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少年很快就知道自己錯了,大錯特錯。
“比如姜大哥我,每次路過一座山頭再離開,耳邊都是嬌叱聲,挽留聲。只是她們留不住我,這叫什么,這就叫浪子,浪子一般不回頭,一回頭就要在百花叢中用臉蹭桃李杏花。”
“年酒,你知不知道在山上修行,最忌諱一件事,韋瀅那家伙就沒有提醒過你?”
“什么?”
“那就是當師兄的,千萬別喜歡師妹,千萬別啊,很容易傷心傷肺的,山上的師兄有多心疼師妹,師妹將來就有多喜歡山外半路殺出的野漢子,你說氣人不氣人?”
“但也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瞧瞧,姜大哥是走慣了江湖的,喏,手里這一包,叫蒙汗藥,只需要一顆小暑錢,生米煮成熟飯后,你們倆可不就是只能成親了,結為山上道侶,我到時候參加你婚禮的時候,就用這顆小暑錢當份子錢了,也還是右手出左手進的,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啥都沒做,就白撿了個如花似玉的媳婦,是不是賺大發了?”
“這樣……不好吧?”
“歲魚歲魚,年酒那家伙要對你用蒙汗藥,下三濫,下作,下流!瞧瞧,就是我手上這包,藥勁可大了,是那山下采花賊走江湖的必備之物……萬幸被姜大哥察覺到了蛛絲馬跡,捉賊捉贓,這不剛剛義正言辭地罵了個狗血淋頭!”
年酒差點沒膝蓋一軟,當場就給姜狗賊跪下了,再順便與師妹認個錯,我就不該跟姜狗賊聊這個天。
結果師妹多伶俐一人,直接將那姜狗賊罵了個貨真價實的狗血淋頭。
姜尚真悻悻然轉身而走,同時朝年酒擠眉弄眼。
年酒也不曉得是個啥意思,只瞧見師妹朝自己一挑眉頭,好像在說師兄你以后離著姜色胚遠一點啊,不然我就要生氣了……
嘿,師妹假裝生氣的模樣,真好看。
從燐河那邊趕來的金丹劍修陶然,依稀察覺到一股玄之又玄的劍意漣漪,只是稍縱即逝,等到陶然想要再確定一番,徒勞無獲。
陶然便走出宅子,出門散步,反正閑來無事,就是個金丹破碎、劍心稀爛的半吊子劍修,煉劍一事,沒啥盼頭了。
每天煉也煉,境界不境界的,反正就那樣吧。
還地仙,劍仙,罵人呢不是。反正那些個仙都山譜牒修士,一個比一個不會說話。
不過如此才好,若是個人精兒扎堆的山上門派,見面說人話背后說鬼話,陶然反而覺得更沒勁。
結果在山路主道那邊,陶然看到了一行人登山。
那個扎丸子頭發髻、露出高高額頭的黑衣女子,瞧著就很干凈利落,一看就是個武學造詣不淺的練家子。
之前碰過一面,很客氣一女子,與自己主動打招呼了,不太像個自幼在山上長大的金枝玉葉,倒是更像個從書香門第里走出的江湖兒女。
所以陶然對這個年輕女子,還有那個滿身書卷氣的種夫子,印象都不錯。
尤其是那個黑衣小姑娘,陶然已經很眼熟了,經常能夠看到她飛奔上山下山,斜挎棉布包裹。
還有那稀奇古怪的金扁擔綠竹杖,總是一天到晚片刻不離身的。
至于那個穿白衣服的,皮囊是不錯,不過一看就是個喜歡沾花惹草的,長得好看,了不起啊。
燐河畔鋪子外,青衫刀客,腰疊雙刀。還有個黃帽青鞋的隨從。
再加上眼前這個一年到頭穿一身白袍的余米,都喜歡一口一個陶劍仙的,刺耳。
他娘的,你們一個個的,到底是元嬰境劍修還是玉璞境劍仙啊?
裴錢望向米裕。
這就仙人境了?
米裕輕輕點頭,以心聲笑道:“總算沒讓隱官大人失望。”
落魄山也好,仙都山也罷,境界是不重要,可畢竟有沒有境界,終究是不一樣的。
米裕笑著抬手,與那陶然打招呼道:“陶劍仙,一個人逛呢?”
陶然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咋個不喊我陶大劍仙。”
只知道這個吊兒郎當的家伙,叫余米。
小米粒皺著兩條淡黃的小眉頭,陶劍仙其實是陶大劍仙?這么深藏不露?那自己豈不是謊報軍情啦?
