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先生學生,陳平安又能教什么?好像什么都教不了崔東山。
只是久而久之,陳平安就真當自己是崔東山的先生了。
周海鏡啞然失笑,放下水碗,“陳宗主說笑了,我是漁民出身,鄉野村姑一個,與魚老前輩這樣的武學大宗師,哪怕每天燒高香,都攀不著半顆銅錢的關系。”
她繼續道:“順便說一句,陳宗主就別一口一個周先生了,聽著別扭。直呼其名好了,喊周姑娘也行。反正咱倆年紀不會相差太多,就當是一個輩分的人好了。”
見那個年輕劍仙不言語,周海鏡好奇問道:“陳宗主問這個做什么?與魚老前輩是朋友?或是那種朋友的朋友?”
周海鏡好像恍然大悟,一臉驚訝道:“難不成陳宗主還與魚虹學過拳?”
陳平安搖頭道:“之前聽都沒聽過魚虹。”
周海鏡打趣道:“那你來這里做什么,總不至于是見色起意吧?我怎么看陳宗主都不像是這種人啊。我可是聽說山上神仙,看待女子姿色,與山下男子看待美色,完全是一個天一個地。”
陳平安說道:“這次不請自來,冒昧拜訪,是有個不情之請,如果周姑娘不愿回答,我不會強人所難。可如果愿意說些往事,就算我欠周姑娘一個人情。以后但凡有事,周姑娘覺得棘手,就只需飛劍傳信落魄山,我隨叫隨到。當然前提是周姑娘讓我所做之事,不違本心。”
“聽著很好,事實上呢?”
周海鏡嘖嘖道:“我差點都要以為這會兒,不在家里,還身在葛道錄的那座小道觀了。”
陳平安笑道:“明白了,我喝完這碗水就會離開,不會讓周姑娘為難。”
看著那位青衫男子持碗喝水,周海鏡說道:“陳宗主真是個講究人。”
陳平安疑惑道:“為何有此說?”
周海鏡笑著抬起白碗,“沒什么,以茶代酒。”
陳平安抬碗,抿了一口。
周海鏡看在眼里,她臉上笑意盈盈。
明明出身豪門甲族,能夠將就,而且“將就”得自然而然,不讓旁人覺得突兀,大概這就是所謂的講究。
地方上的世家子,豪門貴胄,周海鏡在學成拳法之后,游歷諸國,還是見過一些的,繡花枕頭很多,道貌岸然不是個東西的,也不少,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有倒是有,就是不多。
只是眼前這位,一身青衫長褂下邊,那雙一塵不染的布鞋,泄露了天機。
在這滿是雞糞狗屎豬圈的寒酸地方,不愧是來去如風、腳不著地的劍仙。
這些人,心中的有些瞧不起,內心的輕蔑,其實是很難藏好的。在周海鏡看來,還不如那些擺在臉上的狗眼看人低。
這些個高高在上的譜牒仙師,山中修道之地,久居之所,哪個不是在那餐霞飲露的白云生處。
周海鏡突然問了個問題,“如果讓陳宗主選,是不是寧愿喝白水,也不喝粗茶。”
陳平安說道:“說實話都無所謂。”
周海鏡手指輕敲白碗,笑瞇瞇道:“當真?”
