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輕人,與一位姿容出彩的女子,一起進入了大驪王朝的龍州地界,昔年驪珠洞天破碎扎根大地后的風水寶地。
這里山水故事極多,更是寶瓶洲一等一的修行道場。
只是一切的山水人事,好像都沾著山風水霧,讓人看不真切。
當兩人沿著鐵符江一路去往槐黃縣城,途徑一座香火鼎盛的水神娘娘祠廟,兩位礙于身份和修行根腳,都沒敢進門燒香,當他們好不容易看見了縣城東大門,年輕人如釋重負,感慨道:“總算到了。馬姑娘,我們是先去陳先生山頭拜訪,還是去州城顧璨家里做客?落魄山可能難找些,州城那邊相對更好認路。”
這對男女這趟北行游歷龍州,走得并不輕松,主要是還是顧璨突然要他們自己往北走,他和那個名叫柳赤誠的古怪書生,要去趟清風城許氏,這讓性情怯懦的曾掖十分忐忑,早年被青峽島管事章靨,從茅月島那個大火坑拽出,帶到了山門口的茅屋那邊,見著了那位賬房先生,曾掖的人生便迎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后來又認識了顧璨,從畏懼到親近,到如今的依賴,其實也就幾年的功夫,對于喜好靜坐的修道之人而言,仿佛彈指瞬間。
不知何時,被顧璨隨便看一眼都要做噩夢的曾掖,如今沒了顧璨待在身邊,反而處處不自在,游山玩水,步步不踏實。
事實上,天生就適宜鬼道修行的曾掖,這些年修行破境不慢,甚至可以說極快,只是身邊有個顧璨,才不顯眼。
曾掖當下已是名副其實的觀海境練氣士,在尋常藩屬小國的江湖和山上,都能夠被視為“中五境神仙老爺”了。
因為修行了旁門左道的術法,陰氣較重,所以曾掖此次北游,顧璨同行的時候,還能靠近那些山水祠廟、仙家山頭,等到與顧璨分道,就沒這膽子了,加上身邊馬篤宜更是鬼魅,她只是靠著那件狐皮符箓才得以行走于人間,在那些道法高深的山上仙師眼中,曾掖也好,馬篤宜也罷,都很容易被視為大逆不道的污穢存在。
馬篤宜腰間懸掛了一塊玉牌,正是顧璨留給他們作為護身符的太平無事牌,她想了想,笑道:“先去落魄山,咱們與陳先生那么熟悉,應該不至于吃閉門羹,即便陳先生不在那邊,與人討杯茶喝,總不難吧?”
曾掖咧嘴笑道:“行,我也是這么想的。”
總有那么一些人,想到了便會安心些。
過了槐黃縣城,與當地百姓問路,結果言語不通,雞同鴨講,好不容易找到個會講大驪官話的店鋪掌柜,只是掌柜對那落魄山具體地址也講不清楚,只說了個大概,過了小鎮,先找到那座真珠山,就一小山包,到時候再找機會與山中神仙問個路。
進了靈氣盎然的連綿大山,讓兩人好一頓找,才只找到了那座落魄山藩屬之地的灰蒙山,南下之后,結果到了落魄山懸崖峭壁那側的山腳,離著正南邊的山門不算太遠,不過曾掖和馬篤宜就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先是瞧見個黑衣小姑娘,背對他們,正仰頭望向云海懸停如系雪白腰帶的山崖高處,小姑娘一肩扛了根金色小扁擔,一肩扛著根綠竹行山杖,大聲嚷嚷道:“裴錢裴錢,這次可莫要跳歪了,填坑好麻煩嘞。”
曾掖瞥了眼小姑娘四周,地面上坑坑洼洼。
小姑娘肩頭上的綠竹行山杖,很熟悉!
那個黑衣小姑娘突然轉過頭,遙遙看著兩位停步不前的外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開溜。
曾掖猛然抬頭望去。
一粒黑點破開云海,帶著呼嘯聲,驟然墜落,剎那之間,一個不高的消瘦身影,重重砸在地上,一陣巨響,大地震顫,塵土飛揚。
曾掖聚精會神,凝望遠處。
只見那大坑當中,有一個皮膚微黑、身材消瘦的少女,雙膝微蹲,緩緩起身,轉頭望向那個抱頭蹲在大坑邊緣的黑衣小姑娘,埋怨道:“小米粒,咋回事,如果不是我眼尖,換了路線落地,你可就要掉坑里了,傷著了你怎么辦,不是要你原地不動嗎……”
言語之間,舉止驚世駭俗的少女看似隨意幾步,就走到了小姑娘身邊,然后有意無意,擋在了周米粒和兩個外鄉人之間。
馬篤宜發現那個少女腳上一雙編織馬虎的草鞋,鮮血流淌。
馬篤宜忍不住瞥了眼山崖,再看了眼那少女。
這到底是在跳崖自殺呢,還是在鬧著玩啊?
