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六百七十二章 人生夢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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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不是被捻芯的驚言怪語給嚇到,而是這個縫衣人炙熱且專注的眼神,讓陳平安很不適應。

自己當包袱齋撿破爛的時候,在地上瞧見了錢財法寶,可能就是她這種眼神?

捻芯說道:“等你躋身遠游境再說,我不想幫你收尸。”

至于這位年輕隱官能不能破境,用什么法子破境,捻芯無所謂。

陳平安點點頭,緩行途中,已經自有打算。

捻芯飄然離去,轉瞬即逝,果然不受任何拘束。

陳平安一口氣拋出三個問題,“捻芯什么歲數,什么境界,什么根腳?”

老聾兒笑呵呵不說話。

陳平安說道:“我可以不對那水牢少年動手腳。”

老聾兒笑道:“身為讀書人,怎可如此不講究?”

陳平安置若罔聞,蹲下身,彎曲手指輕輕敲擊道路,鏗鏘有金石聲,再攤開手掌,以手心覆地。

不愧是一副遠古神靈尸骸,大有古怪。

顯而易見,老聾兒對那少年最為器重,押注最多。當然不排除有障眼法的可能,可最終能活下來的妖族,就只有三個,老聾兒又能障眼到哪里去。

陳平安在腦海中重新仔細檢索了一番避暑行宮的隱秘檔案,發現老聾兒選中的三人,隱晦處頗多,陳平安可以確定上任隱官蕭愻,定然與老聾兒是有些交易的,隱官一脈才會幫忙遮掩了些關鍵消息。這些吃灰已久的陳年舊事,陳平安沒打算去翻舊賬,何況也未必翻得動,身邊老聾兒,是飛升境,惹惱了老聾兒,后者只需要信守與老大劍仙的約定即可,說到底,老聾兒之所以愿意處處賣面子給自己,還是看在老大劍仙的份上,一塊隱官玉牌,被一個連劍仙都不是的自己攥在手里,不濟事。

不過理是這么個理,可其實生意還是能做的,畢竟陳平安與老聾兒,無冤無仇的,真要撕破了臉皮,年紀小的,官身大的,到底還是占便宜。

所以陳平安的生意路數很簡單,就等于是直白告訴老聾兒,你在這里調教出三位弟子,已是劍氣長城養虎為患,可既然這是老大劍仙的授意,不好更改,可在我這個隱官的眼皮子底下離開牢獄,更是避暑行宮的放虎歸山,是可以運作的,三位弟子的活著離開,有很多種活法。

你老聾兒與老大劍仙的約定,與避暑行宮的最終決定,并不沖突。

大概是老聾兒在劍氣長城給人拿捏慣了,雖然吃了點小虧,可好歹得了年輕隱官的承諾,所以也不惱。

事實上,關于三個弟子,老聾兒遲早都是要與這個年輕人說點敞亮話的,不然真不放心。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一掌重重拍在地面上,紋絲不動,難怪這一具被劍仙煉化為小天地牢籠的尸骸,能夠困住那些大妖。

如今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祇,也都以金身不朽著稱于世,只是談不上修煉之法,一般都是被善男信女的香火,年復一年浸染熏陶,如那“貼金”。山水神靈的壽命,確實要比修道之人還要悠久。相傳許多地仙修士,大道瓶頸不可破,為了強行續命,不惜以違禁秘術自我兵解,在那之前就已經勾結朝廷和地方官府,幫忙一起隱瞞儒家書院,在地方上偷偷建造淫祠,運氣不好,熬不過形銷骨立、魂飛魄散那兩道關隘,自然萬事皆休,若是運氣好,僥幸撐過去,此后修行之路,從仙轉神,得以享受人間香火。

