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五百三十六章 一洲大地皆起劍

早一些,有書簡湖元嬰修士李芙蕖的暗中跟隨,就被陳平安察早早覺到異樣,后來與北俱蘆洲京觀城高承的相互算計,再到那第二撥割鹿山刺客。

何況當下這名鬼鬼祟祟的刺客,也確實算不得修為多高,并且自認為隱蔽而已,不過對方耐心極好,好幾次看似機會大好的處境,都忍住沒有出手。

陳平安便由著那名刺客幫自己“護道”了。

鹿韭郡是那山上偶遇落魄書生魯敦的家鄉。

不過陳平安沒打算去他家拜訪,因為就算有此心思,也未必找得到人。

一個身邊書童不姓魯而姓周的讀書人,可能是防人之心不可無,沒有告訴陳平安真正的姓氏。

但是陳平安覺得這才是對的。

真正的與人坦誠相見,從來不只在言語上袒露心扉。

交淺言深,隨隨便便拋卻真心,很容易自誤。

連自己都不對自己負責,如何對這個世道和他人負責,然后給予真正的善意?

可道理是這般道理,世道變得處處真心待人也有錯,終究是不太好。

陳平安在途徑小鎮卻繞行,不打算與那個刺客糾纏不休下去了。

所以在一處僻靜道路上,身形驟然消逝,出現在那個趴在蘆葦叢當中的刺客身旁,陳平安站在一株蘆葦之巔,身形隨風隨蘆葦一起飄蕩,悄無聲息,低頭望去,應該還是個少年,身穿黑袍,面覆雪白面具,割鹿山修士無疑。只不過這才是最值得玩味的地方,這位割鹿山少年刺客,這一路隱匿潛行跟隨他陳平安,十分辛苦了,要么齊景龍沒找到人,或是道理難講通,割鹿山其實出動了上五境修士來刺殺自己,要么就是齊景龍與對方徹底講明白了道理,割鹿山選擇遵守另外一個更大的規矩,即便雇主不同,對一人出手三次,從此之后,哪怕另外有人找到割鹿山,愿意砸下一座金山銀山,都不會對那人展開刺殺。

若是如此。

齊景龍為何一直沒有露面?

陳平安想了想,開口說道:“人都不見了,不著急?”

那割鹿山刺客動作僵硬,轉過頭,看著身邊那個站在蘆葦上的青衫客。

不是他不想逃,可是直覺告訴他,逃就會死,呆在原地,還有一線生機。

他坐起身,摘下面具,“我與那姓劉的,有過約定,只要被你發現了行蹤,就算我刺殺失敗了,以后就要跟隨他修行,喊他師父,所以你可別殺我。”

陳平安問道:“那他人呢?”

少年搖頭道:“他要我告訴你,他要先走一趟大篆京城,晚點回來找我們。”

少年說到這里,一拳砸在地上,憋屈道:“這是我第一次下山刺殺!”

陳平安飄然落地,率先走出蘆葦蕩,以行山杖開路。

那少年猶豫了一下,最后一咬牙,丟掉了那面具,跟在那青衫人身后,一起走到路上。

陳平安放緩腳步,少年瞥了眼,硬著頭皮跟上,一起并肩而行。

關于這位刺殺對象,先前在割鹿山內部其實是有些傳聞的,他作為割鹿山重點栽培的殺手,又從小跟在割鹿山山主身邊長大,才有機會曉得一些內幕。

總之別看這家伙瞅著脾氣好,比讀書人還讀書人,可山主師父卻在割鹿山第一次穩操勝券的刺殺失敗、結果很快又有人出錢雇傭山頭刺客后,山主就曾經親口告訴少年,這會兒他身邊這個家伙,是一個很會惹麻煩、又很擅長解決麻煩的厲害角色。

陳平安問道:“你是一名劍修?”

少年點頭道:“師父說我是一個很值錢的先天劍胚,所以要我必須惜命,不用著急接活兒。不然他在我身上砸下那么多的神仙錢,就要虧本。所以我一直想要早點攬活,早點幫著師父和割鹿山掙錢。哪里想到會遇到姓劉的這種人,他說是可以站著不動,任由師父隨便出手,每一次出手過后,就得聽他劉景龍一個道理,師父便出手兩次,然后聽了那家伙兩個道理。”

說到這里,少年滿是失落。

印象中,師父出劍從來不會無功而返。

不管對方是什么修為,皆是頭顱滾滾落。

少年重重吐出一口憋在心中已久的濁氣,仍是不減郁悶,道:“咱們割鹿山從來說話算數,最后師父也沒轍,就只好派遣我來刺殺你了。而且以后我就跟割鹿山沒半點關系了。還要跟那姓劉的去往什么狗屁太徽劍宗。”

陳平安微笑著伸出手,攤開手掌。

少年皺眉道:“干嘛?”