又有些講究人,過得慣一窮到底的清貧生活,干脆什么都沒有,兩袖清風,說是安貧樂道,唯獨受不了需要每天跟雞毛蒜皮打交道的鈍刀子窮酸,有點小錢,偏偏什么好東西都買不著。
陳平安笑道:“這有什么好糊弄周姑娘的。”
喝過了一碗水,陳平安就要起身告辭。
周海鏡嘆了口氣,“陳宗主好像還是有些不甘心,你這一走,我不得更心慌啊,所以不妨有話直說,打開天窗說亮話,說不定我就改變主意了。不過說完之后,我們可就真要井水不犯河水了。”
陳平安點點頭,“那我就說幾句直話,不會與周姑娘兜圈子。”
周海鏡嫣然一笑,“孤苦伶仃行走江湖,生死都可以看淡,計較不了太多。陳宗主其實不必如此,越這么客套禮數,反而讓我擔心是黃鼠狼拜年。”
陳平安笑道:“雖然不清楚葛嶺、宋續他們是怎么與周姑娘聊的,但是我可以肯定,周姑娘最后會答應加入大驪地支一脈,因為需要一張護身符,覺得殺了一個魚虹還不夠,不算大仇得報。”
“先前火神廟擂臺那場問拳,周姑娘的示弱,極有分寸,一般九境武夫看不出來,我倒是看得出些端倪。”
“而且周姑娘身上,唯有香囊,是你自己的物品。因為如果我沒有記錯,按照周姑娘家鄉那邊,海邊漁民的習俗,當女子懸佩一只繡燕子紋的‘花信期’絹香囊,就是一位女子對外人示意已為人婦。”
“相信周姑娘看得出來,我也是一位純粹武夫,所以很清楚一個女子,想要在五十歲躋身武夫九境,哪怕天資再好,至少在年少時就需要一兩部入門拳譜,此后武學路上,會遇到一兩個幫忙教拳喂拳之人,傳授拳理,要么是家學,要么是師傳,
周姑娘與桐葉洲的葉蕓蕓還不一樣,你是漁民出身,周姑娘你既沒有怎么走彎路,九境的底子,又打得很好,要遠遠比魚虹更有希望躋身止境。自然就是得過一份半路的師傳了。”
“這么好的武學前程,卻不惜與魚虹換命,甚至謀求更多,到了京城后,周姑娘行事處處謹小慎微,先前在那條巷弄,見到葛道錄他們之前,車廂內的周姑娘,更是不惜催動一口武夫純粹真氣,傷及臟腑,好假裝嘔血。”
周海鏡只是一臉不管你說什么我都聽不懂的表情,就像在聽一個說書先生在胡扯。
陳平安說道:“我不會摻和周姑娘和魚虹的恩怨是非,就只是想要知道早年發生了什么事情。”
周海鏡輕輕旋轉白碗,“小事。些許苦水,跟一個外人犯不著多說。”
陳平安想了想,“既然周姑娘喜歡做買賣,也擅長生意,經營之道,讓我嘆為觀止,那就換一種說法好了。”
“大驪地支一脈,暫時歸我管。”
“只要周姑娘占著理,與魚虹的恩怨,你們依舊生死自負,但是我可以保證除了地支一脈,還有禮刑兩部,都不會多管閑事。”
如果說之前,周海鏡像是聽說書先生說故事,這會兒聽著這位陳劍仙的大言不慚,就更像是在聽天書了。
你這家伙真當自己姓宋啊!
還是當自己是那國師崔瀺啊?
還大驪地支一脈暫歸你管,如今整個浩然天下都知道一件事,就數咱們寶瓶洲的山上修士,在山下王朝那邊最抬不起頭。
周海鏡忍著笑,擺擺手,都改了稱呼,“陳先生,咱倆真聊不到一塊去,我最后能不能問個問題,你是武夫幾境?”
雖說周海鏡知道了眼前青衫劍仙,就是那個裴錢的師父,只是武學一道,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弟子比師父出息更大的情況,多了去。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就像那魚虹的師父,就只是個金身境武夫,在劍修如云的朱熒王朝,很不起眼。
至于她自己,更是。教拳之人,才是個六境武夫。當然了,那時候她年紀還小,將他奉若神明。
眼中,心中,臉上,眉梢,都是他。喝水,飲酒,吃飯,行走,都會想。
唯有拼命練拳,才能忘記片刻。
陳平安說道:“跟周姑娘的境界差不太多。”
不等周海鏡說話趕人,陳平安就已經起身,抱拳道:“保證以后都不再來叨擾周姑娘。”
周海鏡起身笑道:“那敢情好,不過話說回來,我確實不相信那個綽號‘鄭清明’的師父,會是什么窮兇極惡的人。所以今天的閑聊,如果我有冒犯的地方,陳先生就大度些,見諒個,反正以后我們都不會見面了,心里邊或是嘴上,大罵幾句周海鏡的不識抬舉,都無問題的。”
她發現那個男人,聽到這句話后,好像還挺開心。
看來陳平安對那個弟子裴錢,真的很引以為傲嘛。
門口那兩個市井少年,始終沒有離開。
高大少年喊道:“周姨,要是那人敢毛手毛腳,喊一聲,我跟萬言就立馬抄家伙。”
周海鏡轉頭怒道:“姨什么姨,喊姐姐!”
高大少年嘿嘿笑道:“只要周姨不生氣,別說喊姐姐,喊姑奶奶喊妹妹都成!”