米裕微笑道:“陶劍仙距離陶大劍仙,那還是差一點火候的。”
陶然咧嘴笑道:“不曉得余仙師,是差幾點?”
米裕微笑道:“好說好說。”
面對這位陶劍仙,自己必須避其鋒芒。
咱們這位陶劍仙,在不知不覺中,如今已是當之無愧的仙都山第一豪橫人啊。
聽說先前遇見了隱官大人,竟然直接撂過一句“能不能閉嘴”。
在小陌那邊,更是打賞了兩個字,“爬開”。
小米粒先前將這些小道消息,都與自己說了。
當然更多的,小米粒還是很說這位陶劍仙的好話了,說了陶劍仙當那野修時的一些過往事跡,好像都是從大白鵝那邊聽來的。
陶然繼續獨自下山。
那個姓崔的,說自己去過劍氣長城,認識幾個那邊的劍修,將來會幫忙引薦一番,就是不知道真假。
最后還說自己只要成為仙都山的記名客卿,見著了那個姜尚真,隨便當面罵,對方非但不還嘴,還會賠笑。
小米粒輕輕喊了聲陶劍仙。
陶然停下腳步,轉頭望去,看到黑衣小姑娘掏出一把瓜子,抬起手,朝自己這邊遞了遞。
陶然笑了笑,搖頭輕聲道:“不用。”
道路上人這么多,自己跟一個小姑娘蹭瓜子磕,陶然總覺得有點不像話。
小姑娘也不失望,只是試探性說道:“那我先幫你余著啊?”
陶然點點頭,忍著別扭,擠出一個笑臉,盡量語氣和緩道:“好的,下次再說。”
陶然眼角余光,發現那余米朝自己豎起大拇指,陶然不明就里,徑直散步下山了。
陶大劍仙瀟灑下山去了,另外一行人則開始登山。
小米粒從陶劍仙那邊得了個滿意答案,趕忙重新放好瓜子,興高采烈飛快跑到裴錢那邊,壓低嗓音道:“裴錢裴錢,之前大白鵝莫名其妙說記我一功,是不是書上所說那種江湖險惡的埋伏陷阱啊?我要不要拒絕?!”
裴錢疑惑道:“怎么就莫名其妙了?你再好好想想。”
小米粒使勁皺著眉頭,驀然眼睛一亮,只是很快就自顧自搖頭,么的可能,那么點飯粒小的小事,換一個靠譜的,小米粒很快就要轉去思考其它類似碗口大的事。
裴錢笑道:“剛才想到了什么?”
小米粒咧嘴一笑,好好整理了一番腹稿,這才一邊說一邊比劃道:“之前我不是在渡口那邊無聊閑逛……認真巡山嘛!就瞧見了一個道士,手里邊挽拂塵,背著一把劍,手持紫竹杖,腰間掛一只葫蘆瓢,個兒高高的,瞧著就和藹,仙風道骨得很吶。哈哈,但我是誰,瞧見個面生的臉龐,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湊上去,那也太不江湖老道沒經驗了,我就立即挪了幾步,咱倆在山上,不是經常搭手過招,就要先繞圈圈再動手,對吧,那位中年道長果然一下子就被我鎮住了,一動不動。”
“我擺出了架勢后,這才停步,開口問他,敢問道長從哪里來,來這兒要找誰,需不需要幫忙帶路啊,那位道長半點沒架子哩,就都一一回答了,說自己從桐葉洲中部那邊來,不找誰,就只是路過此地,不登山看看就走。那位面善的道長,還自稱道號‘純陽’,我當時一聽就覺得這個道號,老霸氣嘍,只是那位道長一看就是山上的仙師嘛,我就改口說這個道號,可仙氣哩。那位道長聽了,好像挺開心,點頭說還行。”
“之后我就問道長要不要嗑瓜子,道長約莫是臉皮薄,說不用。我哪里肯,總不能讓人家道長大老遠白跑一趟吧,就趕緊掏出了一把瓜子……”
說到這里,小米粒撓撓臉,輕輕扯了扯斜挎棉布包的繩子,好像有點心虛。
裴錢笑問道:“怎么了?”