陳平安說道:“你不得好好謝我,讓你可以去往太徽劍宗修行?”

“你有毛病吧?!”

少年白眼道:“誰愿意當個譜牒仙師了?!我也就是本事不濟,那么多次機會都讓我覺得不是機會,不然早就出手一劍戳死你了,保管透心涼!”

陳平安收回手,笑道:“這么重的殺氣,是該跟在齊景龍身邊修行。”

少年轉頭呸了一聲,“他姓劉的,就算比我們山主師父厲害,又如何?我就一定要改換門庭?!再說了,那家伙一看就是書呆子,以后跟了他修行,每天對這種磨磨唧唧不爽利的家伙喊師父,我都怕這輩子都修不出半個劍仙來。”

陳平安說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你師父其實希望你能夠跟隨齊景龍隨行?”

少年沉默片刻,“猜得到。師父對我好,我從來知道。所以我打算嘴上喊姓劉的師父,但是心里邊,這輩子都只認師父一個師父。”

少年轉過頭,害怕這個家伙到了劉景龍那邊亂嚼舌頭,以后多半就要吃苦頭了。

可是不知為何,與他一起走在道路上,就想要多說一些心里話。

大概是變故太大,不吐不快,不難少年總覺得要被活活憋死。

陳平安笑道:“你現在能夠這么想,是好的,也是對的。以后變了想法,也不是意味著現在就錯了。”

少年皺緊眉頭,“你算個什么東西,也敢說這種大道理?咋的,覺得我殺不了你,便了不起?所以可以對我指手畫腳?!”

這脾氣。

真不算好。

陳平安不以為意,“道理誰不能講?我比你厲害,還愿意講道理,難道是壞事?難道你想我一拳打死你,或者打個半死,逼著你跪在地上求我講道理,更好一些?”

少年有些頭疼,舉起手,“打住打住,別來這套,我山主師父就是被姓劉的這么煩了半天,才讓我卷鋪蓋滾蛋,話也不許我多說一句。”

陳平安笑了笑,手腕一擰,多出兩壺糯米酒釀,“喝不喝酒?”

少年眼睛一亮,直接拿過其中一只酒壺,打開了就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后嫌棄道:“原來酒水就是這么個滋味,沒意思。”

陳平安頭也不轉,只是緩緩前行,“既然喝了,就留下喝完,晚一些沒關系。如果你有膽子現在就隨便丟在路邊,我就先替齊景龍教你道理了,而且一定是你不太愿意聽的道理。”

少年滿臉譏諷,嘖嘖道:“瞅瞅,到最后還不是以力壓人,真不是我說你,你連那姓劉的都不如!”

陳平安笑道:“趁著齊景龍還沒回來,好好喝你的酒,如果不出意外,你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哪怕哪天真想喝酒了,都沒辦法喝。”

少年皺了皺眉頭,“你知道姓劉的,事先與我說過,不許被你勸酒就喝?”

陳平安搖搖頭,“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

少年抬起手臂,看了看手中酒壺,猶豫一番,依舊沒敢隨便丟掉,又抿了一口米酒,其實滋味不錯,沒那燒刀子燙斷腸的半點感覺嘛。

看來自己是個天生就可以喝酒的。

不愧是先天劍胚!

他突然試探性問道:“不如你與姓劉的說一聲,就說你愿意收我當弟子,如何?”

陳平安沒有理睬。

少年便開始勸說這位青衫客,說他一定念對方的好,以后必有報答,等他回了割鹿山,重新在祠堂那邊燒香,認祖歸宗,以后可以不收錢幫他刺殺仇家……

陳平安問道:“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倒不是有問便答的性子,而是這名字一事,是比他身為先天劍胚還要更拿得出手的一樁驕傲事情,少年冷笑道:“師父幫我取的名字,姓白,名首!你放心,不出百年,北俱蘆洲就會一位名叫白首的劍仙!”