名叫萬言的清秀少年咧嘴一笑。
陳平安轉頭望向門口巷弄那邊,不知道早年的藕花福地,那處小縣城里邊,未來的南苑國國師種夫子和第一個登山修仙的俞真意,兩人年少時,是否也是這般略顯混不吝的模樣。
周海鏡瞥了眼那個男子的眉眼、神色,她有些訝異。
好家伙,道行不淺,老娘多看幾眼,說不定都要著了道。
現在她有些后悔對寶瓶洲的山上風貌,太過孤陋寡聞,如果不是蘇瑯的提醒,還真不敢相信,那個在小巷側身讓路的家伙,就是如今寶瓶洲風頭最盛的年輕劍仙。
實在是周海鏡每每一想到那些鏡花水月的開銷,就讓她心肝打顫,
說是只有幾顆、十幾顆雪花錢,可只要折算成真金白銀,尤其再換算成一串串的銅錢,周海鏡別說買,換上一身夜行衣,隨便找塊布將臉一蒙,去山上打家劫舍的心思都有了。
陳平安告辭離開,周海鏡送到了院門口那邊。
高大少年低聲笑道:“周姐姐,這個家伙模樣挺好啊,一看就是個斯文人,怎么,嫌他兜里沒錢,才沒瞧上眼?”
周海鏡笑瞇瞇道:“他沒有錢?高油啊高油,你真是好眼神,難怪會偷錢偷到我身上,錯過了這么個真正的大財主。”
高油轉頭望去,望向那個男子的背影,有錢?不能夠吧?
清秀少年突然一路小跑,追上陳平安,側過身幾乎貼墻而行,輕聲道:“陳宗主,我叫萬言。”
陳平安轉頭笑道:“倚馬萬言的那個萬言?”
少年使勁點頭,猶豫了一下,紅著臉問道:“你會拳腳功夫嗎?”
“會一點。”
“能教給外人嗎?”
“不能。”
“我可以給錢,如果錢不夠,就先欠著,一定會還,我可以發誓。”
陳平安還是搖頭,沒有答應少年。
少年神色黯然,“那些武館老師傅的樁架,我們學了沒用,聽說還需要拳譜,經脈什么的,我們都沒讀過書,學不著真本事。”
其實還有些話說不出口,跟高油一起瞎練了好幾年狗屁走樁站樁,到底漲沒漲點氣力,都不好說,反正容易餓,一餓就得去街上偷錢。京城大大小小的武館,沒誰愿意收兩個窮光蛋,江湖幫派更不好混。
陳平安問道:“為什么要學拳?”
萬言說道:“不會被欺負。學了本事,掙錢也容易些。”
斜靠在門口的周海鏡,與那位年輕劍仙遙遙喊道:“學拳晚了。早個七八年撞見了,說不定我還愿意教他們學點三腳貓功夫。如今教了拳,只會害了他們,就他們那脾氣,以后混了江湖,早晚給人打死在門派的斗毆里,還不如安安分分當個蟊賊,本事小,惹禍少。”
高油氣呼呼道:“周姐,別瞧不起人啊,萬言的腦子很好的,他就是沒錢讀書,不然隨便考個進士。”
清秀少年,笑容靦腆,撓撓頭,神色有些不自在。
兩人即將走到小巷盡頭,陳平安笑問道:“為什么找我學拳。你們那位周姐姐不也是江湖中人,何必舍近求遠。”
萬言說道:“我覺得陳先生是高手。”
陳平安笑道:“也。”
萬言立即改口道:“也是高手!”
少年轉頭對周海鏡歉意一笑。
周海鏡給逗樂了。
陳平安忍俊不禁道:“我是高手,怎么看出來的?”
萬言說道:“氣勢。陳宗主走路說話,跟我們不一樣,但是跟周姨一樣。”
陳平安嗯了一聲,點頭說道:“小心翼翼觀察世界,是個好習慣。會讓你無意中繞過很多磕磕碰碰,只是這種事情,我們無法在自己身上明證。你就當是一個過來人的經驗之談。”
儒家講慎獨,佛家說自證,其實都是差不多的意思。只是這會兒跟一個少年說這些,沒意義。不得不承認,很多道理,其實是有門檻的,除此之外,還要講究一個愿不愿意學,樂不樂意聽。
陳平安在巷口停下腳步,與少年笑道:“你們那位周姨是個好說話的,多求求她,再就是平日里機靈點,找點事做,比如主動為周姨買酒什么的,學點強身健體的拳腳把式,肯定不難。”
萬言點點頭,“明白了,還是得花錢!”
