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七百三十四章 逢雪宿芙蓉山

古蜀地界多蛟龍,古越女子最多情。而天下多情,誰又比得過狐魅?

在一座觀景亭,鋪有一幅雪白顏色的象牙竹席,沛湘身穿一件貼身錦袍,不過外罩一件竹絲衣,此刻她跪坐在地。

周米粒有樣學樣,只是覺得別扭,還是學那老廚子盤腿而坐。

陳暖樹征得主人沛湘的同意后,在旁煮茶,茶具齊備。竹爐湯沸火初紅,清香熏袖小粉裙。

周米粒瞥了眼老廚子,一手持杯,一手虛托,低頭喝了一口,一不小心喝多了,趕緊吐回去大半,這才點點頭,故作內里行家,“好喝。”

大概是覺得太過言簡意賅,顯現不出自己的學問,周米粒趕緊加重語氣,補了兩個字,“極了!”

陳暖樹莞爾一笑。

朱斂伸手去揉小姑娘的腦袋,小米粒一個歪頭,抱怨道:“嘛呢嘛呢,個兒都是給老廚子你摸矮了去的。我以前就是太好說話,以后除了好人山主,誰敢耽誤我長個兒,我就兇誰!”

朱斂哈哈大笑。

沛湘神色蕭索,不理會落魄山大管家和右護法的嬉戲打鬧,這位原本應該驚喜萬分的狐國之主,反而心有幾分戚戚然,此刻轉頭望向亭外,有些神色恍惚。

朱斂只是笑著飲茶。

沛湘收回視線,輕聲喊道:“顏放。”

朱斂微笑道:“飲酒要有豪杰氣,喝茶得是平常心。”

沛湘惱羞道:“說得輕巧!”

朱斂問道:“那你覺得小米粒輕不輕巧?”

周米粒趕緊挺直腰桿,雖然完全聽不懂老廚子和沛湘姐姐在說什么,但是黑衣小姑娘這會兒剛要皺起眉頭,就趕緊舒展眉頭。

沛湘無奈道:“小米粒可以心無旁騖,我是狐國之主啊,又是狐魅出身,紅塵浸染多少年了,你如何讓我平常心常在?顏放莫要強人所難。”

朱斂點頭笑道:“劍仙左右,北俱蘆洲火龍真人,淥水坑青鐘夫人,太徽劍宗劉景龍,浮萍劍湖酈采,齊瀆靈源公沈霖,龍亭侯李源,桐葉洲玉圭宗宗主姜尚真,就連裴錢都是山巔境武夫,還有仙人境崔東山,至于蓮藕福地的舊主人,更是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十四境大修士……沛湘沒有被嚇得花容慘淡,其實已經很平常心了。”

沛湘臉色慘白,呼吸不穩,一只手的掌心,輕輕抵住席子。

周米粒剛要說話,給老廚子使眼色,卻發現暖樹姐姐朝自己輕輕搖頭,小米粒趕緊閉嘴,繼續低頭喝茶。曉得嘞,老廚子是與沛湘聊碗口大的事情哩。

陳暖樹給沛湘遞過去一杯茶。

沛湘接過茶杯,與朱斂問道:“落魄山是不是一早就清楚,為何我要選中那條龍脈?”

原本她以為落魄山不會多想,只當是自己替狐國,相中了一塊山水相依、氣運濃厚的風水寶地。但是現在沛湘知曉落魄山的真正底蘊后,才發現自己的那點城府心機,簡直就是蒙學稚子大談圣賢理,可笑至極。

落魄山太深藏不露了,太不顯山不露水了,經營一座得手沒幾年的下等福地,層層遞進,環環相扣,毫無缺漏,瞬間就將一座中等福地提升到上等福地的瓶頸。那么多的神仙錢,到底從哪里來?那么多的山巔人脈香火,又從何而來?一樁樁仙家福緣不要錢似的,如雨落福地。

