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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密語道:“師父,一玉璞兩金丹。”
因為身邊的這個“師父”只是九個分身之一,受限于符箓材質的品秩,武學境界不夠,裴錢就擔任起師父的耳目了。
陳平安目不斜視,打了個飽嗝,靠著椅背,同樣是用上聚音成線的手段,調侃一句,“那他們算是名副其實的過江龍了。”
裴錢疑惑道:“是云游至此的過路修士?”
陳平安說道:“八成是陸掌教的手筆。”
裴錢點點頭,攪屎棍么。
她其實早就察覺到湘君祖師三人的動靜,他們進入粉丸府之初,裴錢就開始留心他們的腳步輕重、呼吸長短,等到三位修道之人出現在環形宴客廳的一條拐角廊道,即便更換容貌、裝束的障眼法,落在裴錢眼中,形容虛設。
裴錢只是朝他們掃了幾眼,便瞧見那位上五境女冠的心境景象,頗為奇異,只見一座廣袤無垠、無比空曠的祖師堂,有個身形小如芥子的纖弱少女,望向前方一個巍峨如山岳的道士背影,而這個背影,雙手持香,香火裊裊,宛如直達天庭,道士正在禮敬唯一一幅祖師掛像,畫像所繪,是個年輕道人。這幅掛像堪稱“巨制”,畫像道士,有頂天立地之威勢,又襯托得那位原本身形若山岳的道士無比渺小。
三者頭頂道冠,皆是蓮花冠形制。
顯而易見,在這位修道有成的女冠心中,她自身依舊小于門派,前方持香禮敬掛像者,又高于門派,而那幅畫像中的祖師爺……更是比天大。
而那老嫗的心湖中央,有座島嶼,矗立著一尊氣勢威嚴的金色仙人,一臂纏繞鮮紅火龍,一臂縈繞碧綠水蛇,空中電閃雷鳴。
約莫便是老嫗心目中所謂“金仙”的具象形貌?
男子心境,有一具木刻偶人,在山川間跳躍不定,如上古真人跨岳越海,還有個盤腿入定的泥塑之人,兩者一動一靜,都似人非人,似神怪亦非神怪。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笑問道:“看過他們的心境了?有沒有不同尋常,值得稱道的景象?”
裴錢赧顏一笑,讓師父稍等片刻,便開始快速翻檢記憶,如拋竿釣魚一般,提竿看的,卻是餌,比如裴錢為那位女冠準備的魚餌,“巨制”、“道冠”,老嫗是“金色仙人”,男子則是“木偶土埂”。
所以要是師父沒問這一茬,裴錢無異于看過就忘了,只留下個模糊印象,確定對方的大致道行深淺,粗略的敵我之分,一旦起了沖突,當以武學幾境對敵,簡而言之,就是無所謂他們的身份,裴錢只需要確定一事,做到心中有數,自己需要以幾境遞幾拳。
此刻有了這幾條線索,裴錢心湖之內,被她自己封塵起來的記憶就得以再次恢復全貌,就像有三卷老舊畫軸被主人重新攤開,一覽無余,憑借那頂道冠的明顯線索,裴錢“再次”確定他們的身份,說道:“師父,她是靈飛宮的湘君祖師,道號‘洞庭’,天君曹溶的得意弟子。除了她那些早已一洲皆知的手段,我當年在陪都洛京內,還無意間聽練氣士說起一個小道消息,說她其實最擅長的,是請神降真,號稱寶瓶洲扶乩第一,有人言之鑿鑿,說她由元嬰境躋身玉璞,是無心魔劫數的,只因為這位女子道門真君在閉關時,心誠則靈,躋身了玄之又玄的天人交感境地,她曾經請下白玉京南華城的魏夫人降臨,魏夫人跨越天下,乘鸞直下,幫助湘君滅心魔,渡過難關,據傳魏夫人還接引湘君朝謁白玉京,夢游五城十二樓,只不過這等秘事,無據可查,照理說不可能有第三人知曉,多半是山上修士胡說八道,捕風捉影了。”
就像裴錢小時候在落魄山,老廚子每每聽陳靈均唾沫四濺,聊起或驚悚或神異的山上秘聞,總要拆臺一句,你當時在場啊?
