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玄當時雙手抱住后腦勺,大搖大擺走在山路上,大為意外,“右護法這么懂人情世故了?”
小米粒哈了一聲。
是暖樹姐姐說的,借來用一用。
白玄又忍不住問道:“既然著急趕路,要去渡船那邊晃悠,為啥連上山下山都不御風?”
小米粒就一本正經解釋道:“天上御風,那是看山,不是巡山唉。”
白玄想了半天,愣是無法反駁。
今天白玄在山上練劍完畢,就從密雪峰那邊御風來到渡口,陪著小米粒一起坐在渡口欄桿上嗑瓜子,待了足足個把時辰,從夕陽西下到暮色沉沉了,白玄抬頭看了眼天色,說道:“右護法,你什么時候回山上?”
按照那只大白鵝的意思,如果隱官大人今兒回仙都山,咱們就吃頓大飯,不然就余著。
小米粒撓撓臉,說道:“今兒我打算晚點回去。”
白玄說道:“我得回去山上煉劍了。你一個人回去,不害怕?”
小米粒哈哈大笑,白玄你如今都曉得說笑話嘞。
白玄就先回了,掐一劍訣,瀟灑御劍返回密雪峰。
密雪峰那邊,道號“龍門”的鐵樹山仙人果然,與黃庭幾乎同時敏銳察覺到渡口那邊,出現了一股凌厲無匹的粹然劍意,只是稍縱即逝。
一位仙人,一位玉璞境劍修,雙方都極為訝異,這才閉關幾天工夫?那米裕不但成功破境,還能如此之快,就已經穩固住了境界氣象?
一個感慨那位米劍仙,不愧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
一個贊嘆那米裕不愧有個米攔腰的綽號,難怪可以進入避暑行宮。
一身雪白長袍的米大劍仙,走出渡船屋子,抬頭望向密雪峰某處宅子,愣了愣,然后米裕立即收回視線,果然看到那個在渡船附近獨自跳格子的小身影。
米裕一下子便眼神溫柔起來。
腳尖輕輕一點,身形飄向那個黑衣小姑娘,也怕嚇到她,就落在她眼前的不遠處,笑道:“右護法,嘛呢,這么晚還巡山啊。”
小米粒神采飛揚,飛快跑到米裕跟前,“米大劍仙,好巧唉,我剛好要返回密雪峰哩,你要是再晚一會兒,就一小會兒,就在這邊見不著我,只能在山上見面嘞。”
米裕恍然道:“原來如此,好巧好巧。”
看著小姑娘想問又不敢問的模樣,米裕瞇眼笑道:“終于破境嘍。”
小米粒立即懷抱金扁擔和綠竹杖,雙手都伸出大拇指,哇了一聲,“厲害厲害!”
一大一小,一起緩緩走向仙都山那邊。
米裕問道:“小米粒,你知道落魄山所有人,當然包括我在內了,我們都很喜歡你嗎?”
小米粒腳步輕快,肩頭一晃一晃,“當然知道啊。”
我這顆小腦袋瓜,靈光得很吶。
米裕點頭道:“這樣啊。”
小米粒猶豫了一下,輕聲道:“但是被人喜歡,是一件很難得需要很珍惜的事情唉,比不被討厭還要難嘛,所以可不是一件可以拿來炫耀的事情,就應該只是一件偷藏在心里的高興事啊,然后偶爾心情不好的時候,一開門,就會高興嘞,一開門就心情好,所以就叫‘開心’嘛。”
米裕雙手負后,笑瞇起眼,“這個道理,我覺得隱官大人都說不出來。”
小米粒嘿嘿笑道:“裴錢總說我是個小馬屁精,米大劍仙你學我做啥子。”
米裕當然知道,小米粒這些天肯定就在外邊一直等著。
是希望米裕就像一開門,就能
見到有人在等自己。
在浩然天下的山上,不多見。
在那個劍修死了都無墳冢的家鄉,更是。
而且小米粒又是例外,她不是在等一個破境的米大劍仙。
她只是在等余米,就這么簡單。
米裕眼神溫柔,蹲下身,輕聲道:“小米粒,謝謝啊。”
小米粒咧嘴而笑,“謝我做啥嘞,米大劍仙客氣得差點讓我要生氣嘞。”
黑衣小姑娘板起臉,晃了晃腦袋,“我一生氣,可兇可兇。好人山主都要怕!”
小米粒壓低嗓音說道:“余米,其實我也要謝謝你唉。”
“為啥?”