魏檗應該是例外。

只是關于這位舊神水國山岳府君的許多隱秘事,陳平安從來不會過問,朱斂與鄭大風更是老江湖,所以披云山與落魄山,心有靈犀,互有默契。

老聾兒終于開口說道:“捻芯如今估摸著七八百歲吧,跌跌撞撞熬到了上五境,資質是極好的,但是接連幾次破境傷了元氣,當下這個玉璞境,就只能靠偏門手段,加上神仙錢、法寶胡亂堆積出來的境界,她這輩子的大道高度,不出大意外,就止步于此了。捻芯沒有明確的師承,多半是個撈著了偏門才登山的山澤野修,不然不至于如此坎坷。”

“不過她反正志不在登頂,在金甲洲大仇得報,她本來覺得死就死了,不曾想聽到了不知真假的小道消息,白帝城城主對她有些興趣,捻芯不想落得個生不如死,就逃到了倒懸山。本來是想偷渡去往蠻荒天下的,那邊世道更亂,她那身本事,英雄便有了用武之地,真要瞎貓撞見死耗子,說不得也能破境。不曾想給一位劍仙截了下來,丟到了這里。”

“在這邊,也沒閑著,好些大妖的身軀皮囊,都是她拆解了送去丹坊,手法精妙,省去丹坊修士好多麻煩。”

許多內幕,老聾兒都是從那白發童子那邊聽來的。

老聾兒自己對這些七彎八拐的他人之故事,從來不上心,不知道,不會少幾斤肉,知道了,不會多出一壺酒。

陳平安收了手,起身好奇說道:“白帝城城主會對一個縫衣人感興趣?”

不是陳平安對捻芯或是縫衣人有成見,旁門歪道,世間學問多有野狐禪,修行之法有高下優劣之分,修道之人,卻未必。

只是那位魔道巨擘,太過高出云海。身為公認的魔道中人,卻能夠享譽天下,陳平安早年私底下有過一些想法,其中就有以后游歷中土神洲的時候,一定要親眼去看看那座黃河洞天的傾瀉之水,看一看白帝城的那桿“奉饒天下先”的旗招子。

崔瀺與之下出過彩云譜,即便崔東山每每提及那位城主,也難掩佩服。

齊先生也曾游歷過大江之畔,那位城主還破天荒離開彩云間的白帝城,親自邀請齊先生手談一局。

這樣一位眼光極好的魔道巨擘,由衷稱呼一聲前輩,陳平安是很愿意的,當然陳平安不覺得自己有資格見到那位城主。

老聾兒搖搖頭,解釋道:“隱官大人這就真是小覷了捻芯,她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縫衣人,早年不過躋身金丹客,就有了玉璞境的手段,幾種術法神通,一旦被她全力施展開來,能讓著了道的玉璞境,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北俱蘆洲的峽谷一役,設伏攔截自己的那撥割鹿山刺客。

那場看似實力懸殊的廝殺,只說兇險程度,在陳平安心中,卻絲毫不遜色離真雨四等人的圍殺。

老聾兒笑道:“不然單憑捻芯的元嬰境修為,獨自一人,就搞垮掉一座金甲洲的宗字頭仙家?換成是隱官大人,也做不到吧?”

陳平安大感意外,有些不敢置信,問道:“一個元嬰修士,單槍匹馬就能夠讓一整座宗門覆滅?”

老聾兒云淡風輕道:“半年之內,上上下下七百人,連同整個祖師堂,全部死絕。挺大一座宗門,香火徹底斷絕。”

陳平安瞇起眼,“捻芯闖下這么大的禍事,怎么逃到的倒懸山?”

老聾兒搖搖頭,“我管這些作甚。”

陳平安笑了起來,“也對,管這些作甚。不過有機會的話,要與捻芯前輩好好請教一番。”

老聾兒來了興致,“隱官大人作為儒家門生,也有私仇?”

陳平安說道:“有那么幾個。”

老聾兒笑道:“想來是他們燒香不夠。”

陳平安不愿掰扯這個,皺眉問道:“那頭化外天魔又是怎么回事?”

老聾兒搖頭道:“說不得。不是買賣事,隱官大人就不要為難我了。”

陳平安轉而問道:“一頭化外天魔,為何珥青蛇,穿法袍,懸短劍?”