朱斂點頭道:“狐國替清風城許氏暗中收攏了不少文運,而許氏又以嫡女與上柱國袁氏庶子聯姻,我猜測多半會是一對雙胞胎,男孩扶龍,女孩攀龍。許渾當然沒膽子大到要去牽扯國運的地步,與繡虎比拼謀劃,那是純粹找死,但是這等錦上添花的事情,大驪宋氏即便知道了,也會樂見其成。反正文運依舊落在大驪王朝,若是能夠落在宋氏,當然更好。這件事情,你其實不擁有太多負擔,在落魄山賬房那邊,這就真的只是一件小事。”

沛湘腦子一片空白,她只能是癡癡看著這個朱斂,原本以為自己與他已經近在眼前,原來朱斂還是遠在天邊的一個人。

周米粒聽也聽這些,就是不去記住,估計很快就會忘。聽是右護法職責所在,記不住是啞巴湖大水怪,眼界高,心比桌兒大。

朱斂收斂笑意,放下茶杯,“沛湘,既然入了落魄山,就要入鄉隨俗,以誠待人。”

朱斂指了指自己,“比如我可以理解你的防人之心,所以一直等著你自己開口道破內幕。但是你沒有。”

伸手指向沛湘,“等你至今,再幫你主動說破,兩次了,我們落魄山還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叫做‘事不過三’。”

沛湘一臉疑惑,皺緊眉頭,然后搖搖頭,表示自己不理解。

朱斂笑道:“暖樹,米粒,你們先離開片刻。”

兩個小姑娘立即告辭離去,毫不含糊。

朱斂緩緩起身,身形佝僂,拳架依舊松松垮垮,笑瞇瞇道:“崔小先生臨行之前,說狐國藏著個小謎題,他要考考我,看我能否破解。”

沛湘抬起頭,身后出現一條條狐尾。尋求自保而已。身在狐國小天地,是她的地盤不假,可別忘了,這座福地大天地又是歸誰。

朱斂說道:“沛湘,最后給你一次機會,不然以后狐國之主就要換人了。放心,我們落魄山絕不過河拆橋,不但你不會死,可以依舊修你的道,狐國運勢一樣會蒸蒸日上,只是有些屬于你自找的罪受,也別怪我拳重。”

沛湘眼眶通紅,咬著嘴唇,以至于滲出血絲,她渾然不覺,只是委屈萬分道:“朱斂,你到底想要我與你說什么,可是我又能說什么?”

朱斂一語道破天機,“狐國和清風城的真正幕后牽線人!與那正陽山祖師堂是否有牽連?!”

沛湘頹然倒地。

只是當她心意微動,心念一起,就神魂震顫,竟是全然無法開口,痛苦不已,絕非作偽。

她雙手抱住腦袋,仍是竭力穩住道心和魂魄,抬頭望向朱斂,眼神復雜,戀戀不舍,愧疚悔恨,自怨自艾……

一位白衣少年突然出現在涼亭內,雙指并攏,輕輕一戳沛湘眉心處。

少年背對朱斂,嬉笑道:“老廚子,還真舍得辣手摧花啊,多學學我先生不行啊。”

沛湘如釋重負,如獲大赦一般,一位元嬰境,竟會大汗淋漓。她重新跪坐在涼席上,好似犯錯的學塾蒙童,突然一下子需要面對兩位夫子的責罰。

崔東山對沛湘施展了一門定魂術,只是相較一般的山上仙家定身術,講究多些,不是什么針對練氣士的氣府封山手段,而是專門壓勝一位元嬰境狐魅的心念,使得遠在千萬里之外的幕后人,不至于循著脈絡推衍出真相。

崔東山轉頭笑道:“老廚子你差一丟丟,就要打草驚蛇了。”

朱斂笑道:“謎題已解一半?”

崔東山點點頭,“老廚子難怪能燒出一桌子好菜。”

將一座狐國拐騙到落魄山,隔絕在蓮藕福地,既是無理手,手段下作得確實過分了,也算神仙手,畢竟實打實斷去清風城一半的財源。但如果朱斂沾沾自得,始終被蒙在鼓里,無法察覺到真正的隱患,長遠來看,就會是勝負關鍵手,落魄山看似賺大,實則辛苦藏拙多年,卻主動給對手遞出一記昏手,說不定就會贏了小塊地利,最終滿盤皆輸。不但輸掉一座上等瓶頸福地,極有可能還要動搖落魄山根本,曹晴朗對家鄉的愧疚,對自己的失望,一位文圣人武宗師的種秋,更會失魂落魄,而一直放不下一座心相寺的裴錢,會很憤怒,裴錢的心境,又會影響到暖樹,米粒……落魄山會一點一點,人心大潰。

“想跑?”