曾掖和馬篤宜終究不是純粹武夫,并不清楚那少女跳崖“砸地”的諸多精妙處。
問拳!
少女是在以人身與大地問拳。
必須收斂所有宛如神靈庇護的拳意,以純粹肉身,借助下墜之勢,好似從天上向人間,“遞出最重一拳”。
用少女的話說,就是要給地面的小腦闊狠狠一錘兒!
這是少女自己想出來的練拳法子,暖樹當然不同意,覺得太危險了,裴錢如今才五境瓶頸,肉身體魄還不夠堅韌,小米粒覺得可行,二對一,所以可以做。陳暖樹就想要問一聲老廚子,結果裴錢腳踩竹樓外的那六塊鋪在地上的青磚,以六步走樁開路,縱身一躍,直接沒了身影。
周米粒撅屁股趴在懸崖那邊,陳暖樹著急得不行,老廚子已經不知不覺出現在崖畔,瞥了眼地面,嘖嘖嘖。
陳暖樹松了口氣,看樣子沒大事。
后來裴錢很快就攀援崖壁而上,然后一瘸一拐,雙眼熠熠生輝,大笑道:“得勁得勁!”
朱斂什么話都沒說,轉身走了。
于是大地之上,就多出了一個個大坑。
周米粒對裴錢悄悄做了個扎猛子的姿勢,給難得生氣的陳暖樹罵了一頓。
于是就有了曾掖和馬篤宜今天看到的這幅畫面。
如果這是落魄山的待客之道,也算別開生面了。
裴錢多看了幾眼兩位遠道而來的陌生人,問道:“算盤聲是在左邊還是右邊?”
曾掖一頭霧水。
馬篤宜答道:“面朝山門,左邊賬房。”
裴錢這才笑著抱拳道:“落魄山開山大弟子,裴錢見過曾道友和馬姐姐!”
馬篤宜心中唏噓,好伶俐一丫頭。眼光更好!要知道顧璨私底下說過,柳赤誠在他們倆身上都施展了障眼法,可以幫助遮掩陰物氣息,只是顧璨也說此事不用與曾掖泄露,在外游歷,由著曾掖小心些走路就是了。馬篤宜當時就笑罵了一句,是擔心我瞎逛蕩惹禍才對吧?顧璨笑著不說話,只是遞出了那塊價值連城的太平無事牌。
馬篤宜這才不與顧璨計較。其實說到底,還是顧璨多思慮,更老江湖。有些時候與曾掖兩人相處,沒有顧璨在旁,也會感慨,顧璨學東西實在太快太快了,不管是學什么,修行一事不用多說,各地官話方言,與偶遇的江湖豪俠策馬游歷,與踏春的官宦人物相談甚歡,與鄉野樵夫、市井百姓拉家常,好像顧璨時時處處都能夠入鄉隨俗,將馬篤宜和曾掖隨便就拉開一大截。
這會兒周米粒站在裴錢身邊,歪著腦袋,皺著眉頭,然后故作恍然,輕輕點頭,假裝自己是走慣了江湖的,什么都聽懂了。
既然是待客,就不好走山崖這條回家路了,裴錢帶著兩位客人繞路去往山門那邊。
當然沒忘記介紹落魄山右護法的小米粒。
周米粒小聲提醒道:“是落魄山右護法,以前還是騎龍巷右護法,如今讓賢給了……”
裴錢咳嗽一聲。
周米粒立即閉嘴,踮起腳跟,伸出手掌,擋在嘴邊,“莫要記賬莫要記賬,我這不是還沒說漏嘴嘛。”
裴錢揉了揉她的小腦袋,沒說什么。記什么賬。小米粒和暖樹其實都只有功勞簿,根本就沒那小賬本的。只是這種事情,不能講,不然小米粒容易翹尾巴。
馬篤宜聽到后,臉色如常,其實愣了半天,曾掖反而還好,陳先生看待世間人事,只要無礙道理,一向心平氣和。
到了山門那邊,鄭大風已經不在。
如今少年元來就暫住那邊,負責看大門。
岑鴛機剛好練拳從山頂到山腳,如今是四境武夫,只是三境瓶頸破得有些跌跌撞撞,好也不算太好,老廚子說很不錯了,但是岑鴛機自己不太滿意,與同齡人元寶關系再好,但是雙方都是純粹武夫,較勁肯定會有,女子往往如此,哪怕再好的關系,也會在可愛眉眼間、嫣然笑容里偷藏著小小的較勁,這些只是人之常情,比那男人的爭強斗勝,其實更加婉約動人。
何況元寶元來姐弟的師父是盧白象,而岑鴛機一直將朱老先生視為自己的傳道恩師,朱老先生與盧白象在落魄山好像算一個輩分的,他們兩位前輩不爭什么,她與元寶身為兩人的弟子,還是要爭一爭的。