小米粒小聲說道:“其實當時我這只棉布挎包里邊,還藏著一包小魚干嘞,不過那是給余米留著的,就沒有拿出來待客。”
裴錢笑道:“你在山上不是還有一大袋子溪魚干,拿出來待客也無妨。”
小米粒喃喃道:“可是我怕送一出去,就一下子見著余米了啊。道長到底是外人,余米不是啊。”
裴錢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跟小米粒說出真相,就讓小米粒只當是遇見個過路而已的陌生道士好了。
因為小師兄曾經收起過那位道號“純陽”的道士,說那是一個道法極高的得道真人,只要他想,就能夠‘朝游
浩然暮青冥’,一天之內游遍兩座天下。
鎮妖樓。
“崔瀺是用環環相扣的一連串謀劃,期間摻雜有許多的陰謀,匯總成為一個正大光明的陽謀。陸沉想得多一些,至多就是不用死,至多。可只要陸沉稍稍想得少一些,少一絲一毫,就會徹底身死道消,沒有任何懸念。如此一來,余斗,白玉京五城十二樓,整個青冥天下十四州,就都要不太平了。”
鄭居中的收官手段,現在還未真正顯露出來,以后你就會感觸更深的,說實話,如果不是禮圣曾經找過鄭居中,雙方開誠布公論道一場,可以確定這位魔道巨擘的最終追求,跟周密是大道背離的,否則我在散道之前,肯定要親自走一趟白帝城。”
陳平安說道:“崔師兄無私心。”
呂喦搖頭道:“只是私心與良心兩相契合,并非崔瀺全無私心,私欲無礙天心而已。”
陳平安點點頭,沉默片刻,“很難。”
至圣先師轉頭望向青同,“聽到沒有,這就叫想到什么就說什么,這才是溝通,何謂言語落在了實處,就是落在了他人心上,此即天地間的第三座橋梁,第一座在天上,勾連無數星辰,第二座在天地間,是那飛升臺,第三座就在人間,無處不在,在所有修道之士的心中。”
“都說修行一事,是悖逆天道的,至少在純陽道友看來,則不盡然,欲想地仙不被天仙辱,便需人心不比天心低。”
“這也是貧道一腳踏入門檻后,偶有所悟,在那之前,貧道修道數千年,只是奔著‘開天門’一事而去。”
呂喦撫須而笑道:“說來可笑,其實此理,貧道當年結丹之時,就已經自認‘明悟’,不曾想到頭來,三千寒暑過后,才意識到自己尚未悟得透徹。”
至圣先師微笑道:“這與當年蘇子自稱‘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臺’,是一個道理,某個道理早就懂了,甚至都是自己說出口的,卻未能真正做到,那么這個道理,就不是道理了嗎?對了,純陽道友,聽亞圣說,青冥天下那邊曾經有一位手持紫竹杖的云游道士,曾有一篇心藥道訣付與歌詠,在那邊廣為流傳?傳聞還有數位白玉京天仙專門對其注解訓詁,作為傳道課業之一?”
呂喦自嘲道:“年輕氣盛,炫技之舉,貽笑大方。”
“純陽道友,臉皮這么薄,既然如此,那就我來代勞好了。”
至圣先師緩緩道:“天生萬物,惟人最靈,非人能靈,實心是靈,百骸之君,香火神主。無事多登三寶殿,以心治心,降心猿馴意馬,此身不朽。崽賣爺田心不疼,心隨欲行,道壅塞靈蒙塵,此身亦傾。君子不欺暗室,以方便濟物,以陰騭格天,人自愛則鬼神敬,自助者天道助之……四生六道,有感必孚。三界五行,無求不應。人心得治,天地清寧……天神地祇,居中之人,修真得道,能識人者為神,能自識者為仙,既生此念,即是修行,已有此心,便是道友,雖不見吾,猶見吾也。”
至圣先師很快就轉回先前話題,“對待修心一事,不是門檻不高,而是不夠高,這就是崔瀺事功學問的厲害之處了,也恰恰是弊端所在。”
“事功學問的極致,是那‘無一物無一人無一事不可為我所用’,假若如你所說,身懷利刃殺心自起,誰敢保證自己事事不會公器私用?”