陳平安笑了起來,走出巷子,徑直離去。
周海鏡撇撇嘴。
萬言駐足許久,等到看不見那一襲青衫了,才跑回好朋友高油和周海鏡那邊。
周海鏡說道:“學拳一事,勸你們死心,理由嘛,就是你們倆小崽子不夠黑。”
高油疑惑道:“不夠心黑手辣?”
周海鏡翻了個白眼,轉身走入宅子,關上院門。
看了眼桌上那只白碗,她只希望這個挺有書卷氣的劍仙,裴錢的師父,真的說到做到,不再糾纏自己。
周海鏡坐在正屋門檻上,看著外邊的院門。
海邊漁民,一年到頭的大日曝曬,海風腥臊,捕魚采珠的少年少女,大多肌膚黝黑如炭,一個個的能好看到哪里去。
曾經有個外鄉男子,在一個海邊村莊停步落腳,會幫漁民們曬海鹽,筑堤壩。
而她的家鄉,鄰近大海,聽祖輩們代代相傳,說那就是太陽閉眼休息和睜眼醒來的地方。
遙想當年,貧女如花鏡不知。
陳平安漸漸走遠,喃喃自語,“花果同時。”
楊家藥鋪前院,蘇店和師弟石靈山,繼續照看著鋪子,反正沒什么生意可言。
蘇店就離開前院,去了后院坐著,哪怕師父不在了,她還是規規矩矩,不敢去正屋那邊的臺階坐著,也不敢去那條長凳上坐著。
石靈山掀起簾子,看著師姐,哀嘆一聲,愁死個人,鄭大風這個王八蛋!鬼話連篇,害人不淺,前些年聽了這個老光棍的那個餿主意,在舊朱熒王朝一處戰場遺址,遇到了那個于祿,就說了句自己其實不是蘇店的師弟,是她的兒子……結果打那之后,挨了一拳不說,師姐就再沒給他什么好臉色了,甚至直到今天,都不太樂意與他說話了。
石靈山輕聲問道:“師姐,有心事?”
蘇店好像沒聽見。
石靈山小聲問道:“師姐,是不是想師父啦?”
蘇店沒有轉頭,只是說道:“看鋪子去。”
石靈山唉了一聲,歡天喜地,屁顛屁顛跑回前院,師姐今兒與自己說了四個字呢。
蘇店確實在想人,不過不是她最敬重的師父,而是她的叔叔。
曾經有一口龍窯,有個面黃肌瘦的小孩子,臟兮兮的,讓人都分不出男孩女孩,不過反正誰都不會在意。
她的叔叔,因為受不了街坊鄰居的眼神和那些戳脊梁骨的話,就賤賣了田地,跑去當窯工。而叔叔為了她好過些,都沒與人說兩人關系,叔叔只是私底下求了那個姚師傅,讓她在那邊力所能及做點瑣碎小事,才在那邊留下了。
后來叔叔死了。
她覺得還不如留在小鎮給人罵死,總好過給人打了個死,再自己拿碎瓷片戳死。
蘇店一想到這里,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
那些年里,偶爾叔叔喝了酒,也會說些心里話,大概是因為她從來不說什么,每次都只是默默聽著,所以誤以為她年紀太小,什么都不懂。
叔叔說,看我的眼神,就像瞧見了臟東西。我都知道,又能如何呢,只能假裝不知道。
躲不開,跑不掉啊。也不怪他們,是我自找的。
叔叔給她取了個小名,也就是現在的“胭脂”,其實她很不喜歡,甚至一直厭惡。
他在心情好的時候,就會與她經常念叨一句話,“小胭脂,你是女孩子,喜歡胭脂水粉,是頂好的事情。”
那些年里,叔叔唯一能夠欺負的,其實就是那個矮矮瘦瘦的草鞋少年了。
因為那個少年太窮,還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最沒有出息的叔叔好像只有在那個姓陳的那邊,才會變得有錢,要面子,說話有底氣了。
她曾經很多次,遠遠看過那個比她年紀大一些的家伙,在拉坯的時候,他會微皺眉頭,使勁抿嘴,但是每次做出來的東西,還是不行。
叔叔在最后來,還對她說過,小胭脂,以后要是遇到了事情,去找那個人,就是那個泥瓶巷的陳平安。他會幫你的,肯定會的。
但是也不要經常麻煩別人,次數多了,一樣會惹人煩的。
當時她并不知道,這差不多就是她叔叔的遺言了。
蘇店坐在臺階上,縮著身子,怔怔出神。
有天夜里,泥瓶巷,一個專門換了一身潔凈衣衫的高瘦漢子,趁著宅子的主人,需要盯著窯火,連夜偷摸回了小鎮。
一個黝黑枯瘦的小女孩,負責幫叔叔在巷口把門望風。