陳平安聽到這里,說道:“這位山上前輩扶乩高妙,能夠請下南華城魏夫人,多半是真事了。心相之內,祖師堂內空曠無多余物,是好事,說明她道心精純,修行路上,并不倚重身外物,心無雜念,只是在她心中,師尊和祖師的地位太過崇高,同時太過小覷自身,兩者疊加,這就意味著她的道心仍然不夠堅韌,這恐怕就是滋生天魔的土壤,才有了魏夫人的扶鸞降真。”
原本沒有多想此事的裴錢思量片刻,點點頭,果然還是師父老道。
如湘君祖師這般躋身上五境的道家真君,她若是太過看輕自己,照理說確實很容易在元嬰境閉關時出現作祟心魔,比如化身天君曹溶,或是祖師陸沉,湘君絕無贏過那頭心魔的半點勝算。修士登山路上,過層層天劫,可以依仗道術,唯獨過心關,尤其是與心魔對峙,只能是單憑一顆粹然道心。
“其余兩個,如果沒猜錯,一個是靈飛宮的溫仔細,年紀不大就是金丹境了,煉氣之外,他還是純粹武夫。”
“另外那個老嫗,是金闕派清靜峰的刑紫,出身金仙庵一脈,當年爭奪掌門一職,輸給了更加年輕的程虔。”
陳平安笑道:“溫仔細?那個綽號‘溫郎’的天才武夫?”
分身之一,那個在裁玉山那邊擔任竹枝派知客的陳舊,早就對溫仔細有所耳聞,是個風流債無數的多情種,山上山下,紅粉知己一大堆,傳聞此人行走江湖,喜歡壓境與人問拳,尚無敗績。
裴錢有點別扭,“武夫是真,至于天才不天才,不好說。”
裴錢確實小有別扭,要說這個溫仔細年紀也不小了,半百?四十?不還只是個遠游境武夫。
他要是天才,我算什么?難道還能是天才中的天才嗎?師父和曹慈又算什么?
在師徒雙方閑聊之時,隔壁桌的湘君祖師,她只是怔怔望向那個鶴氅文士模樣的枯骨鬼物。
她不由得思緒翩翩,記得年少時,學道小成,早早結丹,師尊曾經傳授她一句可作諸般解釋的真訣。
煉氣求長生,要想人不死,先要死個人,死去再活來,便得一個真。
莫非是這位掌教祖師爺,此次蒞臨合歡山,是師尊私下請求,祖師才專程來此,以一種類似白骨真人的姿態,為自己指點迷津,等同于傳授一門不死方?
可上次南華城魏夫人扶鸞而下,不是說自己唯有躋身仙人時,她才會再次降真,才有機會去南華城覲見陸掌教嗎?
掌教掌教,何謂掌教,自然是掌天下道教事的道士,才能稱之為掌教。
當年魏夫人帶著湘君一起乘鸞夢游白玉京,并未見到祖師陸沉,只是在眾多道宮城闕、仙家祥瑞景象之外,湘君只是驚鴻一瞥,遙遙見到了一位身披羽衣的中年道士。只是與之對視一眼,湘君便立即夢醒,夢醒過后,她猛然驚覺,自己竟然已經是玉璞境。
湘君此刻當然不敢冒冒然以言語詢問、驗證對方身份,思來想去,她在電光火石間便已想出了十余種開場白,可既然陸祖師不愿以真容示人,她就只好跟著裝傻,竭力平穩心湖,略帶顫音道:“道友此語高玄,不可思議。”
白府主不愧是混過官場的,修道本領不高,察言觀色的本事不低,見那女修臉上流露出一種難掩的肅然起敬,白府主便開始洋洋自得,只用幾句話,便震懾住了一位氣態不俗的貌美女修。
偏廳新來了三位客人,因為虞管事不在,忙著在別處拉攏人情關系,全權負責偏廳待客事宜的虞夷猶和虞容,便循著規矩,為他們送來三壺秘釀仙酒。
湘君作為上五境,自然不懼狐魅虞醇脂在酒水里動的手腳,只是嫌棄酒水污穢不堪,碰也沒碰那壺酒,溫仔細一舉杯喝酒,就察覺到被動了手腳,只是依舊自飲自酌,飲酒不停,既是道門金丹地仙,又有一具武學金身體魄,溫仔細根本不用擔心這些下三濫手段,下肚的酒水,瞬間就被體內流轉迅猛如江河的一口純粹真氣“灼燒”蒸騰為霧氣,再被牽引到一處偏僻氣府內,將那股粉紅瘴氣悉數拘押封禁起來,純粹真氣好像一位領兵大將,專門看守此地,隨時可以坑殺降卒。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溫仔細很快就將心思放在了那雙各得瘦、腴之美的粉丸府婢女身上,搭訕過后,一問才知她們賜姓虞,分別名為夷猶和容與,只是不知為何,在男女情愛一途,一向無往不利的溫郎,今夜在此碰壁不輕,好像她們眼中,是個看著就惹人厭煩、一開口說法更是皺眉頭的貨色?需知溫仔細可從不虧待自己,在今夜施展的障眼法,是變成了一位山下某國以玉樹臨風著稱的“清俊兒郎”。
