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九百八十七章 笛聲里校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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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武與修道,其實兩者界線,沒有我們想象中那么分明。”

“我甚至還有一個暫時無法驗證的猜測,每一個山上的符箓修士,都是天生的金身境武夫根骨。”

“要學拳,你就必須先了解自身,趙樹下,我們就從最簡單的呼吸,開始看,如同居高臨下,仙人掌觀山河。”

陳平安既沒有傳授趙樹下拳招樁架,也沒有著急給趙樹下喂拳,而是在竹樓內先留下了七幅人體穴位圖,分別對應陳平安自身武學從三到九境,人身小天地的不同景象,畫像刻意抹去血肉筋骨,僅僅余下穴位和經脈,與人等高,氣府竅穴多達千余個,數量要遠遠多于一般修道之人的認知,至于市井藥鋪郎中的針灸木人,自然就更無法媲美了,七幅圖,不同穴位,星羅棋布,光亮閃爍,顏色各異,映照得整間竹樓屋子熠熠生輝,宛如一幅幅懸在天外太虛中的璀璨星圖。

隨著七幅畫像中“陳平安”的每一次呼吸,七座星羅萬象的天地,就有好似銀河傾倒掛、白虹橫空、星斗相互牽引旋轉等諸多異象生發。

每一幅畫像,就像一座五彩絢爛的星象陣法。“陳平安”的境界越低,呼吸越快間隔越短,故而星圖的變化就更大,好像整座天地都在追隨一人的每次呼吸而擴張、回縮,循環仿佛,生生不息。境界越高,星圖天地就越穩固,可一旦細看之下,就會發現,事實上恰恰相反。

陳平安雙手負后,緩緩道“這些人身穴位,天下醫書和諸家道書上有明確記載、視為關鍵氣府的,撇開那些只是名字說法不同、實則穴位位置一樣的,我收集匯總了這么多年,想來誤差不會太大,其實就只有七百來個,如果再加上各個宗門門派的種種秘傳,無意間找尋出的秘境,我再通過避暑行宮秘檔和文廟功德林記錄,又增添了將近一百個好似淪為遺址被人遺忘的穴位,有些確實屬于公認的雞肋氣府,得到反復驗證,才被練氣士漸漸拋棄,但是不少穴位,練氣士想要開府,卻是門檻過高,才被冷落,繼而失傳,此外某人曾經暫借一身十四境道法給我,又多出了不少,你看這氣府穴位數量最多的第七幅,就有總計一千五十余穴位,故而一口武夫純粹真氣,行走道路更長,所以就能夠牽動更多的人身天地元氣,融為拳意,出拳自然就重了。”

當年在泥瓶巷,陳平安剛剛拿到那部撼山拳譜,宋集薪和婢女稚圭離開驪珠洞天,丟了一串鑰匙給他,最終陳平安在隔壁宅子的灶房那邊,發現留下了一個被劈開的木人,刻滿了人身穴位經脈,這對于學拳之初的陳平安來說,拳譜是用來吊命的登高道路,那么這個被陳平安重新拼湊起來的木人,就是柴刀,開山斧。

其實那會兒陳平安就知道是稚圭故意為之,因為她很清楚,若是完整的木人,陳平安是肯定不會撿破爛走的,說不定都不會多看第二眼,可這般作踐了,以陳平安的財迷心性和勤儉持家,肯定愿意搬回隔壁祖宅,配合一本被他奉為圭臬的破爛拳譜,細心鉆研其中學問。

這件事,曾經的泥瓶巷婢女稚圭,后來的東海水君真龍王朱,與陳平安幾次相逢,她始終不曾提及過一句半句,可能是就當沒這回事,也可能她早就忘記了。

但是陳平安一直記在心里。

陳平安問道“記住多少了”

趙樹下閉上眼睛再睜開,說道“大致能記清楚七百多個穴位位置。”

陳平安點點頭,突然一個探臂,閃電出手,手掌輕輕貼住趙樹下的脖子,隨便一甩,趙樹下整個人就在竹屋內滑出一個圓圈,等到趙樹下剛好返回原位,驚駭發現這一個圓圈上,站著數十個“趙樹下”的星象圖,陳平安隨便掃了幾眼,看著那些趙樹下的人身天地與氣機流轉的一張張“摹本”,陳平安沒來由點點頭,笑道“如此教拳才對,更有信心了。”