男人翻墻進了院子,只是猶豫了很久,徘徊不去,手里攥著一只胭脂盒。
在那之前,男人還偷偷去了趟楊家藥鋪,找到了那個性情孤僻的老人,買了一份藥膏。
之所以怕死,竟然就只是因為怕疼,上吊死相難看,投水死得是多難受啊,想一想就怕得不敢死,這讓男人越想越傷心,真是個娘們。
男人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就喜歡坐在水邊,或是裁剪紅紙,或是給相依為命的小姑娘扎辮子,他做事情,除了從小就最不喜歡的莊稼活,其實都很心靈手巧。在河邊,也會對著水面,不停轉頭,就像在照鏡子,經常抬起手掌,輕輕捋過鬢角。當窯工,是辛苦活計,可沒有單間可住,一個大老爺們,照鏡子,給人撞見了,得挨一堆閑話。
他曾經最討厭的人,可能誰都想不到,不是那些欺負他慣了的家伙,而是那個泥瓶巷出身的草鞋少年。
因為少年看他的時候,眼睛里,沒有嘲諷,甚至沒有可憐,就像……看著個人。
但陳平安越是這樣,他這個娘娘腔心里邊越難受。
他恨不得所有人都是腌臜貨色,他寧愿那個少年,跟所有窯工一個德行,所以他就越喜歡挑頭,針對那個出身泥瓶巷的窯工學徒,煽風點火,陰陽怪氣。
直到那一天,他闖下大禍,斷了龍窯的窯火,躲在山林里,少年其實第一個發現了他的蹤跡,但是卻什么都沒有說,假裝沒有看到他,事后還幫著隱瞞蹤跡。
后來他被打斷了雙腿,在床上休養了半年光陰,到最后照顧他最多的,還是那個不懂得拒絕他人請求的黑炭少年。
也是在那段歲月里,他這個娘娘腔,才會與陳平安經常聊天,不過少年寡言,多是男人在說,少年聽。
“陳平安。”
“你是個怪人,其實比我更怪,不過你真的是好人。”
“老話又說好人不長命,又說好人會有好報的,你覺得呢?”
“你也不知道,是吧。”
“等你再大些,就會知道當個好人,會很辛苦。”
偶爾陳平安才會說一兩句心里話,說自己算什么好人,一樣很想打他,只是你給劉羨陽一次打怕了,我就不用出手了。
最后兩人的那次對話,是娘娘腔想要送給陳平安一件東西。
“送你件東西,是我唯一值錢的物件了。”
是那珍愛異常的胭脂盒。就像他這輩子所有的精氣神,所有對生活的美好希望,都藏在了里邊。
但是少年當時坐在門檻那邊,搖著頭說道:“不要。”
“不臟哩。”
“不是嫌臟,就是不喜歡。我拿了又沒用,總不能賣了換錢。”
“拿著吧,就算我求你了。我想好了,以后再也不能被罵像個娘們了,如果沒人幫我保管那這盒胭脂,我又得忍不住看一眼,看一眼就要多看幾眼,多看幾眼,就又要忍不住涂抹點,開始惦念這個月的工錢,到時候又要被人罵娘娘腔。”
可是最后,少年還是沒有收下那只胭脂盒。
所以那一晚,男人才會偷溜回小鎮泥瓶巷,翻墻去了陳平安的祖宅。
可是到最后,娘娘腔還是沒有按照最早的初衷,刨土埋下那只胭脂盒,而是重新翻墻到了巷子,藏在了離著宅子很近的小巷里邊,沒對著院門。
那個娘娘腔的想法和理由,很簡單,怕臟了干干凈凈的地兒。
走到巷子門口,男人牽起小姑娘的手,回頭望去,滿臉淚水,閉上眼睛,心中念念有詞。
只是希望老天爺開開眼,不用瞧自己,就看看那個陳平安好了,保佑好人有個好報。
聽著那個騎牛少年的言語,陳靈均愣了愣,啥名字來著,真沒聽明白,只得問道:“道友找誰,能不能再說一遍,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可以為道友帶路啊,槐黃縣城這兒的大街小巷,我閉著眼睛都能走下來。”
這位外鄉道人要找的人,名字挺奇怪啊,竟然沒聽過。
少年道童卻笑道:“我自己找就是了。修個知道,樂趣所在。”
陳靈均對此也無所謂,先以心聲與那頭青牛試探性問道:“這位道友,聽不聽得懂我說話?要是聽得懂,就點個頭啥的。”
畢竟少年道童先前稱呼了一聲“道友”,說不定就是個修道有成的精怪,可不就是同道?