在陳平安眼中,那白發童子,根本與人無異,對方也沒有施展什么障眼法。

老聾兒神色玩味,“喜歡擺闊不行啊。”

陳平安搖頭道:“太不謹慎。”

老聾兒啞然失笑。

在這牢獄,謹慎給誰看?

陳平安沒有繼續刨根問底,換了個問題,“除了捻芯和化外天魔,前輩府上可還有客人?”

老聾兒點頭道:“還有個嗜酒爛賭的傷心人。”

當然還很有錢。

老聾兒問道:“年輕隱官與我索要妖族的修道之法,是家鄉那邊有妖物,值得栽培?”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什么栽培,多一樣自保之法總是好的。”

落魄山上,草木生長皆自然。

老聾兒招了招手,一頭玉璞境大妖挪動龐然身軀,靠近劍光柵欄,老聾兒探出手臂,撕扯下一大塊鮮血淋漓的肉,放入嘴中慢慢嚼著,好歹身邊還有個年輕隱官,便伸手遮掩在嘴邊,算是待客之道了。

一起走出牢獄,陳平安開始游歷那座尸骸遍地的古戰場,老聾兒作為東道主,只好作陪。

老聾兒問道:“隱官大人,劍氣長城大戰在即,咱倆就這么晃悠悠逛蕩下去,就不想著早早收工,返回避暑行宮住持事務?”

陳平安眼簾低垂,“急不來。”

年輕人緩緩抬起視線,“其實也不太想去那邊。”

坐在那邊的每一天,隱官一脈的每位劍修都不輕松,不快意,陳平安當然不會例外。

老大劍仙先前提過一嘴,接下來的戰事,避暑行宮就不要插手太多了。

要給劍氣長城所有劍修,一個無拘無束的出劍機會。

他陳清都不會約束,隱官一脈也要少管。

陳平安沒有異議。

望向前方一座巍峨如山的大妖尸骨,骸骨顏色過于慘白,沒有鬼蜮谷的瑩白尸骨的那種“生氣”,如果是被挪到了浩然天下的荒郊野嶺,風吹日曬,估計撐不了幾年就會風化消逝。簡單來說,這就是這些大妖尸骸,不值錢了。倒是那些神靈殘余金身,看似堅固依舊,依稀給人一種不可摧敗之感,金身熠熠,只有一些相較于龐然身軀可以忽略不計的窟窿,只可惜也是假象,所以還是變不成避暑行宮的神仙錢,算不得劍氣長城的家底。

老聾兒說這些古老神靈,雖然曾經也算位尊權重,卻是大道走至盡頭的可憐蟲,金身一旦出現腐朽,哪怕僅有一絲一點的瑕疵,就意味著一位神靈正式走向消亡,再無半點逆轉的希望。

陳平安說了一個詞語,功德。

老聾兒點頭道:“這就是三教圣人對后世神靈的補救之法,

也是幾座天下江山穩固的關鍵所在。”

先由朝廷敕封、再被儒家書院認可的山水神靈,一直是浩然天下勾連山上山下的重要橋梁,讓凡俗夫子與修道之人,不至于時刻處于直面沖突的處境當中。數目眾多的地方淫祠,朝廷不管出于何種原因不去追究,儒家書院也少有過問,自然是看中了那些淫祠神祇對一地民俗風情的縫補、勸善之功。

行至一處,神靈極為高大,半截身軀沒入云海,不可見全部。

陳平安雙膝微曲,驟然發力,拔地而起,去往云海中。

雙手籠袖,雙休飄搖,躍出云海,終于得見那尊面容肅穆的神祇,陳平安腳踩松針、咳雷兩飛劍之上,懸在云海上。

陳平安心情凝重起來,“那劍修雨四?”