崔東山轉頭望向一處,伸手一抓,從狐國邊境地帶的虛空處,抓取一物,將一粒神魂念頭凝為一顆棋子,以雙指輕輕碾碎,再伸手一握,往那沛湘額頭重重一拍,重歸原位,又有些許細微變化,“開玩笑,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耍那心念神通,給老子乖乖回去!”

崔東山最后雙指彎曲,輕輕一記板栗敲在沛湘眉心處,“”

朱斂默不作聲。

難怪世人都羨神仙好,術法駁雜神通高。

那個以秘術禁制沛湘心念的幕后人,是神仙中人,崔東山能夠將遠遁無形的一粒心念拘回手中,玩弄于鼓掌間,并且重新交還沛湘,當然更是仙人手段。

朱斂突然聚音成線,與崔東山說道:“顧璨寄過一封密信到披云山,托付魏檗轉交落魄山。說他身邊那個柴伯符,與清風城許氏婦人,是師兄們的身份,柴伯符還知道他那師妹,其實另有隱秘師傳,但到底是誰,顧璨在信上說柴伯符確實不清楚。所以我猜測許氏婦人,與沛湘,都是同一個人的棋子,只不過雙方都不清楚此事,幕后人也由著她們內斗內耗多年,作為一層障眼法。”

崔東山笑瞇瞇不說話。

朱斂笑道:“人心如水,所以與人交心,就是涉水而行,或小河溪澗,清澈見底,或江河滾滾,渾濁不堪,或古井深淵,深不見底,一著不慎,就會淹死人。”

崔東山感嘆一聲,抬手用袖子擦拭臉頰,“有些事情,我曉得卻說不得,更做不得,老廚子你廚藝好,多擔待些。不然只會將原本脈絡清晰的一樁事情,變得混淆不堪。一旦潭水渾濁,就再難察見淵魚了。”

從朱斂,到鄭大風,再到魏檗,三人對于一件事情,極其默契,既放心崔東山此人的做事,又要小心此人的真正心思。

崔東山對此心知肚明,不覺得有任何不妥。

事實上,崔東山反而歷來堅信一座山頭,本該如此,理該如此。

大家都是好人,標榜道德圣賢,或者大家都是勢利小人,心中城府比仙府更深,都大不妥當。

崔東山望向亭外山水,喃喃道:“風起何地,雪落何處?”

朱斂隨口笑道:“芙蓉山中?”

蓮藕福地當中,有一座芙蓉山,與那鳥瞰峰,春潮宮和湖山派,并稱為天下四大看云賞雪勝地。

崔東山無奈道:“我先前盯了那邊半天,可惜沒半點動靜啊。老廚子你說愁人不愁人。”

第五座天下,在仙杖派和兵解山勢力范圍接壤處的僻靜山水中,一個在青冥天下沒有道官身份的山澤野修,找到了另外一個暫無譜牒的同道中人。

一個年輕人,儒衫文士模樣。

一個名為俞真意,貌若稚童,是在嶄新天下悄悄躋身的玉璞境,卻來自浩然天下,先去的青冥天下,再來的此地。

年輕文士,找到俞真意,后者正盤腿懸在一把長劍之上,緩緩呼吸吐納,鼻孔和雙耳,如垂有四條白蛇。

俞真意睜眼問道:“道友入山,所為何事?”

雙方如今都身在道家地界,眼前男子卻敢身穿儒衫,獨自一人云游四方,已經很不合常理,看似不過龍門境修士的氣象,卻能夠一路破開數道山水禁制,找到自己,當然更不合理。

那人笑道:“道友?喊我鄭緩就行了,你我其實同鄉,所以直呼其名,不用客氣。”

俞真意神色淡然道:“速速離開。”

自稱鄭緩的文士笑問道:“不走又怎樣,打打殺殺,就不怕血濺一地,污了這一方水清凈水土?”