青衫少年元來正在趁著姐姐不在,坐在墻根下看書,等到岑鴛機六步走樁到了山腳,便無心看書了,看岑姑娘。
鄭叔叔遠游之前,在宅子書房那邊留了不少書給元來,并且語重心長告訴少年,等到歲數大了,就可以去老廚子的私人藏書樓了,那里的書籍,書上學問才大。少年有些神往。
見著了裴錢一行人,少年只好從岑姑娘的那雙漂亮眼眸里,將自己的心神拽出來,趕緊走向山門牌坊那邊,聽了裴錢的介紹后,向兩位與年輕山主是故交的外鄉客人作揖行禮,少年突然發現這是讀書人的講究,若是給姐姐知道了,又得挨罵,元來趕緊抱拳一笑。
岑鴛機打過招呼后,繼續獨自練拳登山。
朱老先生曾經叮囑過,腳下路子走對了,勤才能補拙,練拳不能練得僵死,欲想拳意上身,必須在拳法當中,找到一處源頭活水,這就是所謂的武夫練拳登高,心中先立一意。最后朱老先生讓岑鴛機好好思量一番,練拳到底所求為何,若是想明白了,練拳就不再是什么辛苦事。
到了山上,裴錢發現老廚子竟然不在家。
還好有陳暖樹,就不用擔心會怠慢了兩位客人。
只要是落魄山的客人,就沒有身份的高下之分。
朱斂是去了拜劍臺。
劍修崔嵬,少年張嘉貞和蔣去,如今都住在這邊。
魏檗站在山腳那邊,與被自己臨時喊來的朱斂一起緩緩登高。
魏檗笑道:“虧得如今龍泉劍宗管事的,不是阮師傅,而是秀秀姑娘,不然就算是我,也未必遮掩得住全部。”
朱斂神色并不輕松,“那女子身份確定了?”
魏檗點頭道:“正是陳平安讓我們尋找的那位渡船女子,打醮山渡船春水。”
當年跨洲那條渡船墜毀在朱熒王朝境內之后,她僥幸活了下來,化名石湫,在一座仙家小山頭,通過鏡花水月揭露了天君謝實與大驪宋氏勾結,嫁禍給朱熒王朝。
關于這件事,其實大驪皇帝御書房都專門商議過,如果不是國師崔瀺覺得這點泄密,所謂的事情敗露,根本無所謂,或者說崔瀺正是希冀著憑借此事,勾引大魚咬餌,不然哪怕那位渡船婢女被人悄悄帶走,以如今大驪諜報的交織成網,一個下五境女子修士,就算有高人營救,一樣難逃一死。
朱斂問道:“事情很麻煩啊。”
魏檗笑道:“這是當然,不麻煩我能喊你來?這種事情,看似可大可小,終究最犯忌諱。”
朱斂說道:“也不麻煩,我確定一事即可。”
魏檗點點頭,“你心中有數就行,我反正名聲爛大街了,不怕這一樁。”
朱斂搖頭道:“沒這么輕巧,行了,我認識路,自己走就是了,你回披云山,就當什么都不知道。”
魏檗皺了皺眉頭。
朱斂說道:“香火情想要長遠,就別糟踐了。魏兄,咱們朋友歸朋友,事情歸事情,既然是朋友,有些事情,就不該把你牽扯進來。”
魏檗笑道:“那我先盯著拜劍臺周邊,一有風吹草動,到時候我們商議出個章程就行。”
朱斂點了點頭。
朋友為人厚道,得以厚道還之。
這就是江湖道義。
早先將那一行人從北岳地界邊緣“拘押”到拜劍臺的魏檗,身形消散。
朱斂見到了風塵仆仆的一行人。
劍氣長城的金丹瓶頸劍修崔嵬,一頭霧水,只是守著那撥莫名其妙出現在山頭的人。
一位復姓獨孤的公子哥,婢女蒙瓏,以及一位名叫石湫的女子。
朱斂到了之后,與崔嵬點點頭,后者御劍離去。
朱斂望向那個真名春水的女子,問道:“春水姑娘,我就兩個問題,請你坦誠相告。”
那個婢女蒙瓏有些神色不悅。
臉色慘白的公子哥卻神色自若。
春水點點頭。
朱斂神色和善,笑問道:“第一,是春水姑娘自己想來找我家少爺?第二,是何時才有這么個念頭的?是渡船墜毀之后,便想要在異鄉找到唯一信得過的人,還是如今走投無路了,才不得已為之?”