“我要是說了,記得保密啊。”
“嗯。保證在隱官大人那邊都不說。”
“以前在家里,我經常給裴錢當門神,唉,裴錢每次見著我,她就不會像你這么開心。”
說到這里,小米粒趕忙高高揚起頭,“不許誤會,我可不是說裴錢的不好啊,裴錢好得很哩,千般好萬般好,我要是把裴錢的好,一條一條說出來,呵,真不是我吹牛,都能一路走到密雪峰宅子那邊,都說不完,就只是在這么件指甲蓋大小的小事上邊,沒有余米你這么好。哈,以后所有人都得跟著我,喊你米大劍仙啦。”
米裕怔怔無言。
他娘的,就連米裕這個混跡百花叢中的浪蕩子,在這一刻,都想要定下心來,趕緊去找個好姑娘,娶過門當媳婦,再生個小米粒這樣的寶貝閨女了。
密雪峰,一處宅子。
白衣少年坐在欄桿上,就像一朵停步的白云。
在那高樓檐下,懸掛了一大串的木牌,如掛風鈴,寫滿了詞牌名,風吹過木牌就輕輕磕碰起來。
有那秋霽,眉嫵,賺煞,山漸青,水龍吟,眼兒媚,更漏子,水調歌頭,卜算子慢,千秋萬歲,花雪滿堆山,荷葉鋪水面,春從天上來,入夢來,風波定,好事近……
一艘隸屬夢粱國皇室的仙家渡船,緩緩升空,黃粱派歷史上是有私人仙家渡口的,也就是如今云霞山那座仙筇渡的前身,云霞山沒將渡口改名之前,渡口其實名為投箸渡,當年隨著黃粱派香火的江河日下,先是投箸渡因為入不敷出,逐漸荒廢,后來就租賃給了云霞山,再后來,就干脆被云霞山花錢買走。如今再想要從云霞山那邊購回投箸渡,是癡人說夢了,所以黃粱派一直想著重新開辟一座渡口,但是難度太大,一國之內,尤其是夢粱國這樣的地界,不太可能同時擁有兩座規模巨大的仙家渡口,很容易讓云霞山和黃粱派因此出現一連串的山上紛爭。
所以皇帝陛下先前也很為難,手心手背都是肉,自己終究不可能太過偏心黃粱派,何況云霞山還是一個宗門候補的山頭,就像掌門高枕之前的那般為難,都是只能心里敞亮卻裝傻了。
但是今天下山之前,年輕皇帝就半點不為難了,與高枕承諾一事,會將京城郊外的一部分籍田,以“租借”的名氣,劃撥給黃粱派打造出一座仙家渡口,反正籍田按例文廟禮制,只是在方向上有就定例和講究,必須位于京城“震位”,至于籍田的大小,只要保證千畝,就是有一定彈性的。不過高枕卻沒有答應此事,說此舉太過惹人嫉恨了,笑言一句,要是被山中云霞山那位前來觀禮的老掌律知道了,還不得直接摔袖子走人?故而高枕只是請求在梅山君的西岳地界,給出一塊靈氣尚可的地界開辟為渡口。
渡船一間屋內,裝飾簡陋,年輕皇帝開始批閱奏折,偶爾笑罵幾句。
納蘭玉芝調侃道:“高掌門要是在官場廝混,怎么都能當個六部尚書。”
梅山君朝她瞪眼,陛下正在處理公務,你打什么岔。
黃聰放下筆,揉了揉手腕,瞥了眼處理完的奏折小山,再看了眼一旁的那堆高山,無奈搖頭,既是腦力活,更是體力活啊。
納蘭玉芝笑問道:“陛下,見著了那位隱官,作何感想?”
黃聰微笑道:“感覺比較矛盾,陳先生正襟危坐,與人認真說事時,會覺得夏日酷暑,避無可避。可當陳先生與人閑聊時,如沐春風,就會覺得輕松愜意了。”
納蘭玉芝說道:“我倒是只有一個觀感。”
黃聰好奇道:“說說看。”
納蘭玉芝說道:“年輕隱官,好像有點怕我?”
梅山君沒好氣道:“虧你說得出口。”
黃聰哈哈大笑道:“這件事我站梅山君這邊,陳先生那叫一身正氣驅粉黛。”
梅山君一板一眼道:“陛下,是否需要讓刑部稽查司,去查一查那個秋毫觀陸浮的根腳?若是刑部供奉修士不宜露面,可以讓我山君府那邊的諜子出馬,我總覺得這廝,太過行事荒誕,不像……”
納蘭玉芝見那梅山君醞釀措辭,便接話道:“不像個正經人。”
梅山君點頭道:“卻也不像什么歹人。畢竟是跟著陳隱官一起登山觀禮的。”
黃聰搖搖頭,靠著椅背,舒展手臂,也就是梅山君在這邊,如果只有望月江的水神娘娘在場,年輕皇帝恨不得把雙腳抬起,擱放在桌上,擺手道:“沒必要節外生枝,山上的過客而已,走過路過擦肩而過,就再難見面了。”
納蘭玉芝忍不住笑道:“陳劍仙怎么會有這么一個不著調的朋友?”