這尊神靈四周的云海之上,懸浮著一粒粒天然孕育而生的碧綠水珠,凝聚了百余顆之多,水運之濃郁,匪夷所思,分明未曾被煉化,品秩就已經近乎一般水府祠廟出產的水丹,當然無法媲美火龍真人贈送的那瓶蜃澤水丹,但是水珠此物,對于世間任何水神、河婆,以及修行水法的練氣士而言,都可謂至寶,關鍵是得之容易,源源不斷,任何宗門,都會垂涎。

只說那毗鄰蛟龍溝的雨龍宗,若是能夠搬去這尊神像,打造為山水大陣的根本樞紐,宗門勢力就可以直接拔高一個大臺階。

陳平安之所以對這尊神祇心生感應,是覺得與那年輕劍修雨四的氣息有些熟悉。

老聾兒站在一旁,點頭道:“很有來歷。隱官不愧是隱官,劍下不斬無名之敵。”

陳平安無奈道:“小小甲申帳,臥虎藏龍啊。”

老聾兒幸災樂禍道:“”

陳平安問道:“那少年的水牢,就是這些水珠積攢而成?”

老聾兒懶得遮掩這些細枝末節,大大方方承認了。

養龍一事,門檻高,先要找到值得栽培的蛟龍之屬,再有一門養龍之術,還得有營造龍湫之法。

剛好老聾兒都不缺。

世間每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的修行之路,確實都可以出一本極其精彩的志怪小說。

陳平安轉頭問道:“如果是前輩出手,那些妖族修士,是怎么個死法?”

老聾兒隨口答道:“捻指之事。”

以神氣圓滿的飛升境修為,對付那些最高不過仙人境的囚犯,老聾兒坐鎮小天地,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還真就是一根手指頭捻死的事情。

老人再補充了一句,“若有聒噪,罵人求饒之類的,估計會死得慢些,閑來無事,與那個小姑娘學了些掀皮纏筋的手段。”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在劍氣長城待久了,都快忘記劍仙是劍仙,大妖是大妖了。”

猶然記得當年游歷北俱蘆洲,第一次遇到猿啼山劍仙嵇岳的情景,那叫一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一步走錯,萬劫不復。

更早些,還有在那艘打醮山渡船上,通過鏡花水月觀戰風雷園和正陽山的三場問劍,元嬰李摶景的收官一劍,風采絕倫。

再早一些,是大雨夜借宿古宅,遇到了那頭古榆國的中五境“大妖”。

好一個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陳平安說道:“前輩只管收取這份水運,我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老聾兒當著陳平安的面,擷取了數十粒幽幽碧綠的水珠,以袖中乾坤之法收入囊中,應該都是水運最為飽滿充盈的那部分。

然后陳平安就開口討要了半數水珠,絕大部分都放入養劍葫,只余下三粒水珠,盤腿而坐,正大光明地煉化起來,是埋河水神祠廟外的祈雨碑所載道訣。

這份天地造化,雙方對半分賬。

老聾兒可以接受,所以沒有任何猶豫。

老聾兒瞥了眼年輕人這門煉水訣的大致運轉路數,贊嘆道:“隱官大人僅憑這門道法,哪天真要被逼得狗急跳墻了,大可以舍了皮囊不要,揀選一處挨著大瀆的江河,轉去當個江水正神。”

陳平安依舊閉目凝神,煉化那三粒品秩等同于一般水丹的水珠,速度極快,水府那邊如久旱逢甘霖,綠衣童子們忙碌起來,修繕那枚水字印本命物的瑕疵,為幾乎淪為白描圖案的水府壁畫重新添加色彩,干涸見底的小水塘也有了一縷縷源頭活水可以補充。

陳平安稍稍分心言語:“奉勸前輩別去浩然天下了。”

老聾兒問道:“為何?”

陳平安默不作聲。

那白發童子出現在神靈肩頭,嗤笑道:“老聾兒你太會夸人,肯定會被人大卸八塊再剁成肉泥的。”

然后那白發童子又譏笑道:“你這年輕人腦子不夠靈光,那老聾兒故意選了些靈氣稀薄的水珠,算準了你會開口討要。云海之上,水珠一直涌現,水運最為充沛的那撥珠子,老聾兒肯定故意次次錯過。這么個小傻子,怎么當的隱官,比那蕭愻差了十萬八千里,難怪劍氣長城守不住。”

陳平安置若罔聞。

老聾兒更是無動于衷,沒解釋什么。

反正那頭化外天魔一旦有隙可乘,動了年輕隱官的心魄,老聾兒不會袖手旁觀。

那頭來歷不明的化外天魔喜怒無常,勃然大怒,憤懣道:“浩然天下的儒家子弟尚且如此奸詐,活該被蠻荒天下的妖族搜刮攫取,好好移風換俗一番!”