教趙樹下這樣的徒弟,才有成就感嘛。

陳平安雙指并攏,朝著其中一幅星象,指指點點,速度極快,瞬間就標注出了三四百個穴位名稱,全部是趙樹下一口武夫真氣“火龍走水”路過的關隘、府邸,就像精準畫出一幅堪輿形勢圖,再讓趙樹下屏氣凝神,嘗試一次六步走樁,之后陳平安就又臨摹出一幅堪輿圖,一揮袖子,兩幅星圖重疊合一,陳平安說道“可以仔細看看,兩者差異在哪里,先觀察一炷香功夫,之后再來一趟六步走樁,如果沒有明顯的改善,我就可以讓老廚子去準備草藥和水桶了。”

一炷香后,趙樹下躺在地上,昏死過去,陳平安喊道“朱斂,開工。”

佝僂老人立即高聲喊道“來了來了,早就備好了。”

朱斂來到竹樓二樓,看著既沒有渾身浴血、也沒有抽搐“走樁”的趙樹下,感嘆道“公子還是宅心仁厚。”

陳平安背著趙樹下走下二樓,去往這個關門弟子的宅子,解釋道“樹下始終緊繃著心弦,今天不適合教拳更多,慢慢來吧,你說我該怪誰”

到底是誰讓趙樹下早早知道“關門”二字的含義

朱斂立即揭發自己,“必須怪我提前泄露了天機啊。”

陳平安一時無言。

朱斂小聲笑道“公子,今兒就算了,明天后天呢,真正練拳哪有不半死的時候。”

照理說,要是換成崔誠,趙樹下不死去活來個七八回,昏厥再打醒,打醒再昏死,趙樹下是絕對出不了竹樓屋子的。

不過在朱斂看來,趙樹下作為陳平安的關門弟子,若是真能跟隨等于差了兩個輩分的崔誠學拳,卻也未必就是這么個慘淡光景,隔代親一事,沒道理可講的。

陳平安點點頭,“一時半會兒,還真下不了狠手,所以我也在調整心態。”

朱斂輕輕嘆息一聲,公子當年學拳,當時只有暖樹和陳靈均知道具體情況,可是后來裴錢學拳,朱斂是從頭到尾,真真切切看在眼里的,不談二樓里邊吃了多少苦頭,只說當年小黑炭經常低頭吃著飯,等到她再抬起頭,就是眼眶和耳朵都滲血的滲人模樣了,裴錢自己往往渾然不覺,反而咧嘴一笑,你們看啥看,看個鬼呢,吃飯

估計公子要是親眼看到這些場景的話,別說心疼了,都會心碎,肯定會去竹樓跟崔誠拼命了吧。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打算何時跟我問拳給個時間,地點”

朱斂搓手笑道“公子要是不主動問,我都不好意思提。”

陳平安笑呵呵道“跟我客氣什么,問拳時,我又不會跟你客氣。”

言下之意,陳平安是絕對不會壓境的。

畢竟朱斂是一個距離止境只差一層窗戶紙的山巔境。注1

朱斂想了想,“那就選今年冬天,挑個大雪時節,地點就在蓮藕福地的南苑國京城”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

很湊巧,落魄山這邊收到飛劍傳信,翻墨龍舟和風鳶渡船會在一天內到達牛角渡,不過隔了約莫一個時辰。

除了小米粒,陳平安還喊上了泓下和云子,騎龍巷的崔花生,他們幾個都會跟隨風鳶渡船,去往北俱蘆洲,會先跨洲到達骸骨灘披麻宗,再沿著東南沿海航線,在春露圃停靠,再沿著濟瀆去往中部的崇玄署云霄宮轄下渡口,南下云上城雖說是乘坐渡船遠游,可好歹也算去過小半個北俱蘆洲了,就像當下泓下無所謂,云子和少女崔花生就頗為高興,至于后者,更多欣喜,當然還是能夠很快就有一場重逢,再次見著那個失散多年再重聚認親的大哥,如今都是一宗之主呢,她這個當妹妹的,最近睡覺都會笑醒。

距離龍舟渡船靠岸還有一些時間,陳平安一行人就逛著自家的店鋪,小米粒跟那些螯魚背女修都很熟悉了,相互間熱絡打招呼。

包袱齋在牛角山這邊留下了不少建筑,耗費不少仙家玉石、木材,吳瘦作為包袱齋在寶瓶洲的話事人,顯然一開始是想著將大驪牛角渡作為一個大本營好好運作的,結果就像挖井挖一半跑路了,也難怪老祖師張直會故意帶著他走一趟仙都山,在青衫渡喝了頓茶水,估計沒個一甲子百年來的修身養性,吳瘦那顆道心是緩不過來了。