春水眼神清澈,說道:“之前從來沒想過要找陳平安,現在之所以反悔了,是因為連累獨孤公子被追殺,我只希望獨孤公子能夠活下去,陳平安可以將我交給大驪王朝。”
春水略作停頓,笑容真誠,“可能很幼稚,卻是真心話。”
朱斂點了點頭,微笑道:“我信得過春水姑娘。”
然后佝僂老人笑瞇瞇轉頭,“朱熒王朝流亡四方的天潢貴胄,對吧?”
獨孤公子點頭道:“確實如此,不敢蒙騙前輩。我真名獨孤端順,如今化名邵坡仙,亡國之人,實在是暫時還不想死,才出此下策,以恩情要挾石湫姑娘,帶我來這落魄山尋求庇護。”
朱斂問道:“是覺得到了落魄山一定能活,還是病急亂投醫?”
獨孤公子說道:“后者。”
他們三人這一路逃難,先后經過了兩場截殺,一場是意外的狹路相逢,一場是大驪隨軍修士有備而來。
朱斂笑了,“你之于春水姑娘,有何恩情?說說看,我只是落魄山上管些瑣碎事的,讀書少,見識淺,真要好好請教獨孤公子了。”
孤獨端順啞然。
之所以涉險救走“石湫”,他當然動機不純,絕非什么光風霽月的俠義之舉。
婢女蒙瓏面容凄苦。
怎的自己公子會淪落到這般田地了?
朱斂沉默片刻,問道:“最后一場廝殺,發生在何處?”
獨孤端順說道:“南澗國周邊,距離大驪龍州極遠,之所以被截殺,是大驪隨軍修士當中,有人持有朱熒王朝的傳國玉璽,能夠循著蛛絲馬跡找到我,廝殺過后,我先佯裝南下,中途我自行打斷人身小天地當中的龍脈,再悄然北上,應該沒有被大驪盯梢。”
年輕人的言語,可謂簡明扼要。
至于其中的兇險萬分,以及付出的代價,不足為外人道也。
朱斂問道:“邵坡仙,你是愿意在一畝三分地茍延殘喘,還是慷慨殉國?”
獨孤端順笑道:“老前輩此問多余了。”
朱斂點點頭,望向那個身世慘淡的北俱蘆洲女子修士,笑道:“春水姑娘,知不知道自己這么做,會給我家少爺惹來很大的問題?”
春水剛要說話。
朱斂就已經笑道:“你是怎么想的,之前說過了,我記性不錯,聽過就知道了,所以我現在只是說個事實。”
春水點點頭,咬緊嘴唇,滲出血絲。
她一只手藏在袖中,死死攥緊一物,胳膊輕輕顫抖。
除了與孤獨公子報答救命之恩,其實她是有私心的。
她希望能夠將一件東西,送到落魄山。在那之后,就算落魄山拿她與大驪宋氏邀功,都無所謂了。
朱斂笑了起來,環顧四周。
拜劍臺多有野生的柿子樹,入冬時分,一顆顆掛在高枝上,紅彤彤得可愛。
在藕花福地的家鄉那邊,柿子有個別稱,十分別致,凌霜侯。
朱斂最后對那個神色恍惚的年輕女子說道:“如果我家少爺在這里,一定會很高興,能夠與春水姑娘久別重逢。”
朱斂說完這句話之后,就離開了拜劍臺。
婢女蒙瓏輕聲問道:“公子,這是?”
孤獨端順豁達笑道:“寄人籬下,討口飯吃,也是不錯的。”
朱斂走下拜劍臺后,魏檗隨之出現。
朱斂氣笑道:“有你這么上桿子觸霉頭的大山君?”