見那頭青牛無動于衷,陳靈均徹底放心,原來是個還沒開竅的晚輩,哈哈,對牛彈琴,對牛彈琴了啊。
由此可見,這位騎在牛背上少年的道法,定然高不到哪里去。
不然山巔的仙家坐騎,沒個中五境修為和煉形神通,譜牒仙師好意思帶出門?
這才與那少年道童提醒道:“過客道友,你這坐騎不會跑了吧?撞著了路人,可就不好了。賠錢事小,還要吃官司的,尤其是撞了小鎮百姓,即將入秋,留在縣城這邊沒挪窩的老百姓,很快就要忙得很,哪怕收了筆錢,可耽誤了秋收,又挨了頓皮肉苦,終究不美。”
少年道童笑道:“道友先前不是說在整個北岳地界,你的名頭都很響亮嗎?”
陳靈均白眼道:“幫朋友,再講講義氣,咱們也不能胡來啊,怎么也該占點理吧,真要撞了人,那就是咱們理虧了,對方愿意拿錢私了,你沒錢,我當然可以掏錢,不談什么借不借還不還的,可人家要是非要拽著你去縣衙那邊說理,我還能如何,縣令又不是我兒子,我說啥就聽啥。”
道童點頭,緩緩道:“有道理。”
就仨字,結果少年還故意說得慢悠悠,就像是有,道,理。
陳靈均聽得頭疼,搖搖頭,嘆了口氣,這位道友,不太實在,道行不太夠,說話來湊啊。
道童翻身下了青牛背,問道:“你跟那位陸掌教有過節?”
陳靈均嘿嘿笑道:“我跟他能有啥過節,那么個遠在天邊的老神仙,境界有真珠山那么高,道法有龍須河那么長,我這小胳膊瘦腿的無名小卒,高攀不起。”
少年笑問道:“可曾曉得自己的本來面目?”
陳靈均猶豫了一下,搖頭道:“天生地養,沒爹沒娘的,談啥本來不本來的。”
少年站在原地,說道:“道友這個說法,頗有意思。單刀直入,直指心性。”
陳靈均樂了,“哈,道友你一個游方道士,咋個說些佛家語,也不擔心自家祖師爺怪罪?道友,為人要心誠啊,哪怕祖師爺聽不著,還是要悠著點。”
少年一笑置之,又問道:“你家那位老爺,就不幫你查查,尋宗問祖?百姓人家,對待此事,尚且有那家譜族譜,更何談道友這樣的修道之士。點幾炷香,在路邊燒點紙,就當遙敬祖蔭也好。”
陳靈均又開始忍不住掏心窩子言語了,“一開始吧,我是懶得說,自打記事起,就沒爹沒娘的,習慣就好,不至于如何傷心,到底不是什么值得說道的事兒,經常放在嘴邊,求個可憐,太不豪杰。我那老爺呢,是不太在意我的過往,見我不說,就從不過問,他只認定一事,帶我回了家,就得對我負責……其實還好了,上山后,老爺經常出門遠游,回了家,也不怎么管我,越是這樣,我就越懂事嘛。”
“你覺得天底下最大的山水相依,是什么景象?”
“想這玩意兒做啥,有錘子用嘞。道友,你給說道說道?”
“浩然九洲,像不像浮出水面的九座山,或者就只是一座山,只是被四海環繞?”