如今開門做買賣的鋪子,只占了不到三分之一,除了春露圃培植的各種山上草木,還有類似蘭房國的名貴蘭花,老廚子專門為此編撰了一部蘭譜,聽說書籍的銷量比蘭花更好。

此外還有各種古董字畫,雜項器物,價格都不低,不過鋪子這邊可以保證都是真品,也有馬篤宜精心搜集而來的一大堆寶貝,都寄放在這邊售賣,她是個不折不扣的財迷,把所有積蓄都砸進去了,有不少次的撿漏,也有打眼,總體還是賺了不少。

就像陳平安先前在螯魚背,見到的珠釵島女修流霞、管清和白鵲,幾乎所有劉重潤的嫡傳弟子,都曾在這邊兼職幫著鋪子買東西,而且都是沒有酬勞的,趙鸞和田酒兒,也會經常來這邊幫忙,納蘭玉牒這個小算盤,繼承了家族的優良傳統,小小年紀,就想要專門由她管著一棟樓的生意,反正空置的鋪子那么多,開張之前,她會跟落魄山簽訂契約,保底,虧了算她的,掙了再分賬。

每次路過這牛角渡,陳平安就會忍不住想起地龍山仙家渡口,青蚨坊那個叫洪揚波的老人。

上次專門走了趟青蚨坊,陳平安用五顆小暑錢,買下一幅惜哉貼的摹本字帖,算是極為貼近真跡原貌了。

字帖開篇五字,“惜哉劍氣疏”。

對孩子來說,什么叫長大,大概就是能夠爹娘不管,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對成人而言,什么叫有錢,也許就是可以不看價格,想買什么就買什么。

去往牛角渡口,陳平安看了眼那塊矗立在路邊的“扎眼”木牌,點點頭,周俊臣還是很手腳勤快的,半點不拖拉。

如今上下兩宗,自家擁有三艘渡船,最早的龍舟翻墨,之后的風鳶渡船,再后來劉聚寶和郁泮水,觀禮青萍劍宗,共同送出了一條名為“桐蔭”的渡船,品秩與龍舟相當,雖非足可跨洲的巨型渡船,但是航線跨越半洲之地,毫無問題,而且載貨量還要比作為觀賞樓船的龍舟勝出一籌。

如果不是擔心有那挾恩圖報的嫌疑,陳平安原本都想要與大泉姚氏購買那艘“雷車”渡船,或者是退而求其次,與大泉朝廷預訂第四艘,

何嘗不想把生意做到扶搖洲那邊去

這對落魄山來說是有先天優勢的,這條航線,會先后路過蘆花島,雨龍宗,再去扶搖洲,何況扶搖洲那邊,陳平安還有件事一直盯著。

此外那艘“霓裳”的船主柳深,就寄來了一封邀請函,說是她所在門派的掌門師父,剛剛成功出關,躋身玉璞境了,想問問看年輕隱官有無時間參加慶典。當然這種邀請,也就是個過場,能夠得到一封婉拒回信,柳深就心滿意足了,因為她心知肚明,陳隱官是絕對不可能跨海跑到自己門派這邊觀禮的。柳深的門派,位于浩然天下西南海上的一座島嶼,蠻荒妖族大舉入侵,大戰期間都撤離了,后來返回故地,更換了一處鄰近島嶼重建祖師堂。

當年在春幡齋議事堂,女子船主柳深,是一位資質很淺的年輕金丹,在眾多船主、管事當中,就數她境界最低,所以座椅就擺在門口邵云巖附近,但是柳深有個師妹,極其年輕,卻是個名副其實的修道天才,二十多歲的金丹地仙,所以當初新任隱官才會威脅她,愿意花兩百顆谷雨錢,或是等價的丹坊物資,換她的師妹,接管渡船“霓裳”。當然,那場劍拔弩張的議事,最終還是沒有鬧出人命,柳深跟劉禹當時還得了一份差事,在大堂內當起了記賬先生。

翻墨龍舟緩緩靠岸,一個青衣小童大搖大擺走下甲板,兩只袖子甩得飛起,身后還有一個手持綠竹杖的少女。

正是參加過黃粱派開峰觀禮、再去了一趟夢粱國京城的陳靈均,郭竹酒。

兩撥人碰頭后,陳平安笑道“總算回了。”

郭竹酒笑容燦爛,問道“大師姐沒有跟師父一起回家”

陳平安解釋道“她要給你們小師兄搭把手,桐葉洲那邊要開鑿出一條嶄新大瀆,有的忙了,裴錢一時半會兒不回落魄山,你要是想她,隨時都可以去桐葉洲。”

陳靈均憋了半天,還是沒能忍住,問道“老爺,都喊泓下和云子過去跑腿打雜了,大白鵝有沒有邀請我去青萍劍宗那邊,共襄盛舉,擘畫未來”