魏檗笑道:“反正閑得慌。”
朱斂雙手負后,緩緩說道:“那位‘石湫’姑娘,是肯定要救的,至于其余兩位,其實還是弄明白一件事就行了。”
魏檗說道:“那就是誰告訴了他,來到這座名聲不顯的落魄山,就都能活。”
朱斂一臉震驚道:“魏兄高見啊!”
魏檗報以禮節性微笑。
朱斂撓了撓頭,笑呵呵道:“也好,我可以找點正事做做,不能總當個系圍裙的廚子,還每天給人嫌棄咸了淡了。咱們落魄山,也該到了主動解決麻煩的時候了。不然沒必要的麻煩,只會越來越多。”
朱斂嗤笑道:“撿軟柿子捏?”
魏檗會心一笑。
看來玉液江水神娘娘一事,還沒消氣。
魏檗望向落魄山那邊,說道:“巧了,又有客登門。”
兩人一起憑空消失,出現在落魄山上。
曾掖和馬篤宜便看到了那位玉樹臨風的神仙中人。
至于一旁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實在是人比人,遠遠不如耳掛金環的俊美男子,來得讓人挪不開視線。
陳暖樹趕緊起身,為兩人介紹朱斂和魏檗,落魄山大管事朱老先生,北岳山君魏老爺。
曾掖和馬篤宜嚇了個半死。
如今一洲五岳大山君,其中又以魏檗境界最高,名聲最大!
裴錢提醒道:“老廚子,到了吃飯點了啊,幾手絕活都拿出來。”
小米粒抹了抹嘴,“可不可不。”
朱斂輕輕喊了聲好嘞,立即去后院灶房忙碌去了。
仿佛小小灶房就是朱斂的小天地。
魏檗心中無奈。
比那姜尚真更能夠靠臉吃飯,非要當廚子。
騎龍巷壓歲鋪子那邊,也有故友重逢。
董水井,林守一。
還有當年那個憂心“小石頭”綽號會傳開的小姑娘,跟隨家族搬去大驪京城之后,如今已經嫁為人婦。
石嘉春。
李寶瓶曾經最要好的朋友。
騎龍巷的壓歲鋪子和隔壁的草頭鋪子,曾經都是石嘉春的祖業。
而石春嘉與那桃葉巷出身的石靈山,也有些親戚關系,不過石春嘉輩分高些,兩人真要見了面,還得喊她一聲姨。
世事難料,當年的同窗好友,小鎮一別,分散四方,十多年之后,就已經是截然不同的身份。
石嘉春如今樂得相夫教子,夫君是位世家子弟,姓邊名文茂,家族與那位畫作能夠擱放在御書房的丹青圣手,卻無淵源,邊文茂所在家族,在大驪京城定居數百年,祖上是盧氏王朝豪門,約莫是祖蔭綿長,又是樹挪死人挪活的緣故,在大驪扎根的家族,官場不算顯赫,但是大多身份十分清貴,家族多清客幕僚,皆是早年大驪文壇小有名氣的讀書人。
還有那山上神仙的家族記名供奉,更是不俗,一位是長春宮祖師堂長老,一位運道不濟,早年與幾位山中久居的得道好友,御風路過驪珠洞天轄境上空,不知為何與圣人阮邛起了沖突,下場不太好,可好歹留住了性命,比另外一位直接身死道消的道友,還是要幸運些。
這次碰頭,還是董水井有次去大驪京城做買賣,去找石嘉春,石嘉春就想要約個時間,昔年同窗好友們,一起在家鄉槐黃鎮聚一聚。
只是這次李寶瓶南下游歷,錯過了。
所以石嘉春這會兒在可勁兒埋怨寶瓶。
一行人都坐在店鋪后院里邊敘舊,掌柜石柔搬了桌凳,端來了茶水糕點,很快就離開。
董水井聽著石嘉春的絮叨,笑道:“寶瓶連你的面子都不賣,確實不應該。”
林守一點點頭,“回頭讓李槐說她去。”
石嘉春白眼道:“李槐?拉倒吧,針眼大小的膽兒,在我家寶瓶面前敢踹大氣兒?”