“故而無論是書簡湖的自找苦吃,還是在劍氣長城放棄圍殺陸沉,崔瀺其實都是在告訴我們幾個老家伙一個道理,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陳平安,與我崔瀺不是一種人,你們要是這都不愿意放心,那我就要讓你們真的不放心了。”
崔瀺自年少時,就是一個極為內秀的讀書人,好像一輩子幾乎就沒有說過任何豪言壯語。
去那“奉饒天下先”的白帝城,也只是與鄭居中對局彩云間,黑衣青年執白,默默下棋落子而已。
昔年陪著不再是陋巷老秀才的先生,一同云游四方,倒是說了一些落在旁人耳中極為刺耳的言語,但是對于崔瀺來說,估計也就只是一些愛聽不聽的平常話了。
唯一一句被崔瀺訴諸于口、與豪言壯語沾邊的話語。
大概就只有以大驪國師身份,在那屋內的一句“愿挽天傾者,請起身”。
至圣先師玩笑道:“陳平安,你看看,要不是我提醒,就又要過期不候了。”
先前要不是陳平安一個沖動,臨時起意,不管不顧就要走一趟五彩天下去見寧姚,陳平安是到了天幕門口,才知道禮圣早就與陪祀圣賢打過招呼了,那次游歷可以不用消耗文廟功德。
見陳平安欲言又止的樣子,矯情了不是,你一個晚輩,與禮圣瞎客氣什么,多學學你先生,該是我老秀才的功勞,我也不多占半點,但是膽敢欠我一絲一毫,我可就要在文廟里邊叉腰開罵了啊。”
“讀書人不要死要面子嘛。你自己不也與青同道友說過,人不能被面子牽著走。”
陳平安笑道:“其實這個道理,最早是李槐說的,我只是借用。”
至圣先師點頭道:“是個死讀書卻不讀死書的孩子。”
陳平安會心一笑,至圣先師對李槐的這個評價很高了。死讀書,是說李槐求學勤勉,不讀死書,是說李槐讀書終有所得,沒有白讀圣賢書。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想起當年李槐在落魄山上的一番無心之語。
好像是與裴錢各自搬出家當,來了一場“文斗”,比拼誰的“麾下兵馬”更多。
在這件事上,雙方極有默契,歷來都是以量取勝,至于品秩什么的,從來不管。
至圣先師突然笑了起來,“也難怪老瞎子會一眼相中李槐,當年這家伙修行資質多好,天底下那么多的駁雜術法,他學什么就是什么,唯獨就是個讀書死活不開竅的,翻書不少,反正那會兒書籍也少,都被他看遍了,偏偏讀不出一個本命字,當不成我們‘書生’,當年把他氣了個半死,又死要面子,就干脆自己跑去編書了。”
鎮妖樓內,頓時出現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古怪氣息,古意蒼茫,遮天蔽日。
至圣先師揮了揮袖子,笑呵呵道:“我就是在晚輩這邊,隨便聊幾句家常話,你還說自己不是‘死要面子’?”
陳平安依稀可見,天地內,出現了一位姿容極其俊美的年輕男子,腳踩那棵梧桐樹所掛明月之上,雙手負后,雖然眼眶空洞,卻像是在死死盯著至圣先師,面有不悅神色。
呂喦頗為意外,至圣先師并未稱呼那位前輩的真名,光是一個“老瞎子”的稱呼,怎么會讓其心生感應,直接跨越天下而來?
“在我這邊,打狗倒是不用看主人,不用多想,就是字面意思。”
那個“年輕人”望向陳平安,扯了扯嘴角,“我那徒弟挑朋友的眼光不錯,歡迎你以后做客十萬大山。”
聽聽,都懶得說年輕隱官半句好,就是只說自己徒弟的眼光。
陳平安抱拳還禮。
對方身形一閃而逝,退回十萬大山。
陳平安小有意外,原來這位如今身形枯槁的老前輩,年輕那會兒,相貌如此之好?
至圣先師笑著解釋道:“這家伙是分出一部分道韻神意,轉嫁在了‘李槐’二字之上。”
也就是說,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誰心中不小心念叨到了李槐的名字,修士的道法、境界越高,都越會被他瞬間知曉。
若誰對李槐有那殺心歹意,嘖嘖,下場可想而知。
招惹到了那位落寶灘碧霄洞主,那就要小心“天時”變化了。
那么惹了這個老瞎子,可就要小心再小心那種“地利”之變了。
這還只是兩位老十四境修士的一部分大道根本,故而只是他們的本命神通之一。
至圣先師笑道:“算不算虛驚一場?”