圣旨與密旨,前者是給外人看的,后者更有含金量,陳靈均都已經想好了三請三拒的戲碼,官場上不都有這樣的講究嘛。

我答不答應,是我的事情,可要說崔東山不邀請自己,可就過分了。

陳平安說道“沒有提到你。”

敢挖墻腳挖到陳靈均這邊崔東山是真沒這膽子了。

可是陳靈均哪里知曉這樁涉及先生學生“相愛相殺”的內幕。

陳靈均試探性問道“大白鵝是知道我要擔任夢粱國的皇室供奉,覺得請不動我怕我事務繁重,實在脫不開身,對的吧一定是這樣”

陳平安說道“我就沒跟崔東山聊這個,只說你跟竹酒在黃粱派那邊觀禮。”

陳靈均呆滯無言良久,大爺我哪里比同境的泓下、小跟班云子差了想當年,那云子還是自己屁股后邊的幫閑呢。

青衣小童立即捶胸頓足起來,“好個大白鵝,當上了宗主就眼高于頂,半點瞧不起患難與共的老朋友了,氣煞我也氣煞我也”

陳平安沒好氣道“真想去也行,我跟崔東山打聲招呼,你等會兒就跟泓下和云子一起乘坐風鳶渡船。”

陳靈均怒氣沖沖道“去個錘兒去,大白鵝沒半點誠意,下次回落魄山,我得跟他好好說道說道,就沒他這么當兄弟的。”

見誰都不慫,可如果見機不妙,慫得也比誰都快,總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服軟,假裝夢游、蒙混過關不成,就趕緊低頭認錯,低頭認錯沒效果,磕幾個頭算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丟在地上的面子,都不算面子。

郭竹酒笑道“師父,我們在趕往夢粱國京城的路上,碰到了一個云游四方的道門高人,中年容貌,背劍秉拂懸酒壺,極仙風道骨的,自稱道號純陽,姓呂名喦。”

陳靈均在那邊仰著頭摳鼻子,一個連大爺我都不曾聽說過的道號、名字,牛氣不到哪里去。

如果說白玄在路邊行亭,辛辛苦苦編訂一部非要跟裴錢討要一份江湖公道的英雄譜。

那么陳靈均這些年,也沒閑著,四處打聽消息,通過山水邸報、鏡花水月和各種小道消息,辛辛苦苦收集情報,將整個浩然天下的飛升境、仙人境修士,都給一網打盡了,最終匯集成一本薄薄的冊子,被陳靈均取名為“路人集”。

就是用來告誡自己,以后見著了這些老神仙,咱就當個與他們擦肩而過的路人,過客,別說話,不高攀。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是我之前在桐葉洲那邊,剛認識的一位前輩,是我們寶瓶洲人氏,這位真人結丹所在的道場,就在夢粱國地界,所以才會故地重游。前不久呂前輩還來我們落魄山做客了,要是你們早點來,說不定還能挽留前輩吃頓飯,再喝個酒”

陳靈均立即停下動作,晃了晃手,蹭了蹭衣服,使勁朝郭竹酒擠眉弄眼,暗示她別往下說了,沒啥意思,就只是一場萍水相逢,喝了個小酒,閑聊幾句有的沒的,沒必要跟老爺顯擺這種酒局,些許事跡,不值一提,就讓它隨風而散吧。

郭竹酒微笑道“早喝過了,陳靈均跟純陽真人很聊得來,在渡船上邊,拉著對方喝了頓酒,美中不足的,是對方不會劃拳,直到現在,陳靈均還犯嘀咕,也不知道呂老哥到底是不會,還是不愿意。當時喝了點酒,陳靈均覺得氣氛不錯,就問對方是不是十四境大修士,純陽真人啞然而笑,只是搖頭,陳靈均就馬上再問是不是飛升境,那道士臉色頗為無奈,不等他說話,陳靈均就問可是仙人,道士再搖頭,陳靈均就不問下去了。喝到最后,要與人稱兄道弟,那位純陽真人沒答應。”

陳平安轉頭望向陳靈均,笑容玩味。

好個“不等他說話”,總能繞開關鍵事,這算不算一種天賦

陳靈均高高舉起一只手掌,繃著臉色,沉聲道“老爺,別說了,我都懂記住了,保證下不為例”

又踢到鐵板了唄,這種事,熟門熟路,習慣就好。

“下不為例”

陳平安笑瞇瞇,摸了摸青衣小童的那顆狗頭,“靈均大爺,遺憾不遺憾不然山上輩分就又漲了,畢竟我都要喊純陽真人一聲前輩的。”