突然意識到身邊還坐著夫君,石嘉春趕緊坐好身姿,收斂神色。
邊文茂是位風流倜儻的讀書種子,長輩給取的名字極好,如今在翰林院編撰史書,是大驪本土官員當中的清流俊彥,不算太拔尖,不過年紀輕輕,就能夠在大驪京城的文壇站穩腳跟,還在被譽為“儲相之地”的翰林院當差,一旦外放,將來官位不會小。
也就是來了這曹袁兩姓必爭之處的槐黃縣,到了別的地方,邊文茂都是一等一的衙門座上賓。
邊文茂對這兩位年輕男子的印象,一個很一般,一個還湊合。
很一般的,是商賈出身的董水井。
還湊合的,是在大隋山崖書院求學的林守一。
至于兩人家世背景,石嘉春大致提過,都是些無心言語。董水井家境不算太好,但是早早立業,至于成家一事,有些懸。
林守一的父親,先后在三位龍窯督造官手下任職,據說如今也在大驪京城任職,只是與石家沒什么往來,邊文茂也不覺得值得如何結交一個外來戶的林家,倒是林守一,能夠在山崖書院求學,將來躋身大驪官場,應該混得不會太差。
李槐風風火火走入后院,“好啊,羊角丫兒小石頭,這么多年不見面,一見面就說我壞話?”
石嘉春轉過頭,愣了半天,虎頭虎腦一李槐,怎么突然就長成了個高大年輕人?
林守一與董水井,前者變化不大,從來是那個模樣德性,董水井也還好,唯獨李槐,怎么都與小時候的印象不沾邊。
比如褲衩給李寶瓶丟到了樹上,李槐就滿地打滾嗷嗷哭,就為了把齊先生招來。
石嘉春站起身,打趣道:“李槐?這些個年,飯沒少吃嘛。”
邊文茂緩緩起身,笑著沒說話。
李槐是妻子說得比較多的一個同窗,言語無忌諱,說了許多糗事,所以也是邊文茂最不感興趣的一個,一看就是個讀書不開竅的榆木疙瘩,靠著祖上積德才去的山崖書院,這種人給他幾個臺階,也站不住腳,遲早會退回到臺階底下去。那董水井好歹有一技之長,隱隱約約有些小道消息,說是此人同時攀附上了曹督造和袁郡守,若真是如此,買賣做得應該不會太小。
李槐先與那邊文茂打了聲招呼,人家明擺著不是很待見自己,禮貌且疏遠,可自己總不能讓好朋友石嘉春下不來臺,笑臉得有啊。
再去一屁股坐在石嘉春對面,李槐抓起一塊糕點,含糊不清說道:“寶瓶臨行之前,說她返回書院之前,會去趟京城找你的。”
石嘉春笑道:“還算有點良心。”
林守一和董水井相對而坐,其實兩人一直關系不錯,但就是頂針,石嘉春覺得挺好玩,道理再簡單不過了,都喜歡李槐他姐唄。
石嘉春倒是沒覺得林守一出身更好,還是讀書人,李柳便一定會喜歡林守一。
石嘉春總覺得那個經常去學塾接弟弟放學的李柳,感覺怪怪的,又說不上哪里奇怪,照理說,當年李柳歲數大些,已經是少女了,見誰都柔柔弱弱的,與那泥瓶巷宋集薪身邊的稚圭,兩人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也都是美人胚子,不過石嘉春反而覺得真要相處起來,見誰都沒個笑臉的婢女稚圭,可能沒李柳那么難打交道。
邊文茂在州城那邊還有一場朋友應酬,不過妻子難得出京返鄉,又都是她小時候的朋友,這位探花郎也就熬著性子,不流露出半點情緒。
石嘉春善解人意,在壓歲鋪子待了約莫大半個時辰,就起身離去,去往州城,騎龍巷那邊有夫君朋友的馬車候著。
李槐他們一起送到鋪子門口,剛好于祿和謝謝也從林鹿書院那邊下山,來到騎龍巷,打算大家一起去落魄山。
先前李槐一個人先去了趟,回了披云山書院,一直反復念叨著惜敗惜敗。
邊文茂也沒太上心,客客氣氣與眾人告辭,扶著妻子走上馬車,最后再作揖告別。
目送馬車遠去之后,所有人繼續去鋪子后院閑聊,李槐雙手抱著后腦勺,“這個邊文茂,心里頭的架子恁大。”
林守一淡然道:“石嘉春是找夫君,邊文茂真心喜歡她就成了,石嘉春又不是為我們找個聊得來的朋友。”
董水井點點頭。
李槐撇撇嘴,“我只是覺得石嘉春可以找個更好的。”
林守一搖搖頭,“沒道理可講。”
李槐突然憂心忡忡,“寶瓶一個人走江湖,真沒事?她也不是修行之人啊。”
林守一想了想,還是沒有道破玄機。
于祿和謝謝也是差不多的心態。
唯一一個被蒙在鼓里的,估計就只有出門走不走運、就看地上有無狗屎的李槐了。
林守一在去往落魄山之前,讓李槐他們稍等,去了趟祖宅,灑掃庭院和祠堂,年輕讀書人,獨自一人,心中默念家訓。
最后上了三炷香,喃喃道:“敬謝先賢。”
李槐性子急,說是他先去真珠山那邊等著。
到了離自己祖宅不太遠的那個小山頭,裴錢和周米粒早就在那邊等著了。
裴錢說道:“敗軍之將!”