陳靈均聞言點頭,還真有那么點意思,大笑道:“道友這個說法,一樣頗有學問啊。”
陳靈均踮起腳尖,偷偷拍了拍一根牛角,“我家有個山頭,四季如春,漫山遍野的奇花異草,甘甜青草茫茫多,管夠。”
青牛微微擺頭,好像看了眼那個青衣小童。
陳靈均點點頭,欣慰道:“一聽到吃,悟性就來了,是好事,以后說不定真可以修行仙家術法。”
少年道童笑了笑,也沒說什么,只是拍了拍青牛背脊,示意收一收脾氣。
此次游歷這座小鎮,他是追本溯源,看一看到底何為一。
從河邊去了一座龍窯的那個僧人,是想要知道那個一,是怎么成為一的。
至于學塾外邊的老夫子,則是想要知道這個一,要往哪里去。
好個畫地為牢萬余年的青童天君,竟然不惜以火神阮秀和水神李柳作為皆可舍棄的障眼法,最終步步為營,環環相扣,瞞天過海,竟敢真能讓原本沒有半點大道淵源、一位面目嶄新的舊天庭共主,成為那個一,即將重現人間。
泥瓶巷陳平安,那個靠著吃百家飯長大的少年,如果此后沒有意外,最終就有最大可能,成為那個一了。
絕非一開始就是如此。
楊老頭就像親手悄然打散了那個一,然后任由小鎮甲子之內的所有人,去爭奪那個一,是所有人都有資格爭奪此物,哪怕是阮秀和李柳這樣的神靈轉世,一樣有機會。一切命好的,命薄的,命硬的,誰都有機會,人人有份。
阮秀,李柳,李希圣,李寶瓶,窯工娘娘腔男子,杏花巷馬苦玄,泥瓶巷宋集薪,真龍稚圭,李槐,劉羨陽,顧璨,趙繇,林守一,蘇店,謝靈……
所有人都悄無聲息,不知不覺身在此局中。
再加上驪珠洞天本就錯綜復雜的極多脈絡。
正因為如此,才會天機不顯,無跡可尋。更何況前有齊靜春,后有崔瀺……
陳靈均看著那個少年道童,問道:“咋回事,走神啦?還是不好意思讓我幫忙帶路,瞎客氣個啥,說吧,去哪里。”
道祖笑道:“你家那位老爺,很厲害啊,有機會是要見一見。”
陳靈均拍了拍少年道童的肩膀,然后滿臉得意洋洋,叉腰大笑道:“道友說廢話了不是?”
一位老夫子笑著來到青衣小童身邊,拍了拍陳靈均的腦袋,笑道:“跟道祖說話,別沒大沒小。”
陳靈均一手拍掉那個老夫子的手,想了想,還是算了,都是讀書人,不跟你計較什么,只是笑望向那個少年道童,“道友你真是的,名字取得也太大了些,都與‘道祖’諧音了,改改,有機會改改啊。”
少年道童笑道:“道祖又不是名字,只是一個別人給的道號,我看就不用改了吧。”
那個中年僧人跟著出現在了大街上。
陳靈均一時語噎,看了眼遠處的僧人,再抬頭看了眼身邊滿臉慈祥笑意的老夫子,最后望向那個少年道童,陳靈均深呼吸一口氣,一個撲通跪地,雙手合十,高高舉起,默不作聲,真不是他不講禮數,而是這仨,先敬稱哪個才是對的?好像先喊誰,都不對啊。不管了,先磕九個響頭為敬,就當給每人磕三個,反正三教祖師你們就不用計較這點小事了。
老夫子雙手負后,說道:“要我看啊,事已至此,何況暫時來說,其實也還是沒個定數的,所以見就別見了,還不如直接去舊天庭遺址忙正事,世間事就留給人間人。”
道祖笑了笑。
至圣先師也笑了起來。
陳靈均嗑完頭,悄悄抬頭,發現事情好像有些不對勁,他娘的不管了,再磕九個,不,十八個響頭!
中年僧人看著牌坊樓那佛家語的匾額,莫向外求,再看了眼神仙墳那邊,雙手合十,佛唱一聲,行愿無盡。
道祖看了眼楊家藥鋪后院的一間屋子,有封信,是留給陳平安的,信上邊就一句話,可曾吃飽?
老夫子嘆了口氣,好個齊靜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