畢竟在黃粱派婁山那邊,陳平安與嫩道人在屋門口的那番言語,肯定早就都被老瞎子聽了去。
陳平安搖搖頭,笑道:“嫩道人要是知道了此事,估計要被嚇破膽。”
所以你在婁山上的提醒,威脅自然還是威脅,卻在無形之中,等于救了未來桃亭的一命。李槐當時說得半點沒錯,老瞎子剩下半部《煉山訣》,嫩道人不是那么好拿到手的。所幸嫩道人將你們兩個的話語,前前后后,好話壞話難聽話,都算是真正聽見去了。”
“其實剛才老瞎子還有句到嘴邊的話,大概是想說一句,‘你小子也算勉強配得上寧丫頭’。不過老瞎子不習慣夸人,就咽回肚子了。”
至圣先師笑道:“能夠被這個犟脾氣主動邀請做客的修士,不多的,萬年以來,屈指可數。當初道祖騎牛過關,不就也沒被老瞎子邀請。”
陳平安忍了忍,終究還是沒能忍住,笑容燦爛道:“這種好話,怎么都得說出口啊!”
下次見到了寧姚,就可以拿出來說道說道了。當然,會稍作更改,比如十萬大山那位老前輩,覺得咱倆是天作之合,神仙眷侶?
呂喦看著那個似乎一想到心愛女子、心境都有微妙變化的年輕隱官。
好像唯有這一刻,年輕人是自然而然輕松的,閑適的,開懷的,幸福的,無憂無慮的。
來到那座鎮妖樓最高處閣樓之外,入內登樓之前,至圣先師突然轉頭笑問道:“此刻身上有無好酒?”
青同臉色尷尬。
至圣先師你這算是?
這不剛剛才勸陳平安要喝酒節制嗎?
陳平安難得有幾分不好意思的神色,“我家酒鋪自釀的竹海洞天酒,算不算?”
至圣先師點頭道:“當然算好酒,回頭我讓人與竹海洞天那邊打聲招呼,準許你在那邊開個酒坊,租金就免了嘛。”
一個讀書人,總是賣假酒,也不是個事兒。
我們喝完酒再登樓。”
一身儒衫的至圣先師。
青色長褂的年輕隱官,黃帽青鞋的小陌。
秉拂背劍且手持紫竹杖的純陽道人,身穿一件碧綠色法袍的青同。
一行人就在樓外席地而坐,陳平安取出了五壺酒水和五只白碗。
至圣先師給自己倒了一碗酒水,說道:“誰都別勸酒,各自飲酒。”
呂喦喝過一口大名鼎鼎的竹海洞天酒,大笑不已,朝年輕隱官豎起大拇指,“真敢取名。”
陳平安笑道:“修行不易掙錢難。”
不要覺得我在這邊,跟你說了這么多,只是因為在小鎮那邊,不曾與你碰面,就非要親自找到你,面對面驗證什么。”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
至圣先師點頭道:“萬年之前,其實與他沒少聊,他后來被流放到了寶瓶洲,不得不井底觀天一萬年,也怨不得他將我們三個視為‘貔貅’了。”
楊家藥鋪后院的那個老人,相較于其它看上去要更好的選擇,隱忍了足足一萬年都沒有任何動作,偏偏在最后關頭,才好像被迫選擇了一個沒有任何來路的陳平安。
連同陳平安在內,所有小鎮甲子之內的年輕一輩,互為障眼法。
那位青童天君,曾經的男子地仙之祖,是在以一種無心勝天算。
再加上那些動輒大有來歷的地頭蛇,以及動輒就是飛升境、十四境的過江龍,紛紛攪局,愈發擾亂了本就模糊不清的天機。
因為連老人自己都不曾知曉,更無法想象,最終勝出之人,會是那個他自己都不看好的泥瓶巷少年。
一座驪珠小洞天,一座槐黃縣城。
有那五至高之一的持劍者。
昔年遠古天下十豪四位候補之一,三山九侯先生。擔任一座龍窯師傅的姚老頭,東方凈琉璃世界教主,藥師佛。
同樣是五至高之一的阮秀與李柳。再加上封姨,掌管雷部斬勘司的老車夫,曾經職掌天下定婚店的柴道煌。……
獨占陰陽家半壁江山的鄒子,中土陰陽家陸尾。
還有崔瀺,齊靜春,這對師兄弟。李希圣,陸沉,又是一對師兄弟。
至圣先師看了眼面帶笑意的呂喦,“純陽道友,此刻身在何處了?”