俞真意默不作聲,仔細打量起這個膽氣十足的陌生人。

當初福地,因為一個年輕謫仙人的關系,變故極大,丁嬰身死,俞真意則趁勢而起,最終成為藕花福地當之無愧的第一人,然后不再管任何山下事天下事,只是繼續登高修道,放眼天下,能算敵手之人,不過魔教新教主陸臺一人而已。

至于那個與他分道揚鑣、愈行愈遠的武夫種秋,不過是俞真意沒空去找南苑國的麻煩而已,他結出一顆金丹之后,三次閉關,兩次都被陸臺打斷,最后一次,成功飛升藕花福地,只不過當時福地已經翻天覆地,山河變色,俞真意就更懶得理睬南苑國,至于什么唐鐵意、程元山之流,更不值得俞真意上心。

在俞真意最后一次閉關之時,天下悄然多出了一位籍籍無名的少年武夫,用劍,卻不是劍修。

山中練劍數年,俞真意破境躋身元嬰之時,就是少年攜劍下山之際。

少年初出茅廬的第一戰,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直接問劍整座湖山派。

只不過這些風波,都可算俞真意的身后事了。俞真意根本不在意一座湖山派的榮辱存亡。

俞真意站起身,竟是打算直接御劍離去,“既然道友來了,那么我走便是。”

那鄭緩語不驚人死不休,微笑道:“走什么,你能走到哪里去,我只是順便來看看老觀主的手段之一,不針對你俞真意。此行真正目的,是看一位徒子徒孫去的,你認得他,是你們福地的謫仙人之一,陸臺,或者叫陸抬也成,出息不大,口氣不小。我是擔心到時候見著了個不肖子孫,沒話可聊,所以拉上你,好與他敘舊,幫忙暖暖場。”

俞真意已經飄落在地,打了個稽首,低頭彎腰,久久不愿起身,甚至沒敢言語一個字。

文士鄭緩。

白玉京三掌教的五夢顯化之一。

與那修道之人的什么陰神遠游出竅,或是陽神身外身,都不一樣,要更加玄妙不可言。

如今這個鄭緩,大概可算一位無境之人。

俞真意對謫仙人最是憎惡,所以對桐葉洲和浩然天下的了解并不粗淺。

只是先前聽聞對方自稱鄭緩,俞真意根本就往這條脈絡去想,畢竟俞真意根本不覺得自己值得一位白玉京掌教,入山尋訪。

“在小小福地,你這神仙老爺,是那一萬,當然不用多想什么萬一,只是這習慣,以后得改改了。不然站得高死得快。”

那個作為陸沉化身之一的鄭緩,笑了笑,抬起手,憑空多出了一頂蓮花冠,隨手擱放在自己腦袋上,問道:“我如今戴著不合適,不如借你戴一戴?”

俞真意彎腰更多,輕聲道:“不敢。”

陸沉笑道:“打了個稽首就可以了,道門傳下此禮,又不是讓后世修道人膝蓋軟的一道法門,俞真意啊俞真意,你境界越高越怕死,難怪老觀主瞧不上你,只是元嬰境就讓你滾蛋,好給個旁人騰出位置。沒關系,老觀主不看好你,我倒覺得你是一塊可造之材,回頭我送你一樁機緣,不大不小,你剛好能接住。”

俞真意默不作聲,盡量讓自己心如止水,所行術法很簡單,就是只牢牢記住對方是陸沉,其余一切言語都趕緊忘記。

陸沉見他應對之策,還算不錯,就不再為難一個辛辛苦苦修行出來的玉璞境,帶著俞真意下山遠游,去往靠近天地中央的一處地方。

俞真意感慨萬千。

相傳此人先后有五夢,分別夢儒師鄭緩,夢中枕骷髏復夢,夢櫟樹活,夢靈龜死,夢化蝶不知誰是誰。

后世為此解夢千萬種。

俞真意在得到一塊通關文牒離開青冥天下之前,老觀主只是讓他在第五座天下潛心修道,隨遇而安。

但是去往那道大門途中,俞真意翻閱過不少出自天下各大道脈的典籍,其中就有白玉京三掌教的諸多大道解析,唯一的共同點,大致都離不開陸沉的虛舟逍遙游。其中一本來自大玄都觀的道書,描述陸沉更是奇怪,說陸沉此人,從不是任何人眼中所見的真正此人。在俞真意看來,有點類似佛家的見如來即非如來。又是一句典型的道家籠統語,讓俞真意頗為無奈。至于此后,一路跟隨書生鄭緩或者說是掌教陸沉,一起縮地山河,遠游去往天地中央,更是讓俞真意無奈至極。