陳平安又從養劍葫當中取出些水珠,一一煉化為自身水府的水運。

堂堂五境練氣士,只差一步就是中五境的神仙,到底是要比三境修士更加術法通天。

那白發童子似乎察覺到年輕隱官的心境,跳腳大罵道:“臭不要臉的玩意,一個螻蟻不如的下五境修士,也有臉心滿意足?!”

下一刻,童子驟然沉寂下來,重新盤腿而坐,緩緩道:“姓陳的那小子,道心圓滿,是可造之材,我這里有五種直通上五境的上乘道法,最最玄妙,你有那五行本命物打底子,學來最是事半功倍,要不要學?我可以發誓,你只要點頭答應,絕無任何隱患。不信你可以問老聾兒,我保證你可以極快躋身玉璞境,這樁無本買賣,做不做?!”

陳平安睜眼望去,笑問道:“你覺得自己跟陸沉相比,誰的道法更高?”

那白發童子大笑一聲,轉瞬之間,神靈肩頭,便出現了一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人,微笑不語。

陳平安與老聾兒問道:“這么鬧騰,就沒人約束?”

老聾兒點頭道:“有的。”

一道凌厲劍光轉瞬即至,將那“陸沉”擊碎,如同冰塊被重錘砸爛。

白發童子在極遠處凝聚人身,毫發無損,但是身上那件法袍卻已經破敗不堪,他不再開口說話,好像與那劍光主人有過約定。

他瞪了眼遠處某地,然后化做一道虹光,去往鄰近一座神靈尸骸處,抽劍出鞘,開始“鑿山”,將短劍當做錐子,以手掌作為榔頭,叮咚作響,一時間碎屑無數,塵土飛揚,終于被他挖出一塊栗子大小的金身碎片,攥在手心碾碎,然后隨手涂抹在身上法袍,金光如水流轉,宛如活物,自行縫補法袍。

陳平安低聲問道:“兵家甲丸的鍛造材料,其實是神祇金身的碎片?”

神人承露甲在內的三種兵家甲丸,具體由什么天材地寶鍛造而成,在浩然天下各色書籍上,并無任何文字記載,以前陳平安也沒有與崔東山、魏檗詢問。關于金精銅錢的由來,倒是早已確定無誤,蓮藕福地躋身中等福地之后,除了神仙錢,同樣需要大量的金精銅錢。

老聾兒點頭道:“兵家甲丸工序復雜,根本之物,確實是金身碎片。”

老大劍仙突然出現在陳平安身邊。

只是下一刻又被劍光擊碎。

然后那個剛挖掘到第二塊金身碎塊的白發童子,一掠去往牢獄入口處,只是逃到半路,就又被劍光斬為粉碎。

在牢獄那邊探頭探腦,劍光又至,白發童子只得蹲坐在臺階上,繼續以那塊巴掌大小的金身碎片,縫補身上法袍。

老聾兒笑道:“違約之后,一旬之內,他只能待在牢獄里邊了。”

陳平安無奈道:“于我而言,不是更麻煩?能不能勞煩那位劍仙前輩,換一種懲罰法子?”