有趣倒是真有趣,什么都敢說,吹牛皮不費錢。
黃聰想了想,“我總覺得他們不像是什么朋友,反正就是一種感覺。”
年輕皇帝突然懊惱不已,“早知道在婁山那邊,就該讓陳先生幫個忙,寫下今年夢粱國開春吉語的‘書樣’。”
浩然天下各國君主,都有開筆迎新春的習俗,皇帝需要為天下熬年守歲。
子時過半,新年到來,就會有司禮監掌印太監手持白玉蠟燭,為皇帝照明,秉筆太監遞上一支御筆,鋪好灑金箋,研磨朱紅墨,皇帝就要書寫一些類似“宜入新年,萬象更新”“海晏河清,時和年豐,迎春納祥”的吉語,將這些吉祥箋張貼在內廷那幾處重要大殿,是謂“開筆”。
皇帝再象征性瀏覽一遍欽天監編撰的新年歷書,就等于一國君主已經為一國蒼生百姓授時省歲。
之后也會再寫福壽春等字,賜予朝臣。
這也是黃聰為何急匆匆離開婁山的重要原因。
納蘭玉芝笑道:“離開婁山又沒多久,可以調轉船頭。”
黃聰顯然心動了,“這不太合適吧?”
梅山君察覺到皇帝陛下的視線,無奈道:“陛下看我作甚。”
黃聰笑道:“我還有個感覺,咱仨,就數你跟陳先生最投緣。”
梅山君難得露出滿臉笑容。
黃聰轉頭望向水神娘娘,“如何,我這馬屁功夫,是不是爐火純青了?”
納蘭玉芝掩嘴而笑,“陛下是九五之尊,何必討好一位山君。”
黃聰點點頭,“寡人真正需要‘討好’的,只有一國百姓。”
屋子窗口外邊,有人雙手趴在窗臺上,朝里邊探頭探腦,一張熟悉的面孔,只是頭頂道冠,將魚尾冠換成了蓮花冠。
那年輕道士揚起一只手,拿著一張卷起的紙張,笑道:“別下逐客令啊,貧道這趟風塵仆仆趕來,是讓皇帝陛下心想事成的,開筆吉語一事,就在上邊寫著呢,雖然不是陳山主的親筆,但是你們是不曉得,陳山主的字,都是跟貧道學的,你說能不像嗎?陛下你大可以當做是陳山主的真跡嘛。”
梅山君正要怒喝一聲,訓斥這個全然不講規矩的神誥宗道士。
納蘭玉芝則是覺得更有趣了。
但是年輕皇帝卻已經站起身,朝窗口那邊低頭抱拳,“夢粱國黃聰,拜見陸掌教!”
陸沉趴窗臺那邊,歪著腦袋,“唉?這么聰明?貧道就說嘛,耳聰目明,什么都聽得懂,什么都看得見,名字取得好哇。”
梅山君還好說,還算神色鎮定,納蘭玉芝卻已經臉色慘白無色。
只見那“陸掌教”一個鷂子翻身,飄然落地,將手上卷紙攤開放在桌上。
紙上所寫十六字,果真是一句再好不過的吉語。
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天下太平,國泰民安。
陸沉帶著年輕皇帝離開屋子,走到船頭那邊。
黃聰問道:“陸掌教是有什么吩咐?”
陸沉笑問道:“如果貧道是要你對付陳平安呢?不管成與不成,都送你一樁潑天富貴,如何?”
黃聰只是搖頭。
陸沉又問道:“那如果貧道換個說法,能夠讓這夢粱國山河百姓,都安居樂業幾百年呢?”
黃聰還是搖頭。
陸沉笑道:“不用這么緊張,貧道就是隨口一說。”
黃聰依舊身體緊繃,不知不覺,已是汗流浹背。
陸沉說道:“回頭你去找那曹溶,就說師尊陸沉有令,命他照拂夢粱國幾分,就以三百年為期限吧。”
黃聰欲言又止。
陸沉雙手籠袖,神色淡然道:“你照做就是了。”
黃聰點點頭,拱手抱拳道:“謝過陸掌教賜下法旨。”
陸沉伸手出袖,趴在欄桿上,“少年一笑出門去,千里落花風。如今青衫仗劍回,山河滿春風。不知壯年與暮年,又是何種光景。”
以天下為之籠,則雀無所逃。
人間山水郎,少年最思無邪。
美人贈我金錯刀。
劍氣長城劍氣近。
誤入藕花深處,觀道觀道觀道。
自己畫地為牢,我與我周旋久。
遠游客龍抬頭,見心中天上月。
學問最難夜航船,人生逆旅,秉燭夜游。
劍修補地缺,天人選官子。
旁觀他人人生如翻書,那么下一卷呢?
陸沉掏出一壺酒,揭了泥封,抿了一口仙釀,抬頭望向南邊的桐葉洲,再看了一眼寶瓶洲某地,自言自語道:“浮生一夢君同我。酒酣君去我亦去。走了走了。”
陸沉最后又重新看了眼南邊桐葉洲中部,身形化虹自去天幕,這位白玉京三掌教,竟是不經儒家陪祀圣賢看守的那道大門,就直接破開浩然天下的天幕,直接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然后在那最高處,環顧四周,視線游曳一番,看過那一處處十四境修士所在道場或是當下身形,不管是隱蔽還是光明正大,陸沉盡收眼底,伸了個懶腰,喃喃道:“預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覺陳。哈,好個推陳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