俞真意都不敢御劍,只敢跟隨陸掌教一起御風。免得不小心落個大不敬。白玉京三位掌教,大掌教被譽為道法最自然,道老二當然是那真無敵,而陸沉則被說成天心最無常,按照大玄都觀一貫不喜歡給白玉京半點面子的說法,就是陸沉腦子里在想什么,其實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這一天陸沉終于停下腳步,伸出一根手指,畫了一個最尋常的破障符,身前便出現一道大門,轉頭笑道:[.]“馬上就要重返家鄉了,辛苦兜轉,重新團圓,開不開心。”

俞真意說道:“對家鄉并無牽掛。”

陸沉搖搖頭,眼神憐憫,“其出彌遠,其知彌少。”

俞真意誠心誠意道:“受教了。”

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

陸沉帶著俞真意走入這座尚未有人“飛升”的福地,突然一臂橫掃,手背拍在俞真意面目上,后者臉上瞬間多出一張精瑩耀眼的符箓,一閃而逝,以至于讓一位玉璞境修士呼吸不暢,好像直接跌境為洞府境,俞真意一個身形踉蹌,好不容易才站穩腳跟,幾座本命氣府大門緊閉,不但如此,俞真意稍稍神念內視,驚駭萬分,人身小天地內的多處洞府靈氣,先是凝滯為水,再結為金玉一般,紛紛墜地,所以才會使得俞真意腳步沉重,如同孱弱稚子背負巨木,行走如負重登山。

兩人身后那道大門已經自行合攏,陸沉緩緩前行,懶洋洋道:“老觀主到底還是護短的,送給我那徒子徒孫的福地,只是中等品秩,你這玉璞境,龐然大物涉水而過,動輒牽引天象,豈不是要驚濤駭浪,咱們就倆人,你嚇唬誰呢。趕緊適應一下洞府境,如果與山下凡夫俗子一般,由奢入儉難,還當什么修道之人。”

俞真意立即開始穩固道心,跟在陸沉身后。

陸沉問道:“知不知道為何圣人們親水,要多過親山?”

俞真意搖頭道:“懇請掌教解惑。”

陸沉說道:“佛觀一缽水,四萬八千蟲。老夫子臨水而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我那師父,也說水幾于道,道無所不在。為什么呢?你看看,一說到水,三教祖師都很和和氣氣的,半點不吵架。你再回頭看看,什么‘夫禮者,亂之首’。三教爭辯,嚇不嚇人?那你知不知道,在三教爭論之前,青冥天下其實就已經西方佛國各說各道、各講各法?白玉京和七大道脈宗門,輸得最慘的一場,聽說過吧?”

俞真意一離開藕花福地,就盡可能多翻閱青冥天下的道門典籍,當然知曉此事,說道:“十七場辯論,青冥天下全輸了。那十七位真人,全部摘冠剃發為釋,最終成為‘戊午十七僧’。”

陸沉為俞真意道破天機:“早年天庭五至高,其中江湖共主,除了掌管五湖四海所有大瀆江河,其實真正管轄的,還是那條光陰長河,每當有神靈消逝,尸骸化作天外星辰,神性融入光陰,匯聚成河。而我們人族魂魄,其實就從此水中生化而出。所以天地間,才唯有人族體魄,最近神靈,一旦修行,登高最快,讓那些比人族歷史更為悠久的妖族,眼饞得只會吃吃吃,見人就吃。實則吃來吃去,還不是個一,不增不減,意義何在。就算吃出半個一,又能如何。”

陸沉只是在山林間緩行,并不御風,緩緩道:“我當年到了青冥天下,不著急去白玉京,只是閑來無事,專門收集佛家的偈子,文采斐然,既精瑩駭目,又美不勝收。我曾親眼見過青冥天下所剩不多的所有寺廟,也曾親耳聽過一位老僧佛唱一句‘花落水流去,寂然天地空’,再擲下拂子,斂目而逝。好一個生死晝夜,無有有無。”

說到這里,陸沉轉頭看著那個稚童模樣的俞真意,嗤笑道:“再看看你,能比嗎?你我道心之差,當真只是境界高低之別嗎?”