陳平安哦了一聲,“那你可要小心自己將來的綽號了。白頭劍仙什么的,應該不太好聽。”

少年一琢磨,這家伙說得有道理啊!

他點頭道:“謝了!”

陳平安抬起酒壺,名叫白首的劍修少年愣了一下,很會想明白,痛痛快快以酒壺磕碰一下,然后各自飲酒。

白首抹了把嘴,當下感覺不錯,自己應該算是有那么點英雄氣概和劍仙風采了。

陳平安低聲笑道:“別的你都聽你師父的,喝酒這種事情,劍仙不來做,太可惜。”

白首使勁點頭,“你這家伙雖然一開始挺惹人厭,這會兒我看你順眼多了,你叫什么名字?!你要知道,我白首這輩子可都不會去記住幾個人的名字。你看那姓劉的,我喊過他全名了嗎?沒有吧。”

陳平安說道:“我叫陳好人。”

白首怒道:“你別不知好歹!”

陳平安轉頭問道:“你打我啊?”

白首轉了轉眼珠子,“你當我傻啊?”

陳平安點頭道:“對啊。你打我啊?”

白首憋屈得難受,狠狠灌了一口酒。

簡直就是他白首下山以來的第二樁奇恥大辱啊。

陳平安轉過頭。

風塵仆仆的齊景龍,應該早就到了,跟了他們兩人挺久。

齊景龍無奈道:“勸人喝酒還上癮了?”

陳平安笑道:“每一位劍客,大概都會記住勸自己喝酒的人。”

齊景龍問道:“那是誰勸你來著?”

陳平安說道:“最早也是一位劍客,后來是一位老先生。”

別看白首在陳平安這邊一個口一個姓劉的,這會兒齊景龍真到了身邊,便噤若寒蟬,一言不發,好像這家伙站在自己身邊,而自己拿著那壺尚未喝完的酒,哪怕不再喝了,便是錯。

北俱蘆洲陸地蛟龍,劉景龍,當初真是站在原地,任由他白首的師父山主,遞出兩劍!

一座看似隨便畫出的符箓陣法,一座不見飛劍小天地,自己師父在兩劍過后,竟是連遞出第三劍的心氣,都沒有了!

齊景龍說道:“我打算返回宗門閉關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早些破境,我好去找你。不然太晚,我可能就已經離開北俱蘆洲,我可不會專程為了你,掉頭趕路。”

說到這里,陳平安笑道:“如果你愿意喝酒,我可以考慮考慮。”

齊景龍擺手道:“少來。”

陳平安問道:“你先前去大篆京城?”

齊景龍嘆了口氣,說道:“有點意外,顧祐人尚未趕到大篆京城,就已經先傳信到那邊,讓猿啼山嵇岳不用大費周章了,兩人直接在玉璽江那邊分生死即可。我對于這種廝殺,不太感興趣,就沒留在那邊。不過顧祐和嵇岳應該很快就會交手。”

陳平安也嘆了口氣,又開始飲酒。

白首說道:“一個十境武夫有什么了不起的,嵇岳可是大劍仙,我估摸著就是三兩劍的事情。”

陳平安轉頭笑道:“你看我當下慘不慘?”

白首點點頭,“遍體鱗傷,自然很慘,如何?我們割鹿山修士的凌厲手段,是不是讓你記憶深刻?”

陳平安與齊景龍相視一笑。

少年皺了皺眉頭,難道不是如此?

齊景龍突然說道:“陳平安,在我動身之前,我們尋一處僻靜山巔,到時候你會看到一幕不常見的風景。你就會對我們北俱蘆洲,了解更多。”

陳平安點點頭,自然沒有異議。

這天夜幕中。

三人在一座高峰登頂。

大篆京城,玉璽江之畔。

嵇岳站在江畔一側。

一位青衫老儒站在對岸,微笑道:“只管祭劍。”

嵇岳點頭道:“你顧祐人品,我還是信的。”