老聾兒說道:“有酒就行。”

陳平安有些遺憾。

來得匆忙,咫尺物當中只剩下兩壺酒。

不舍得送人。

尤其是見識過捻芯后,這兩壺酒更不能送。

有那化外天魔的糾纏不休,就當砥礪道心好了。

不曾想異象橫生,老大劍仙從牢獄當中緩緩走出,手中攥著那頭化外天魔的脖頸,拎小雞崽子似的。

再不像面對些劍光那般無所謂,白發童子在老大劍仙手中,瑟瑟發抖,十分畏懼。

只是陳平安有些懷疑眼中這幅畫面,是不是那化外天魔故意為之的障眼法。

不過很快就確定老大劍仙,并非什么虛妄假象。

因為陳平安的心湖之上,有老大劍仙隨手顯化的一頁紙,上邊寫明了許多劍仙的安排。

陳平安剛看完,那張紙便消融不見。

關于劍氣長城劍仙之外的年輕天才劍修,退路如何,老大劍仙早有決斷,直接與陳平安擺明了,陳平安有過略作修改,老大劍仙有些答應下來,有些還是拒絕。

當陳平安看到這張紙后,就愈發明確老大劍仙的用意。

與自己的猜測相差無幾。

三位在城頭上刻字的老劍仙,齊廷濟,大戰過后,孑然一身趕赴扶搖洲,太象街齊氏子弟,這位老祖宗,一個都無法帶在身邊。

齊廷濟到了扶搖洲,需要在那座山水窟鎮守百年,百年之后,隨意。若是妖族攻下扶搖洲,齊廷濟一樣不能投靠蠻荒天下,給自己刨個洞乖乖躲著。

陳熙會死戰一場,以兵解之法轉世投胎,魂魄被收攏在一盞本命燈當中,被其他劍修帶去第五座天下。雖然能夠生而知之,依舊需要一位護道人。

至于董三更,不走了。生死都在家鄉。

納蘭燒葦一樣會兵解離世,本命燈被護道人帶去青冥天下,雖說兵解之后,來生修行路,阻礙極大,大道成就,

極難與前生并肩,可總好過身死道消。

老聾兒自己選擇了依附于老瞎子,而不是跟隨妖族大軍去往浩然天下,在十萬大山里邊擔任苦役。

其實道理很簡單,怕死。

許多飛升境大修士的惜命,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桐葉宗杜懋就是最好的例子,可以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宗門,子嗣,弟子,聲譽,皆可舍棄。

至于陸芝,退路都是陳平安幫忙鋪的,除了陸芝,酡顏夫人,春幡齋邵云巖,都會與陸芝同行。

再聯系先前老大劍仙為年輕劍修們安排的歸屬,陳平安終于確定了一個宗旨。

幾乎人人皆要離散。

此后就是名副其實的天各一方,那么各自的修為,某種程度上,是為重逢。

例如齊廷濟去往扶搖洲,齊狩卻是要在倒懸山留步。

陳熙去往第五座天下,但是陳三秋卻要游歷浩然天下。

而跟隨陳熙同行的高野侯,他的妹妹高幼清,卻是成為浮萍劍湖酈采的嫡傳弟子,去往北俱蘆洲。

下一場大戰,也是劍氣長城萬年以來的最后一場戰爭。

不是劍修,無所謂,躲著便是,只是將來的大戰尾聲,難免會有漏網之魚的妖族,往城頭以北而去,也不是誰都一定能活。

下五境劍修。愿死者死,登上城頭廝殺,本事不濟,還是會死。可只要能夠撐得到最后,就能保住性命和未來大道。

中五境劍修。愿活者活。不能死之人,想死都不行。

唯有上五境劍仙。生死不由己,老大劍仙早有安排。

老大劍仙走出牢獄臺階頂部,將手中拎著的白發童子摔在地上,問道:“活膩歪了?”

那頭化外天魔匍匐在地,面對老聾兒和年輕隱官都十分隨心所欲的白發童子,此時此刻,竟是只敢搖頭不敢言語。

陳清都身邊出現一位云遮霧罩不見真容的人物,唯有懸佩長劍,清晰可見。

陳清都說道:“不喝酒就提不起勁,出劍軟綿,當是繡花?”