“此刻在黃粱國昔年山中道場,故地重游,打算悄悄走一趟婁山,見一見那個李槐。”
“之前去了一趟仙都山渡口,不曾登山做客,只是與一位黑衣小姑娘閑聊,相談甚歡,貧道算是厚著臉皮蹭了一捧瓜子吧。”
“貧道之后去了落魄山的山腳,一邊喝茶,一邊聽那位仙尉道長在那邊說自己的道法,如何……高聳入云。還問貧道怕不怕,貧道只好點頭稱是。仙尉道長就說自己吹牛呢,純陽道友你也信,看來是個實誠人,只是不湊巧,如今咱們落魄山不收徒弟不收客卿了,不然他非要幫忙引薦一番。仙尉道長還自稱與山主是莫逆之交,他開口,貧道上山當個客卿,就是他一句話的小事,不過想要當那記名供奉,可能就要稍稍費點功夫了。”
陳平安一開始是會心一笑,聽到這里,只得輕輕握拳,用大拇指關節揉了揉眉心,頭疼。
至圣先師搖搖頭,以心聲與陳平安說道:“遙想當年,多正經一人,滿身道氣樸且拙,風范如山,道法如水。”
畢竟是天下第一位道士。
至圣先師笑望向這位落魄山年輕山主。
陳平安先是愣了愣,只是很快就想明白至圣先師的那種玩味眼神,無奈道:“碰到我之前,他就已經是這么個人了啊。”
賴不到我頭上啊。
陳平安好奇問道:“仙都山那邊,從頭到尾,都未能發現呂祖蹤跡?”
假設將呂祖視為一位十四境修士,這就意味著仙都山那邊的山水禁制還不太夠,十四境修士可以如入無人之境,來去無蹤。
呂喦笑道:“又不是做賊,只是做客,貧道并未刻意遮掩身形,密雪峰那邊有個白衣少年早就察覺到了,只是他沒有露面,大概是你們這位下宗宗主,比較放心那位小姑娘的待客之道?”
當時與那位黑衣小姑娘道別后,呂喦確實沒有登山做客,就繼續北游了,打算直奔寶瓶洲的落魄山,肩扛小扁擔的小姑娘站在原地,就一直目送自己離去。小姑娘還在那邊佩服不已,原來這位純陽道長不會御風遠游啊,一直徒步游歷走到咱們仙都山,跋山涉水,走了那么遠的路,真是不辭辛苦哩。這讓呂喦放棄縮地山河一步跨越兩洲的打算,多走幾步好了。
陳平安笑道:“我們右護法,很有長輩緣的。”
飛升境起步的大修士,全部拿下。
至今從未失手……
從自己的兩位師兄,再到吳霜降,道號“碧霄洞主”的老觀主,如今又多出了一位道號“純陽”的呂祖。
此外陳平安還聽說騎龍巷那個白發童子,每次離開鋪子和槐黃縣城,到了落魄山,其實也就是跟在小米粒身邊,打打鬧鬧,一起巡山。
據說想要跟落魄山右護法搭伙,號稱黑白雙煞,結果小米粒沒答應,嫌對方個兒矮,江湖履歷不足,說話還不著調。
至圣先師問道:“之所以放棄圍殺,是不是也有擔心陸沉……做事情不管不顧?”
呂喦發現至圣先師明顯估計本來是要說句狗急跳墻?
陳平安點頭道:“雖說都是一些猜測,但是由不得我犯錯一次。小米粒那邊,已經沒問題了,因為早先在夜航船之上,吳宮主和某位陸沉故友,算是幫忙塵埃落定了。但是朱斂那邊,我還是很難放心。”
呂喦笑道:“那你就太小覷陸沉的道心了。”
陳平安說道:“賭高有輸,棋高必贏。萬一呢。”
至圣先師打趣道:“崔瀺就是故意讓你難受的,否則就是他一句話的事情,偏不與你多說半個字。”
呂喦問道:“陸沉選擇離開白玉京,主動借給陳道友一身十四境道法,算不算是用一個最笨的法子破解死局?”
至圣先師笑道:“算是一種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吧,當年陳平安如何走出驪珠洞天,又是如何走到劍氣長城的,他就是如何走到劍氣長城,安然無恙重返青冥天下白玉京的。故而大體說來,就是個崔瀺、陳平安、陸沉三方都不輸不贏之局,嗯,也不算,最終還是崔瀺贏了。我猜陸沉這會兒是既想要走一趟玄都觀,難得認真出手一次,又難免會猶猶豫豫,因為擔心無意間開啟第二場棋局,那么對弈之人,恐怕就會變成鄭居中了。”
昔年有那白帝城彩云十局。
那么就像猶有無形的第十一局,是崔瀺打造棋盤和先手布局,鄭居中負責中盤落子和收官。
至圣先師舉起酒碗,環顧四周,晃了晃酒碗,慢飲最后一口酒水。
人如天上珠聚散,談到碗中酒水空。儒衫青袍白玉簪,黃帽紫杖碧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