俞真意虛心受教,細細咀嚼其中意思。

再看眼前這位書生鄭緩,只覺得對方悠游山林,一身古樸道氣,如霽月光風,終然灑落。

陸沉使勁揮動袖子,響聲清脆。

福地此時此景,約莫是小雪時節,地寒未甚。

俞真意小心翼翼說道:“陸掌教,我們是要去芙蓉山?”

貌若童子的俞老神仙,因為不敢御劍,只好背劍,個頭矮,但是長劍長,就顯得十分滑稽。

若是斜背長劍,倒也還好,只是那位暫時化名“鄭緩”的三掌教,偏要幫他背劍筆直在后。

說一把劍都背不正,如何心正,心不正道不明,還練什么劍,修什么大道。

先前陸沉隨手將那蓮花冠丟給俞真意,說幫忙戴著。陸沉說自己要以白云當冠冕,比較野逸脫俗。

這頂蓮花冠,是白玉京掌教信物,俞真意當然不會傻乎乎真去頭戴蓮花冠,只是雙手捧住。

陸沉說道:“不然你以為?”

俞真意點點頭。修仙之后,俞真意孑然一身,御劍遠游四方,所以天下比較著名的風水寶地,都在腳底劍下出現過。

估計陸掌教自有深意。

陸沉問道:“咱倆方向走錯了?”

俞真意愣了愣,繼續點頭。

陸沉轉身一袖子打在俞真意腦袋上,訓斥道:“那你不早說?”

陸沉開始御風升空,讓俞真意帶路,去往遠在數千里之外的芙蓉山。

只不過俞真意并不清楚,眼前這位白玉京三掌教,既然并非真陸沉,俞真意手中懷抱蓮花冠,自然也非實物。

陸沉將“書生鄭夢”留在第五座天下,一樣要按照文廟規矩來,得壓在玉璞境之下,就像當初去往驪珠洞天,就需要壓境在飛升境巔峰。

陸沉有些懷念楊家藥鋪的那個老頭兒,忍不住念道:“溪斜又山遮,花開又花落,云海掩日月,總賴東君主。”

陸沉搖搖頭,“公沉黃泉,公勿怨天。”

俞真意早已習慣了這位白玉京三掌教的念念叨叨。

比如陸沉會說那一個人的有些言語,是插秧,是種樹,是離離原上撒下的一大把草種子。

陸沉突然問道:“他喜歡隱姓埋名,在你眼皮子底下當個松籟國的秘書省校字郎?還開了間賣折扇、印章的鋪子?”

俞真意答道:“確實如此,陸臺此人,古氣高標,風流無雙,所以被譽為朱斂之后的第二位謫仙人,貴公子。”

陸沉揉了揉眉心,“聽得我腦瓜子疼。”

藕花福地一分為四,落魄山那座,被改名為蓮藕福地,下等福地。

俞真意所在,卻是上等福地。被老觀主擱放在了青冥天下。

陸臺所在福地,以及少年、小白猿和年輕道士結伴游歷的那座福地,兩者都是中等品秩。

當下陸沉和俞真意做客的這座,被那個背著巨大養劍葫的燒火小道童,在春嘉元年帶到了第五座天下。

兩人掠過青山綠水,高過白云黃鶴,終于瞧見了那座被譽為“云水天間”的芙蓉山,山脈似蓮花,峰如株株芙蓉。

陸沉落地在芙蓉山地界外,繼續帶著俞真意徒步跋山涉水,每逢云霧天氣,行走在芙蓉山的山崖棧道上,使得游人恍若置身仙境,仙人身在白云中。

繼魔教太上教主丁嬰之后,橫空出世的謫仙人陸臺,用了不到十年時間,就一統魔教各脈勢力。陸臺相中這座芙蓉山,開辟了一處避暑別業,成為藕花福地最負盛名的一處禁地。今天山上小雨淅瀝,水霧朦朧,陸沉剛走上一條棧道,剛念完一句小雨纖纖風細細,四肢由我任舒伸。