青衣小童縮著脖子,干笑不已,趕忙雙手握住老爺的手,給老爺抖抖胳膊,舒展舒展筋骨。

郭竹酒一邊告狀,一邊以心聲與師父解釋這頓酒的緣由,原來是陳靈均覺得那位道士看她的“眼神不正”,鬼鬼祟祟的,好像別有用心,等到上了酒桌,大體上陳靈均還是很有禮數的,沒少說師父你的好話。

此外那位純陽道人,與她和陳靈均道別之時,就曾以心聲言語提醒她一句,提醒郭竹酒的那把嶄新本命飛劍,莫要輕易示人。

陳平安以心聲驚喜道“都有第二把本命飛劍了”

郭竹酒咧嘴一笑,“在五彩天下那邊,某次外出游歷,純屬誤打誤撞,莫名其妙就有了。”

陳平安笑道“戒驕戒躁,再接再厲。”

郭竹酒搖搖頭,“那不行,不把尾巴翹上天,都對不起自己師父。”

“別跟陳靈均學說話。”

“談不上誰學誰,共同進步。”

“老爺,手上力道還行吧”

陳靈均聽不著師徒雙方的心聲言語,只是倍感委屈,繼續拽著老爺的手,因此需要跟個螃蟹似的橫著走,小聲嘀咕道“我這不是習慣了小心駛得萬年船嘛,走多了江湖,擅長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先前發現那位純陽前輩在渡船上邊,多看了兩眼郭竹酒,用書上的話說,就是一句目露贊賞神色,我擔心是個道貌岸然的家伙,遇到了心懷不軌的歹人,就想著去幫忙摸摸底嘛。郭竹酒,你在老爺這邊告刁狀,怪傷人心的。老爺,你這么不分青紅皂白,我心里邊怪難受的。”

陳平安呵呵一笑。

阮邛,魏檗,崔誠,陸沉,崔瀺,陳清流,碧霄洞主,道祖,至圣先師,鄭居中

這一連串名單,隨便挑三個去“挑釁”,隨便選,恐怕都是一個讓人崩潰的天大難題。

讓一個飛升境大修士,閉著眼睛挑選,也要道心不穩。

碰運氣即便運氣最好,選中了兵家圣人阮邛和北岳山君魏檗,還得再挑一位,怎么辦

更別提陳靈均如今才是元嬰境的修為了,難怪這么多年最大的野心,就是挨了一拳不被打死。

早年剛剛跟隨陳平安到了小鎮,就在鐵匠鋪子那邊,當面大罵阮邛老不羞,一大把年紀了還敢跟我家老爺搶,打你半死

后來拍過一個年輕道士的肩膀,還不止一次。青衣小童事后復盤,得出一個結論,我咋個知道對方是個十四境嘛,怨不得我。

在魏檗那邊,自己老爺不在就是魏山君,自家老爺在時魏老哥,早年曾經在披云山那邊吃了閉門羹,傷透了心,提起毫無義氣可言的魏檗一次就我呸一次,狠狠吐口唾沫在地上,拿腳尖擰了又擰,再蹲下身詢問魏兄你咋個回事啦、怎么躺地上不起來

當年見著了國師崔瀺,沒認出對方身份,青衣小童曾經撂過一句狠話,要想見我家老爺,你就得先打死我,再從我身上跨過去。

在北俱蘆洲認識的新朋友,白忙,陳濁流,其實都是一個人,結果與那一起吃過頓結結實實牢飯的白忙,雙方道別之際,覺得好哥們喝高了說混話,一條當時才是金丹的御江水蛇,跳起來就給了斬龍之人的腦袋一巴掌。

有少年道童騎牛從東邊進入小鎮,陳靈均剛好瞥見,便按下云頭,拍牛角,還說“我家山上多草”,“一聽到吃就有悟性了。”

最后青衣小童還好心好意建議“道祖”,最好改個名字

聽說那個一身白衣的讀書人,自稱是好友的徒弟,就認對方當了世侄嗯,這個低了一輩的便宜世侄,就是白帝城鄭居中。

陳靈均的這份江湖履歷,還能夠一直活蹦亂跳,用朱斂的話說,就是見過命大的,沒見過命這么大的,陳靈均上輩子得是做了多少的好事,積了多少德,這輩子才能夠如此福大命大。

朱斂極少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在陳靈均這邊,思來想去,確實是吉人自有天相,確實只能如此解釋了,否則就無解。

陳平安笑道“其實崔東山有邀請你去青萍劍宗,被我拒絕了,我登船之時,崔東山猶不死心,還想要砍砍價,希望能回心轉意,放你去仙都山,給我罵了一通。”

