幫微動,應該是微微咬牙。

崔東山哈哈大笑,嘖嘖道:“你宋集薪心大,對于坐不坐龍椅,目光還是看得遠,可心眼也小,竟然到現在,還沒能放下一個小小落魄山山神宋煜章。”

宋集薪雙手握拳,默不作聲。

崔東山笑問道:“馬苦玄對你的婢女糾纏不清,是不是心里不太痛快?”

宋集薪點點頭,“我知道稚圭對他沒有想法,但終究是一件惡心人的事情。所以等到哪天形勢允許我殺了馬苦玄,我會親手宰掉這個杏花巷的賤種。”

崔東山擺擺手,微笑道:“賤種?別說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話,你這大驪宋氏子孫,所謂的天潢貴胄,在馬苦玄眼中,才是賤種。何況真武山肯定是要死保馬苦玄的,除此之外,馬苦玄的修行速度,一洲練氣士都看在眼中。所以你所謂的形勢,可能越往后拖,你就越沒有。”

宋集薪搖頭道:“鋒芒太盛,物極必反。我既然是世俗藩王,身份難改,反正就不需要與他捉對廝殺。世間殺人,拳頭之外,還有很多。”

馬苦玄在朱熒王朝,連殺兩位金丹劍修,一次是步步為營,戲耍對方,一次是近乎搏命,選擇以層出不窮的壓箱底手段,硬撼對手。

馬苦玄在先后兩場廝殺中展露出來的修道資質,隱約之間,成為了當之無愧的寶瓶洲修行第一天才。

在馬苦玄之前,有此山上公認殊榮的天之驕子,數百年間,只有兩個,一位是風雷園李摶景,一位是風雪廟魏晉。

李摶景若非為情所困,山上一直有個傳言,一旦被他躋身玉璞境劍修之后,有機會順利躋身仙人境,甚至是飛升境!到時候神誥宗都壓制不住風雷園,更別提一座正陽山了。所以李摶景當年的恩怨情仇,其實內幕重重,絕對不止是正陽山牽扯其中。只不過這些真相,隨著李摶景兵解離世,皆成過眼云煙。風水輪流轉,被李摶景一人一劍壓制許久的正陽山,終于揚眉吐氣,開始反過來穩穩壓了風雷園一頭,若非新園主黃河開始閉關,讓各方勢力不得不等待他出關,只有一個劉灞橋苦苦支撐的風雷園,應該早就被正陽山那撥憋了一肚子火氣的老劍修們,一次次問劍風雷園。

崔東山以手指輕輕敲擊桌面,陷入沉思。

宋集薪沒有任何急躁。

他從來不覺得當了大驪藩王,就有資格在此人面前挺起腰桿,事實上哪怕換了件衣服,坐了龍椅,也一樣。

崔東山望向屋外,沒來由說道:“在籠子里出生的鳥雀,會以為振翅而飛是一種病態。”

“雞啄食于地,天空有鷹隼掠過的身影一閃而過,便要開始擔心谷米被搶。”

宋集薪細細咀嚼這兩句言語的深意。

崔東山嘆了口氣,“不談這些有的沒的,這次前來,除了散心,還有件正經事要跟你說一下,你這個藩王總不能一直窩在老龍城。接下來我們大驪的第二場大仗,就要真正拉開序幕了。你去朱熒王朝,親自負責陪都建造一事,順便跟墨家打好關系。一場以戰養戰的戰爭,如果只是止步于掠奪,毫無意義。”

宋集薪輕聲問道:“敢問國師,何謂第二場?”

崔東山笑道:“沒有修復和重建能力的破壞,都是自取滅亡,不是長久之道。”

宋集薪很聰明,有些理解這位國師的言下之意了。

崔東山繼續道:“大驪鐵騎的南下之路,打碎了一切舊有規矩、王朝法統,這只是馬背上的戰場。接下來,翻身下馬的大驪武夫,如何將我們的大驪律法頒布下去,才是重中之重,法規是死的,就擺在那邊,所以關鍵在人,法之善惡,半在文書半在人。北邊做得如何,南方做得如何,就是你這位藩王和皇帝陛下之間的一場考驗,別把大驪關老爺子在內的那撥上柱國當傻子,一個個都瞪大眼睛瞧著你們倆呢。”

宋集薪沉聲道:“謝過國師點撥。”

崔東山笑了笑,“知道為何先帝明明屬意你來當皇帝,他卻在去世之前,讓你叔叔監國?非要擺出一副皇位以兄傳弟的架勢?”

宋集薪臉色微變。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伸手指了指宋集薪,“以前是先帝和藩王宋長鏡,現在是新帝宋和,藩王宋睦。”

宋集薪嘴唇微動,臉色泛白。

崔東山說道:“當皇帝這種事情,你爹做得已經夠好了,至于當爹嘛,我看也不差,最少對你而言,先帝真是用心良苦了。你內心深處怨恨那位太后有幾分,新帝不一樣有理由怨恨先帝幾分?所以宋煜章這種事情,你的心結,有些可笑。可笑之處,不在于你的那點情感,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很正常的情感。可笑的是你根本不懂規矩,你真以為殺他宋煜章的,是那個動手的盧氏遺民,是你那個將頭顱裝入木匣送往京城的娘親?是先帝?分明是也不是嘛,這都想不明白?還敢在這里大放厥詞,依靠形勢,去殺一個好似天命所歸的馬苦玄?”