就有三人攔住去路。

武夫陶斜陽,道士黃尚,術法武學兼修的桓蔭。

每一個在這福地天下,都是當之無愧的頭等梟雄豪杰。

他們都是陸臺在飛鷹堡收取的嫡傳弟子,然后被帶入這座福地,先成為雄踞一方的魔道巨擘,不僅傲視山下王侯,連那修道登山的神仙,二十余年來,一樣斬殺極多。而且上一輩的天下十人,獲得仙緣的,如春潮宮周肥,磨刀人劉宗等人,得以去往三人家鄉所在的桐葉洲,此外哪怕留在福地當中的,真正算得上威脅的,也古怪萬分,先有種秋突然消失無蹤,后有天下第一人的俞真意,也破境躋身元嬰,得以飛升離去。最后使得一座天下,再無誰能夠與魔教抗衡。江湖門派不行,山上仙府不行,山下君主也不行。

三位陸臺的嫡傳弟子當中,道士黃尚相對手段收斂,如今已是南苑國京城的國師,獲封沖虛真人。

事實上陸臺百無聊賴,就讓天下道門推舉出四大真人,分別道號通玄,沖虛,南華,洞靈。

除了黃尚,湖山派一位俞真意嫡傳,也獲得其中之一。

天下沒了俞真意,師尊陸臺就真正再無敵手,退隱山林,閑云野鶴一般,對福地根本沒什么興趣,完全交給三位嫡傳去打理天下,只會偶爾去一趟南苑國京城,喜好雨雪天色,獨自撐傘散步街巷中,哪怕是弟子當中,身為護國真人的黃尚都不得靠近,絕不會去打攪師尊的散心。只聽說師尊又收了一位嫡傳弟子,但芙蓉山對所有人而言都是禁地,踏足即死,陶斜陽三人也不例外,所以他們至今未能見到那個小師弟,如今有小道消息,說那一人問劍湖山派的少年,就是教主陸臺的關門弟子。

陶斜陽三人各在一國,只是不知為何突然被教主師尊飛劍傳信,說讓他們來這芙蓉山待客。

如今已是中年面容的道士黃尚,與那俞真意打了個稽首,畢恭畢敬道:“晚輩黃尚,拜見俞仙師。”

陶斜陽伸手按住刀柄,斜靠棧道木欄,笑問道:“俞仙師這是衣錦還鄉?”

至于始終少年面容的桓蔭,興趣不在俞真意身上,而是那個笑意盈盈不知死活的儒衫書生。

俞真意不敢有絲毫的輕舉妄動,就只是背劍捧道冠,呆若木雞一般。

當然不是因為忌憚眼前三個晚輩,而是不清楚身邊陸沉到底何種心思,俞真意不愿畫蛇添足。

陸沉卷起袖子,大步前行,哈哈大笑道:“小生鄭緩,僥幸得見俞仙師,隨侍一旁多年,學成一身好武藝不說,還習得幾門道法仙術,剛好拿來與你們切磋切磋,你們是一起上,還是一個個來……”

給那陶斜陽收斂力道極多,出手依舊快若閃電,一巴掌隨隨便便就拍在了那書生腦袋一側,直接從棧道摔落懸崖外,夾雜著那書生漸漸嗓音低去的一長串連綿慘叫聲。

以至于連出手的陶斜陽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就這就完事了?

俞真意依舊紋絲不動,感慨道:“小子運氣好,足可名垂青史。”

一瞬間,俞真意心知不妙,這會兒他才是洞府境修為!

而那白玉京三掌教,好像完全沒有現身的跡象,就這么“墜崖摔死自己”了?