陳靈均啊了一聲,雙手叉腰,大笑不已,就說嘛,大白鵝忘了誰都不可能忘記陳大爺嘛。

郭竹酒當然知道真相,師父騙人唄,一個就真信了,所以雖然事情是假的,開心卻是真的,傻子有傻福。

陳平安笑道“竹酒,給你做了個竹箱,回頭試試看,背著合不合適。”

郭竹酒眼睛一亮,神色雀躍道“好,極好極好,一直跟我奔波勞碌的小竹箱,終于有個宅邸可以落腳了”

看架勢,她好像暫時不打算歸還那只小竹箱給裴師姐了。

陳靈均瞥了眼郭竹酒,唉,長不大,是個憨憨。

陳平安轉頭笑道“泓下,云子,跟你們談點事情,邊走邊聊。”

水蛟泓下,一襲黃衣,亭亭玉立,居山修行多年,自有幽人獨立之儀態。

她跟云子的道號,都是崔東山幫忙取的。

在陳平安看來,只說泓下的容貌氣質,其實不比黃衣蕓差多少。

陳平安是不假,可又不是個全然看不出女子姿容好差的傻子。

陳平安笑道“這趟桐葉洲之行,不是三兩年就能回落魄山的,我估摸著短則七八年,長則十幾年甚至是二十年都有可能,不過放心,你們肯定不會白忙活的,比如泓下這邊,青萍劍宗會幫你以功勞換取未來走瀆的那個名額,即便功勞不夠,崔東山也可以幫忙補上,至于云子,將來崔東山那邊也有安排。”

泓下輕聲道“山主,其實我自己攢了些家當。”

她在黃湖山,潛靈修性極久,差點就可以成為驪珠洞天昔年臺面上最大的五樁機緣之一,那么泓下的修道資質如何,顯而易見。

按照崔東山的說法,泓下只要肯老老實實修行,不去惹是生非,撈個仙人境不難。

陳平安笑道“一來大瀆走水,不管是寶瓶洲的齊渡,還是桐葉洲那條新大瀆,都不是光靠錢就能辦成的,再者這是公事,沒有讓你自掏腰包的道理,何況以后等你躋身了上五境,若想開宗立派,需要花錢的地方,茫茫多,只有你想不到的地方,就沒有你錢夠的時候,多攢點,總是好事。”

精怪走水,走江化蛟,尤其是想要走瀆成功,關隘從來不只在走水過程中的兇險,更在大瀆之外。

例如北俱蘆洲的那條濟瀆,歷史悠久,擁有三位水正,但是斬龍一役之后,在陳靈均成功化蛟躋身元嬰境之前,一洲歷史上還沒有水裔走江成功的例子。根源就在于大瀆沿岸,沒有任何一個王朝、仙府山頭,連同大源崇玄署云霄宮、浮萍劍湖、水龍宗在內,沒誰敢說自己能夠保證一位水族走瀆的暢通無阻,因為很難不被其他勢力刻意刁難,整條大瀆的水運,等于是被切割成一段一段的,最關鍵的,還是水族走江,尤其是蛟虬走瀆,都會帶走相當一部分水運化為己用,再將大瀆水運歸還給大海。

何況走水之屬,不管是什么出身,行云布雨是天性,很容易興風作浪,洪水滔天,惹來水患,沿途王朝國家要么無力阻攔,撒手不管,那么兩岸的洪澇災害就是一場“天災”,可若是早有布局,負責收拾爛攤子的練氣士,就要耗費大量的自身靈氣,而修士積蓄的天地靈氣,歸根結底,還不是神仙錢何況這種損失,既是實打實的一大筆神仙錢,更涉及到了國祚和山河氣數。

事實上浩然九洲的大瀆,皆是差不多的情況,導致水族尤其是水蛟,極難通過走水來提升境界,但是現在出現了一個例外,就是寶瓶洲的這條齊渡,被大驪朝廷完整掌控在手中。所以據說如今一洲蛟龍后裔、水仙之屬,都在排著隊,四處打點關系,苦苦等待大驪禮部頒發那道價值連城的“通關文牒”,在此之外,大驪京城朝廷和陪都那邊,已經著手創建九座道場水府,可以供修行水法的金丹地仙閉關,有希望出現九位嶄新的元嬰境。