挨訓的古怪劍仙一言不發。

陳平安和老聾兒來到老大劍仙眼前。

陳清都將兩名少年抓入這座天地,都倒地不起,嘔吐起來。

陳平安只認識其中一個,是個在劍氣長城籍籍無名的三境劍修,出身一般,資質一般,少年在城頭上負責分發衣坊法袍和劍坊長劍,也會經常背著受傷劍修離開城頭。

至于另外那個少年,陳平安全然沒有印象。

陳清都與老聾兒和劍仙說道:“你們先帶在身邊,百年之內侍奉為主,以后隨你們喜好。”

老聾兒不敢違抗。

那個不見真容的劍仙也無出聲。

對兩位少年而言,都是一樁天大的造化。

陳清都望向那個趴在地上的化外天魔,“該說話的時候當啞巴了?”

那白發童子趕緊坐起身,大義凜然道:“隱官大人應該心生怨懟,辛辛苦苦為誰忙,比那縫衣人更為他人作嫁衣裳了,這么大的福緣,為何落在兩個豬狗不如的小崽子頭上,這陳清都好不公道,還當個屁的隱官大人,干脆反了劍氣長城,去蠻荒天下謀劃一個不輸隱官大人的職位,才是大丈夫所為……”

陳平安伸手扶額。

一個莫名其妙就要多出一位劍仙侍者的少年,十分惴惴不安,另外那個會成為老聾兒主人的少年,則神色平靜。

那位劍仙摘下佩劍,贈予少年。

老聾兒則笑望向那個名義上的主人。

陳清都帶著陳平安走向牢獄。

陳清都緩緩道:“如果不是身在此地,現在與你言語之人,就是那頭化外天魔了。人生夢復夢。從你收斂心神煉化水珠的那一刻起,就會被乘隙而入。不信?自以為對那頭化外天魔足夠戒備了?那就試試看。”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祭出本命飛劍籠中雀。

然后仿佛驟然間從夢中清醒過來。

陳平安環顧四周,發現自己依舊盤腿而坐,正在煉化水珠。

老聾兒依舊笑吟吟站在一旁。

珥青蛇、配短劍的白發童子也還盤腿坐在神靈肩頭之上。

只是籠中雀那座小天地,并不存在。

是虛幻之景。

陳平安如墜冰窟。

天地又變。

身在牢獄底下,初見縫衣人捻芯,她依舊姍姍然施了個萬福,只是抬頭時,眼神充滿了促狹,“我便是假的嗎?她便一定是真的嗎?”

再下一刻,陳平安與那水牢少年正在對視,那少年站起身,微微一笑,“你確定殺了我,浩然天下便能少去一份災殃?”

又一瞬間,重返云海,“年輕道士陸沉”站在神靈肩頭,微笑道:“貧道道法高不高?”

不等陳平安如何起念,就來到了牢獄入口處,那云遮霧繞不見真容的劍仙,緩緩云霧散去,露出半邊臉,言語道:“你就不好奇為何我之模糊形象,是不是因為你心中山巔劍仙面貌之顯化?”

一幕幕,不斷在陳平安身邊浮現,只是多出了些額外言語。

老聾兒站在鷓鴣天那塊石碑下,緩緩開口道:“隱官大人,作為文圣嫡傳,學問似乎不夠高啊。”

牢獄入口處,老大劍仙手中攥著白發童子的脖子,緩緩走到臺階頂部,突然笑道:“你真以為陳清都有此神通?不曾想隱官大人內心深處,如此敬仰老大劍仙啊,只是好像脾氣不太好?”

兩位少年被老大劍仙從劍氣長城抓入小天地,其中那位膽小些的少年,驀然笑道:“原來隱官大人心中的少年郎,便該如此一心向善才是好。”

另外那位少年則搖頭道:“不對不對,哪怕少年歲數,也該如我這般沉穩性情,不然活不長久的。”

即便偷偷心神凝為芥子,去往水府,那些綠衣童子們竟然擁簇在水府大門之外,全部是化外天魔的面容。

陳平安越來越頭疼欲裂。

搖搖欲墜,重返臺階,陳平安坐下后,祭出本命飛劍籠中雀,卻愕然,先前不是已經祭出了嗎?

抬頭望去,站在臺階下邊的陳清都轉頭說道:“如何?”