李槐趕緊說道:“雖敗猶榮,不敢言勇!”
裴錢點點頭,上道。
裴錢問道:“咱們分舵的那倆嘍啰呢?”
李槐愧疚道:“那倆文章寫得岔了,給夫子罵了個狗血淋頭,這會兒正啃筆桿子呢。”
裴錢搖搖頭,然后指了指自己身邊的小米粒:“周米粒,以后就是咱們分舵的副舵主了。”
周米粒愣在當場,喜從天降啊!如今自個兒官銜好多!
李槐大喜。
原本總共就三人的分舵,如今總算有點兵強馬壯的意思了。
之后所有人浩浩蕩蕩去往落魄山。
到了山上,于祿在山門口那邊就停步了,說晚些登山,去與看門翻書的少年元來閑聊。
謝謝也獨自逛蕩去了,在山巔山神祠那邊遇見了走樁練拳的岑鴛機,以及一旁立樁的少女元寶。
謝謝有些神色恍惚。
就像瞧見了早年無憂無慮在山上修道的自己。
在那之后,裴錢在老廚子和魏檗點頭后,帶著小米粒,去了趟蓮藕福地,一起沿著以前走過的道路,跋山涉水,走到了南苑國京城。
路過狀元巷,去了那座寺廟燒香,然后坐在廊道那邊發呆。
周米粒反正就是陪著裴錢,裴錢開心的時候,小米粒就多說些,裴錢不太開心的時候,就跟著沉默。
最后裴錢挑選了一處私宅,是她偷偷花錢買下來的,其實老廚子也知道,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管她。
那處,是昔年大魔頭丁嬰帶著鴉兒和春潮宮簪花郎周仕,一起落腳的幽靜宅邸。
裴錢在那邊盤腿而坐,學師父卷起袖子,開始閉目養神,溫養拳意。
之所以來此,是為破武道關隘。
蓮藕福地的武運,她裴錢要憑自己的本事,能收回幾分是幾分。
而且到時候魏檗會打開福地大門,裴錢也會將從浩然天下贏得的武運,還是學師父,全部打散,反哺蓮藕福地。
崔爺爺走了就是走了,是么得法子回家了。
那就將崔爺爺遺留在這邊的武運,由她帶回落魄山。
寶瓶洲中部地帶,已經動工開鑿一條亙古未有的入海大瀆,涉及到十數條江河、數十座擁有山神祠、土地廟的山頭。
這等通天大手筆,便是那些亡了國的遺老,也唏噓不已,那大驪蠻子,委實是敢想人之不敢想,做人之無法做。
大驪朝廷如此勞民傷財,年輕皇帝如此貪功求大,真不怕興也勃焉、亡也忽焉?到時候遭罪的,還不是各地百姓?
只是聽說觀湖書院,口碑極好的那座新中岳,以及歷史悠久的云林姜氏,都會參與其中,就愈發讓人百感交集了。
難不成以后整座寶瓶洲,便真要姓宋?成為一家一姓之地?