因此桐葉洲那邊,如今最希望憑空出現一條嶄新大瀆的,練氣士當中,當然是那些有望通過走江來提升境界的川澤水精靈怪。

就像蒲山附近的“東海婦”寇渲渠,之所以會找到埋河碧游宮,就屬于與水神柳柔“借用水路”。

如今人神鬼仙,身在世間,何處不是江湖。

只說籮筐里邊的書信之一,其中就有一封,來自舊錢塘長出身的大瀆淋漓伯,曹涌詢問陳平安能不能幫忙水府,與大驪朝廷討要一個額外的走瀆名額,曹涌說話直接,說淋漓伯府是有一個既定名額的,但是已經送出去了,但是還需要一個,好像長春侯楊花那邊,就沒打算使用那個名額,所以不知陳山主能否幫個忙,先與楊花通個氣,等于是長春侯府將名額轉送淋漓伯府,想必大驪朝廷那邊肯定不會阻攔,只要陳山主愿意牽線搭橋,事成之后必有重謝。

泓下喜歡幽居道場潛靈養真,卻半點不懷疑山主是在試探人心,可若是換成崔東山來問,估計她這會兒就已經心驚膽戰,絞盡腦汁想著如何表明心志了。

所以泓下就只是心平氣和說道“山主,我從沒有開山立派的念頭,我知道自己的斤兩,這輩子只適合獨自修行,靠著水磨功夫笨法子,一點一點增長修為,根本當不好什么開山祖師,別說是一座宗門,就算是只有幾十人的那種小山頭,我也注定當不好開山祖師,所以長久待在落魄山,碰到這樣的事情,能夠為宗門做點事情,再返回道場繼續修行,就是最適合我的選擇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落魄山已經有了小米粒擔任右護法,你可能也猜出來了,我是打算讓陳靈均擔任左護法,如此一來,就不可能再有更多的護山供奉了,所以你在落魄山,即便躋身了玉璞境,甚至是以后大道成就更高,只說在身份這一件事上,落魄山實在無法給你更多。”

泓下微笑道“這件事,估計只有景清仙師自己沒看出來了。”

在山主這邊,泓下是不那么拘謹的。

但是在霽色峰祖師堂,或是在祖山集靈峰那邊,都由不得她不緊張,這也怪不得泓下,在落魄山,不是劍仙,就是武學宗師,練氣士的元嬰境算個什么

用如今已經是閨中好友沛湘的話說,整個落魄山,就數她們倆最尷尬,倆元嬰境,還不如小米粒的洞府境來得輕松愜意呢,這地仙境,高不成低不就的,剛好就是個給人看笑話的境界。

陳平安忍俊不禁,“所以你如果愿意的話,我可以跟崔東山提個建議,由你和裘供奉,一起擔任青萍劍宗的護山供奉。”

我主動給青萍劍宗送供奉,跟崔東山這個當學生的在那兒挖墻腳,是兩回事。

泓下臉色微變,連忙搖頭道“山主好意心領了,只是我寧肯在,也絕對不敢去崔宗主身邊當差。”

陳平安笑道“看來崔宗主口碑堪憂啊。”

泓下會心一笑,保持沉默,不認可,不否認。

山主又不會胡亂嚼舌頭,今天這些對話內容,傳不到崔宗主那邊去。

陳平安朝陳靈均那邊招招手。

青衣小童立即摔著袖子,大步流星。

陳靈均終于逮著個說教別人的大好機會,潤了潤嗓子,語重心長道“云子啊,不比在這邊,有我罩著你,到了青萍劍宗那邊,你境界不高,換了個新地盤,又需要經常跟外人打交道,人生地不熟的,記得收一收脾氣,出門在外要與人為善,多交朋友,可別仗勢欺人,別稍微遇到點磕磕碰碰就跟人呲牙咧嘴,氣量大一點,壞了咱們落魄山的名聲,老爺不收拾你,我也要收拾你,一定要多學學我,逢人就笑臉,遍地是朋友,切記切記”

云子默然點頭。

大概整座落魄山,只有云子,最為堅定認為這位靈均老祖是真有本事的,甚至是很有幾分由衷仰慕的。

陳靈均雙手負后,點點頭,轉頭望向泓下,“泓下,是大姑娘了啊,只是要千萬小心,外邊的風氣,到底不比咱們這兒淳樸,你尤其要多注意那些瞧著人模狗樣、年輕有為的譜牒修士,可別聽了幾句不花錢的花言巧語,就對那些繡花枕頭神魂顛倒,算了算了,女大不中留,估計你現在也聽不進去,無妨,我回頭與米首席打聲招呼,讓他幫忙把把關,話說回來,要是真有合適又心儀的道侶人選,你也不用太過矜持,女追男隔層紗,你模樣又不差,只要對方不眼瞎,保管手到擒來。”

“云子就是個糙胚子,所以我就要叮囑他別惹事,遇事能忍則忍,你不一樣,千萬別怕惹事,有我,還有米首席幫你撐腰呢。”