陳平安怔怔無言。

“陳清都”微笑道:“看破我是虛幻,你便贏了?你到底有無在牢獄跨出過一步?你確定當真來過劍氣長城?你如何知曉,你今天一切,不過是陸沉贈予你的黃粱一夢?你有無可能,還在家鄉泥瓶巷?你又如何確定,不是濠梁游魚在觀人?你會不會是某位仙人的入夢觀道?”

陳平安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狠狠一拳將自己打暈過去。

臺階上,白發童子蹲在一旁,悶悶道:“投機取巧,勝之不武,這小子不過是篤定一點,我不敢太過耽擱他的正經事。”

陳清都笑道:“先解決眼前麻煩事,一直是陳平安的長處。”

老聾兒在旁稱贊道:“咱們隱官大人,最少還能夠確定自己身在牢獄當中,已經很不容易了。”

白發童子氣呼呼道:“我在這里約束太多,不然這小子連那一拳都遞不出。”

他試探性問道:“陳清都,你有本事就讓我入他夢中?他能醒過來,我就喊老聾兒爺爺!”

陳清都說道:“沒本事。”

所以白發童子很識趣,只得打消了念頭。

因為陳清都哪怕別的本事沒有,卻有本事徹底打殺了它這頭飛升境劍仙遺留的化外天魔。

縫衣人捻芯浮現在四周,先與陳清都恭敬行禮,然后好奇問道:“老大劍仙為何要如此作為?”

昏迷中的陳平安,似在自行延續夢境。

臉色變幻不定,傷感,憤怒,緬懷,釋然,悲慟,開懷。

陳清都皺起了眉頭。

陳平安先前一拳打暈自己,關系不大,是對的。

但是這會兒被外人一拳打醒,可就隱患不小了。

白發童子戰戰兢兢說道:“真與我無關。”

最后年輕人睡夢香甜,沉沉睡去,呼吸無比平穩,仿佛夢到了一個不愿醒來的好夢。

陳清都一把抓住白發童子的頭顱,將其提起,沉聲道:“你去看看,到底什么個情況。”

化外天魔嘀嘀咕咕,然后陳清都加重力道,它突然哀嚎起來,只得一閃而逝,去往那個年輕人的夢境當中。

片刻之后,它從夢中離開,無奈道:“奇了怪哉,無甚稀奇處啊,就是個小屁孩在小巷蹦蹦跳跳,滿臉笑容,然后就變成了個下雪的小院子,沒長大多少的孩子在歡天喜地,也是很開心的模樣,兩個場景,循環反復,雷打不動,反反復復就只有這么兩幅畫卷而已。”

老聾兒試探性問道:“畫卷當中,可有旁人?你能否幻化某人,以言語點破夢境?”

白發童子搖頭道:“難。畫卷太過模糊,這里是小天地,與浩然天下本就隔著一座大天下,這小子的家鄉,好像又是一座小天地,我也不熟悉這小子的人生,如何做得到?真要動手腳,很容易讓他越發深陷其中,到時候就真是神仙難救了。”

剎那之間,陳平安睜開眼睛,猛然坐起身,汗流浹背。

陳清都松了口氣,問道:“怎么退出夢境的?”

陳平安默不作聲。

陳清都搖搖頭,嘆息道:“以后躋身上五境有多難,你應該心中有數了。”

陳平安點點頭,擦去額頭汗水。

陳清都望向那頭化外天魔,后者立即保證道:“這小子以后就是我爺爺,我保證不亂來。”

陳清都帶著老聾兒和捻芯一起離去,白發童子也不敢久留,擔心心情不好的陳清都遷怒于自己,所以最后只留下一個陳平安。

陳平安在他們離去后,才笑了起來。

做了個好夢,夢境的最后,夢見了有人作揖,有人同時還禮,所以前者并不知曉。

是少年時候的自己,當時還背著個大籮筐。

齊先生與少年作揖還禮后,微笑言語,與師弟道別。

陳平安可不記得有這么回事,只知道當年自己確實與齊先生作揖致謝。

不是好夢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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