宋集薪站起身,再次作揖而拜,“國師教誨,宋集薪受教了!”

崔東山斜瞥他一眼,說道:“齊靜春留給你的那些書,他所傳授學問,表面看似是教你外儒內法,事實上,恰好相反,只不過你沒機會去搞清楚了。”

宋集薪重新落座,一言不發。

崔東山擺擺手。

宋集薪站起身,告辭離去。

與婢女稚圭一起走出巷子。

崔東山來到門檻那邊坐著,打著哈欠。

那位被他隨手拎在身邊一起逛蕩的老掌柜,跑到院子中,諂媚問道:“崔仙師,那人真是大驪藩王宋睦?”

崔東山說道:“那小子騙你的,逗你玩呢。”

琉璃仙翁一臉尷尬,信還是不信?這是個問題。

崔東山揮揮手,“繼續當你的掌柜去。”

琉璃仙翁趕緊離開院子。

崔東山換了個姿勢,就那么躺在門檻上,雙手作枕頭。

當年彩衣國胭脂郡一事,只是眾多謀劃中的一個小環節。

以入魔的金城隍作為線頭,牽動彩衣國,是明面上的小小謀劃之一,他和老王八蛋的真正所求,更加隱蔽,他是要用一種合乎規矩和大道的婉轉手段,放出白帝城那個被天師符箓壓勝千年的那個可憐家伙,如今應該是叫柳赤誠了,暫時不得不依附在一個書生魂魄中。這個人情,對方不想還,也得還。至于什么時候還這個恩情,就看崔東山什么時候找他柳赤誠了。

寶瓶洲這盤棋局上,還有很多這樣不為人知的妙手。

不過對于他們兩個人而言,其實不算什么妙手,正常下棋罷了。

例如青鸞國那邊,老東西相中的柳清風和李寶箴,還有那個韋諒,三人在一國之地所做之事,就意義深遠,甚至有可能將來的影響,都要超出寶瓶洲一洲之地。只不過三人如今自己都不太清楚,到最后,率先明白意義所在的,反而可能還是那個都不是修道之人的柳清風。

偏居一隅,百余年間,做了那么多的瑣碎事情。

崔東山有些時候也會捫心自問,意義何在,如果聽之任之,山崩地裂,換了乾坤,浩然天下是不是也等于吃夠了教訓,最終結果,會不會反而更好?

崔東山睜大眼睛,望著頭頂咫尺之地的那點風景。

隨波逐流的,是絕大多數的世人。

再聰明一點,為人處世,喜歡走捷徑,尋找省心省力的方便法門,萬事求快,越快達成目的越好。這沒什么錯,事實上能夠做到這一點,已經殊為不易。

只不過就如先賢所說,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故而又有先賢又說,世之奇偉瑰怪,種種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人跡罕至,唯有志者可以慢行而至,得見壯觀。

崔東山嘆了口氣。

世間萬事一路推敲下去,好像到最后都是“沒勁”兩個字。

被陸沉從棋盤上摘出又重新落子的馬苦玄。

十境武夫宋長鏡。

風雪廟劍仙魏晉。

朱熒王朝那位因禍得福、身負殘余文武國運的年輕劍修。

破而后立、夢中練劍的劉羨陽。

書簡湖那個秉性不改只是變得更加聰明、更懂規矩運轉的顧璨,絕對有機會成為一位比劉老成還要老成的真正野修。

生而知之的江湖共主李柳。

阮秀。

風雷園黃河。

神誥宗精心呵護、祁真親自栽培的那枚隱藏棋子。

福緣深厚的謝靈。

還有一些尚未脫穎而出或是名聲不顯的年輕人,都有可能是未來寶瓶洲洶洶大勢的中流砥柱。

崔東山坐起身,又發了一會兒呆,繼續去八仙桌那邊趴著。

視線轉移,桌上那那本攤開的江湖演義,是當年從大隋山崖書院帶出來的,崔東山無所事事的時候,就會翻看幾頁,批注幾句。

當下攤開書頁上,其中寫書人有寫到“提劍攝衣,躍而登屋,瓦片無聲,時方月明,去如飛鳥”一句,便有他這位翻書人的朱筆批語,“真乃劍仙風采也”。

崔東山挪開鎮紙,往指尖吐了口唾沫,捻起書頁輕輕翻過,又重新翻回,瞥了眼批語文字,不忘贊揚自己,“好字好字,不愧是先生的弟子。”

崔東山抬起頭,旁邊房間那邊站著一個渾渾噩噩的無知稚童。

崔東山笑瞇瞇繞過八仙桌,彎下腰,摸著小家伙的腦袋,眼神慈祥道:“小高承,要快快長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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