青衣小童老氣橫秋得就像個爹,在給一雙即將遠游的子女面,面授機宜,反復叮嚀。

泓下笑著不說話。

耐著性子等到陳靈均絮叨完畢,陳平安這才笑著從袖中摸出兩只青瓷水呈,“算是我的臨別贈禮,預祝馬到成功,萬事順遂,早去早回。這兩份禮物,品秩差不多,你們自己分,各自看眼緣挑選吧。”

都是陳平安從水龍宗那邊得來的,北宗孫結送了一對牛吼魚,南宗邵敬芝贈送了一只別稱“小墨蛟”的蠛蠓。

不過兩件鵝黃、蓮青色硯滴是陳平安自己另配的,在這處州,反正就數瓷器最多,陳平安是行家里手,眼光自然不差,挑選的都是半官窯舊物。

陳靈均伸長脖子,眼饞得很,就就對云子擠眉弄眼,暗示對方有點眼力勁,先大大方方收下,再偷偷借我耍兩天。

不曾想云子這個愣頭青,就那么直不隆冬點頭道“景清道友,我明白了。”

陳靈均愣在當場,你明白就明白,心里明白就好了啊。

果然,腦闊上立即挨了一記板栗,打得陳靈均立即抱頭。

之后風鳶渡船靠岸,落魄山掌律長命,泉府韋文龍一行人都走下船。

泓下,云子和少女崔花生,與山主陳平安各自行禮告辭。

明月夜,一路晃蕩到山頂的貂帽少女,看見了個腰懸抄手硯的清秀少女,獨自坐在欄桿上,雙手輕拍欄桿,眺望遠方。

呦,小丫頭片子,年紀不大,境界不高,其中有把本命飛劍,還是有那么點意思的。

就這么個看著沒啥特殊的小姑娘,真能對付那個已經是止境武夫的裴錢

謝狗腳尖一點,一個蹦跳站在了欄桿上,雙臂環胸,目視前方,隨口道“喂,想啥呢。”

“喂,想啥呢。”

謝狗愣了愣,“干嘛學我說話”

“干嘛學我說話”

“小姑娘,你腦子有病吧,小心我對你不客氣啊”

“小姑娘,你腦子有病吧,小心我對你不客氣啊”

“我是白癡”

結果那個少女不再鸚鵡學舌,而是轉頭,朝謝狗豎起大拇指。

謝狗揉了揉下巴,小姑娘家家的,咋個這么不可愛呢。

郭竹酒說道“聽我師父說,你有一萬多年的道齡了,也沒把自己嫁出去,老姑娘啊。”

謝狗一時語噎,悶悶道“你懂個屁。”

“你懂個屁。”

“郭竹酒,你再這樣,我可對你不客氣了。”

“哦。”

謝狗冷笑一聲,終于不學我說話啦。

結果那少女又開始重復道“聽我師父說,你有一萬多年的道齡了,也沒把自己嫁出去,老姑娘啊。”

謝狗有點憋屈,打又打不得,畢竟是陳平安的嫡傳弟子,如今在譜牒上邊,還是等于半個關門的小弟子。

罵好像又罵不過啊。

要說只是潑婦罵街,謝狗在小鎮那邊是學了些本事的,可問題是這個叫郭竹酒的小姑娘,腦子和思路很怪啊。

謝狗都怕自己罵了半天,結果小姑娘一句不還嘴,再朝自己遞出個大拇指,謝狗都覺得自己能憋出內傷來。

郭竹酒誠心誠意安慰道“沒什么,我身邊,多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謝狗坐下身,不太想跟郭竹酒聊天,只是來都來了,就這么走,面子上掛不住。

郭竹酒從袖中摸出一支竹笛。

不知名的曲子,笛聲空靈悠揚。

四下無人處,明月分外明。

天地寂寥時,笛聲尤其清。

“還蠻好聽的,青天鶴唳,云外龍吟,聲在庭院。”

謝狗等到郭竹酒收起竹笛,先點評表揚一句,籠絡籠絡關系,再隨口問道“想家啦”

郭竹酒答非所問,“在避暑行宮那邊,師父說讀書人說過,校書能為古書續命。”

謝狗點點頭,“校勘書籍,就是糾錯,書上書外道理相通,你師父說這句話,還是有點深意的。”

郭竹酒咦了一聲,轉頭訝異道“師父怎么騙人,你不是個傻子呀,我差點以為咱倆沒啥共同話題呢。”

如果只聽前半句,謝狗想砍人,可是再加上后半句,謝狗一時間竟是不知如何作答。

注1,昨天寫朱斂是遠游境,屬于筆誤。←→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