這一夜的北俱蘆洲。

從一位早年趕赴倒懸山的大劍仙山頭上。

率先有山門劍修齊齊祭出飛劍,直沖天幕。

如一條起于大地的劍氣白虹。

然后是北方劍仙第一人白裳,那道極為矚目的絢爛劍光,迅猛升空。

又有齊景龍所在的太徽劍宗,所有劍修,在宗主的帶領下,駕馭飛劍,劍光一起劃破夜幕,照耀得整個宗門地界,天地璀璨,亮如白晝。

指玄峰亦有一位祖師老道,祭出了那把往往只用來斬妖除魔的桃木劍。

大篆王朝玉璽江畔的猿啼山劍仙嵇岳,哪怕與一位止境武夫的生死大戰,即將拉開序幕,嵇岳亦是先要駕劍升空,以此遙祭某位戰死遠方的同道中人。

浮萍劍湖以劍仙酈采為首,所有宗門劍修,全部出劍。

披麻宗木衣山的祖師堂那邊,除了幾位劍修已經出手祭劍,宗主竺泉手按刀柄,讓一旁龐蘭溪亦是駕馭長劍,升空祭禮。

骸骨灘英靈蒲禳,亦是拔劍出鞘,高承主動一拳打散天地禁忌,只為蒲禳那一劍升空更高!

哪怕是與那位戰死劍仙敵對的所有劍仙、宗門山頭和各路劍修,無一例外,皆是出手祭劍。

就這樣。

一條條光亮不一的劍氣光柱,從北俱蘆洲的版圖之上,先后亮起。

浩然天下的夜幕中,人間自然多有燈火。

可是從來不會讓北俱蘆洲這般,會有那么多劍仙和劍修,整齊出劍,如燈火同時點亮一洲大地。

芙蕖國境內,一座無名高峰的山巔。

齊景龍也開始祭劍。

這一次是傾力而為,名為“規矩”的本命飛劍,拔地而起,劍氣如虹,蔚為壯觀。

齊景龍雙手負后,眺望那起于人間大地之上的那一條條纖細長線。

皆是一洲劍修在遙祭那位同道中人,同時以此禮敬我輩劍修的那條共同大道。

他突然轉過頭,望向一旁的陳平安,笑道:“真想好了?被有心人看去,泄露了壓箱底的手段,可能會給你以后的游歷,惹來大麻煩的。”

不過齊景龍其實知道答案。

陳平安不知何時,已經手持長劍。

劍名劍仙。

陳平安仰起頭,輕聲道:“想了那么多別人不愿多想的事情,難道不就是為了有些事情,可以想也不用多想?”

一襲青衫,在山巔飄搖不定,兩袖獵獵作響。

本就已經被齊景龍那道劍光刺眼的少年白首,然后就下意識竭力睜開眼睛,這才沒有錯過那一幕畫面。

當那人輕輕喊了一聲“走”。

天地間,多出了一道金色劍光,恢弘劍氣直沖天幕。

不但如此,更有一雪白一幽綠兩抹劍光,先后掠出那人竅穴,沖天而去。

當齊景龍收回本命飛劍。

陳平安豎起劍鞘,劍仙從天而降,鏗鏘歸鞘。

然后被這位遠游北俱蘆洲的青衫劍客,輕輕背在身后。

在這一刻,名為白首的少年劍修,覺得那個青衫男子送了一壺酒給自己喝,也挺值得驕傲的。

雙方分別。

齊景龍御風北歸,白首也可御風遠游。

白首轉過頭去,看到那人站在原地,朝他做了個仰頭喝酒的動作,白首使勁點頭,雙方誰都沒說話。

不曾想齊景龍開口說道:“喝酒一事,想也別想。”

白首氣呼呼道:“姓劉的,你再這樣我可就要溜走,去找你朋友當師父了啊!”

齊景龍笑道:“你大可以去試試看,他肯定會趕你走。”

白首疑惑道:“為何?”

齊景龍微笑道:“心疼酒水錢。”

白首嗤笑道:“你騙鬼呢,他能這么摳門?”

齊景龍點頭道:“比你想象中還要摳門。”

白首哀嘆一聲,“算我瞎了眼,還打算拜他為師來著。”

白首突然問道:“那你不許我喝酒,是擔心耽誤練劍,還是心疼錢?”

齊景龍說道:“都有。”

白首怒道:“姓劉的,那你比他還不如!”

齊景龍轉過頭,笑問道:“我什么時候說過自己比他好了?”

白首又憋屈得厲害,忍了半天還是沒能忍住,怒道:“你和你的朋友,都是這種德行!他娘的我豈不是掉賊窩里了。”

齊景龍笑道:“這倒不至于。”

白首哀嘆一聲。

日子真是難熬。

山峰那邊,終于重新背劍的陳平安開始緩緩下山,想著齊景龍與他新收的那位弟子,應該是在說著自己的好話,比如出手闊綽、為人大方之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