山中小雨,半山腰棧道云霧彌漫,但是芙蓉山之巔,卻是天清氣朗的景象。

一位白衣玉帶的風流人物,姿容極其俊美,雌雄難辨,手持一把并攏起來的玉竹折扇,竹骨兩側以行草分別銘文《還鄉貼》和《黃花貼》,站在山頂賞景石臺上,當真是玉樹臨風。山中修道之士,修養已成,神氣清爽,絕無半點塵俗。

身后立著兩位珠翠滿頭的嬌俏美人。

其中一人捧劍,金色劍穗墜系有一枚荔枝凍質地的藏書印,邊文“石出青田,我在青天”,天款“抬升”,底款“挽天傾”。

古人有那解石之難難于上青天的說法,但是松籟國京城有一位年紀輕輕的篆刻大家,刀工精湛,超妙無雙,好似劍仙以飛劍落筆。

另外一位侍女懷抱一只雪白瓷枕。是浩然天下的無憂枕樣式,又名長命枕,寓意高枕無憂。有趣之處,在于白瓷枕除了燒造有一篇文字極多的賦文外,在“夏日景長世道平,天轉暑光心長安”的文字附近,竟然留有一抹腮紅印痕,約莫是那美人側臥酣睡,腮紅印瓷枕,這等風流婉轉的旖旎畫面,哪怕不曾親見,也足夠讓人浮想聯翩。

陸臺揮了揮折扇,兩位符箓美人身形消散。

陸沉出現在山巔,笑道:“可憐可憐。”

陸臺微笑道:“可望不可即,真正可恨。”

然后陸臺別折扇在腰間,畢恭畢敬作揖行禮,“陸氏子弟,拜見老祖。”

陸沉問道:“就是你要讓陳平安當那中流砥柱?”

陸臺直起腰,重新拿起折扇,一臉無辜道:“后世子孫的幾句無心之語,有等于無的老祖都要怪罪幾分?”

陸沉此刻,與那個驪珠洞天擺攤解簽的算命先生,或是隨手丟給外人一個蓮花冠的鄭緩,都截然不同,神色淡然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陸臺打開折扇,輕輕扇動清風,上邊寫有一句“子孫陸抬來見祖師陸沉”。

早知道就該將兩個名字的位置顛倒。

陸臺沉默片刻,笑問道:“都說老祖有五夢,各有大道顯化無窮盡。此外又有心相七物,木雞,椿樹,鼴鼠,鯤鵬,黃雀,鹓鶵,蝴蝶。不知道老祖能否讓我見識其一?”

陸沉置若罔聞,只是轉身走到觀景臺邊緣崖畔,雙手負后,眺望遠山遠水,“可憐綠蔭福地男子劉材,可憐正陽山女子流彩。彩鳳雙飛翼,靈犀一點通,與你相見之時,就是別離之際,不過蓬蒿走馬隨風轉。鄒子不該拿你與我問道。”

陸沉驀然而笑,轉頭嬉皮笑臉道:“什么祖孫不祖孫的,你太在意,我毫不在意,剛好抵消之。走走走,去你茅舍飲酒,太平民樂不愁米,豐年村酒味最佳。”

陸臺說道:“你再不現身相救,俞真意就要被人活活打死了。我那弟子桓蔭,可是個頂能撿漏的人物。”

陸沉一拍腦袋,“差點忘了這茬。”

只是嘴上這么說,陸沉卻全無出手相救的意思,只是跟著陸臺去往芙蓉山別業,其實與外界想象完全不同,就只是柴扉茅舍三兩間。

柴門有犬吠聲。

陸臺抬頭看了眼天色。

陸沉則踮起腳跟,雙手趴在柴門上邊,對那條看門狗笑嘻嘻道:“蜀犬吠日。咄咄怪事。”

陸臺對那條狗說道:“陸沉,閉嘴。”

看門狗立即乖乖匍匐在地。

陸沉哈哈大笑,“妙也妙也。不孝子孫肖祖師。”

這天芙蓉山好巧不巧,下雪了,陸沉就干脆雪宿芙蓉山。

陸臺去了山巔賞雪,陸沉坐在一條竹椅上,微笑道:“好個風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