大驪朝廷從地方上抽調三人,負責大瀆開鑿一事,分別是上柱國關氏嫡玄孫關翳然,京城篪兒街將種劉洵美,青鸞國文官柳清風。
除了最后一位從未聽說過,大驪京城官場,對關翳然和劉洵美兩個年輕晚輩,并不陌生,一來兩人都出身高門,二來都是年輕一輩當中的俊彥人物,尤其是關翳然,早早投身邊關,以隨軍修士的身份,是死人堆里成長起來。劉洵美也不差,南下一路,實打實拼殺出來的官身。
關家職掌大驪吏部太多年,被譽為穩如山岳的尚書大人,流水的侍郎、郎中。
一般而言,侍郎尤其是左侍郎,外調地方,擔任一地封疆大吏,即便品秩相當,也算貶謫。
所以吏部的左侍郎,大驪官場上流傳的笑話有許多,相傳曾經有兩位離京為官的封疆大吏,轄境毗鄰,皆是吏部左侍郎出身,相逢一笑,
不過大驪朝堂,對柳清風,極為陌生。事實上就連關老爺子坐鎮的吏部,對于柳清風,翻遍檔案,也熟悉不到哪里去。
藩屬青鸞國重開漕運一事,吏部對其考評一般,只得了個良。算是沒有功勞,小有苦勞,才得以主政一方,被朝廷平調到一個邊境郡擔任郡守。不曾想屁股還沒坐熱,就立即需要北上,與一大幫高不可攀的山水神靈、山上神仙打交道,從正四品擢升為從三品,大驪朝廷授予了一個臨時設置的大瀆督造官,關翳然和劉洵美品秩都未變更,所以反而像是淪為了一個藩屬小國文官的副手。
不過從一位藩屬官吏,驟然提拔為大驪官場大員,柳清風不是頭一個,大隋舊藩屬黃庭國,一郡太守魏禮,就連跳數級,被破格提升為如今的大驪龍州刺史,山水神靈當中,紅燭鎮地界,三江匯流之地的某位土地公,升為一州城隍閣城隍爺,都是官場怪談。
青鸞國大都督韋諒,據說也有高升的跡象,大驪吏部那邊已經透露出些風聲。
位于寶瓶洲東南的青鸞國,莫名其妙從偏隅之地,變成了一塊官運亨通的風水寶地。
官員分清流濁流,如今寶瓶洲最大的清濁之分,其實就看是否出身大驪本土了。
只不過這些官場變動,相較于神水國余孽神祇的棋墩山土地魏檗,先升為披云山一國山神,繼而順勢成為一洲北岳山君,都不算什么,不值得大驚小怪。
大驪鐵騎南下征戰多年,躋身武將之列的年輕面孔,其實更多,除了將種門庭子孫,不乏有市井貧賤出身。
只是大驪邊軍死人快,提拔快,大驪百姓經過百余年熏陶浸染,早已習以為常,文官、山水譜牒體系歷來運轉嚴謹,故而有人突然冒頭,相對比較扎眼罷了。
今天是三位大瀆開鑿主政官員的第一次聚頭,沒什么接風洗塵宴,就在一條大江之畔。
柳清風,扈從王毅甫。
一頭霧水的關翳然,這位上柱國姓氏子弟,自己也莫名其妙,按照太爺爺的說法,他本該負責一條南北向的山上渡船航線,連朋友都給安排上了,結果自己跑來這邊,自然討了一頓大罵。
劉洵美,身邊護衛兩人,曹峻和魏羨。
魏羨跟著祖宅位于泥瓶巷的劍仙胚子曹峻,跟著這位半點不像勛貴子弟的劉洵美,還算混得風生水起。
魏羨以隨軍修士的身份,憑借一筆筆實打實的戰功,得了個武勛官,如今已經手握實權,與曹峻,是劉洵美的左膀右臂。
傳言魏羨在大驪第二位巡狩使曹枰那邊,都是有印象的。
至于曹峻,更是在大驪軍伍當中極有名氣了。
三人各自介紹一番。
其實關翳然和劉洵美是至交好友。
所以需要認識的,其實就只有那個橫空出世的柳清風。
然后不遠處走來一位白衣少年郎,騎在一個孩子背上,手拎樹枝,嚷著駕駕駕。
臨近眾人,那少年大笑道:“我有一頭小毛驢兒,從來不喊餓!”
清風城,一位紅衣女子牽馬出了城,夜色里,走入了郊外三十里外的山坳里。
隆冬時節,一路上竟然桃花爛漫。
李寶瓶牽馬緩行,環顧四周,風景宜人。
四面青山,白云不斷山中起。
再前邊些不遠,就是此次清風城之行的目的地,是個綠水接柴門的茅屋。
李寶瓶看了眼天上,大圓玉盤高高掛,那算是最大的月餅了吧。
一想到這個,李寶瓶突然笑了起來。
好像自己又變成了那個當年與小師叔一起,走過青山綠水的小姑娘,滿腦子都是這些念頭。
不過那會兒,自己背后還晃蕩著一只小竹箱,穿著小草鞋。
紅棉襖小姑娘,喜歡圍著她的小師叔團團轉,山高路遠,好像再遠也不怕。
李寶瓶低頭瞥了眼腰間的雪白狹刀,和那枚養劍葫。
李寶瓶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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