事實上,之所以如此,不是她們故作清高,或是不喜“美色”,而是在她們眼中,那位客人的相貌,實在是有點不堪入目,瞧著就教人反胃。
自然是拜陸道長所賜,跟換了溫仔細在夷猶姐姐、容與妹妹眼中的相貌和嗓音,“少年老成”得頭發稀疏,滿口黃牙,嗓音沙啞如石磨砂礫。
刑紫身份清貴,雖非金闕派當代掌門,可老嫗的境界與輩分,都與那封號一長串多達二十余字的護國真人程虔相當。
若論各自道脈的“祖上”,程虔的垂青峰,更是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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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與祖山清靜峰、“祖庭”所在的金仙庵相提并論。
老嫗是個山中幽居潛心修道之人,清靜慣了的,最受不得這種喧鬧嘈雜的環境。
若非此次是跟隨湘君祖師登山,她自己絕對不會涉足此地,恐怕她即便上山,也是唯有除魔衛道,蕩妖殺鬼了。
湘君眼角余光打量隔壁桌,煉氣一層的背劍少年和女子武夫,關鍵是還有個下五境的年輕僧人。
祖師爺確實交友廣泛,無所謂對方的身份貴賤、道行深淺。
陳平安先前已經給裴錢大致解釋過合歡山的內幕和淵源,當然他有意保留了一部分真相,打算考校這位開山大弟子一番,問道:“你覺得合歡山存在與否的癥結在哪里。”
裴錢無需如何思量,脫口而出道:“在氤氳府趙浮陽和金闕派程虔,其余人等,至多是錦上添花,影響不了大局。”
陳平安笑問道:“怎么說?天曹郡張氏老家主,也是金丹,家族內還有張彩芹和張雨腳這樣的劍修,難道連他們都可有可無?”
裴錢答道:“合歡山地界與附近青杏國幾個朝廷的關系,是好是壞,是井水不犯河水,默認趙浮陽當個土皇帝,還是兵戈相向,歸根結底,只取決于程虔和趙浮陽各自勢力的此消彼長,這兩個資質最好、注定未來成就最高的金丹修士,無論誰率先躋身了元嬰境,就不會是如今的僵持局面。”
陳平安點點頭。
就像當年書簡湖,唯一的上五境野修,宮柳島劉老成,失蹤多年,眾說紛紜,有說劉老成早已悄然隕落在某座劍仙遺蛻眾多的古蜀秘境內,也有說劉老成在中土神洲改頭換面,在某個宗門身居高位,與過往野修生涯撇清關系了,這才給了劉志茂后來爭奪書簡湖湖君共主的機會,又有新收弟子顧璨和那條戰力等同于元嬰修士的水蛟,憑借小弟子的肆意妄為和水蛟的大開殺戒,震懾住一湖野修,劉志茂就此崛起,否則光是一個同為元嬰的黃鸝島仲肅,再拉攏幾個島主盟友,就夠截江真君吃一壺的。
再遠一點,早一點,地盤再大一點,比如當年桐葉洲,桐葉宗杜懋,是唯一一位飛升境修士,玉圭宗荀淵卻只是仙人,使得桐葉洲的山上格局就很穩固。
即便是一洲陸沉、山河崩碎的慘狀,可等到戰事落幕,風水輪流轉,桐葉宗大傷元氣,不得不封山自救,而南邊因為猶有玉圭宗,很快就恢復了舊秩序,新仙府、門派不過是順勢補缺。
就像是舊瓶裝新酒。
反觀北邊,桐葉宗失去了話語權,山上群雄并起,既可以說是亂象橫生,也可以說生意勃勃,金頂觀牽頭,有了桃葉渡盟約。
等到落魄山的下宗,青萍劍宗橫空出世,就又很快結束了這種形勢,通過一樁新盟約,開鑿大瀆,加固了新格局。
裴錢問道:“師父,有無可能,假設程虔不那么咄咄逼人,再給趙浮陽一些年月,就可以將這處烏煙瘴氣的合歡山地界,變成類似曾掖那個五島派的門派?平險隘,疎豁山川,使得此地與四周清淑之氣如驛路相通,陰煞瘴氣由濃重轉清淡,一地陰陽升降轉紊亂為平穩,惠風和暢,人鬼雜處,相安無事,合歡山憑此再獲得觀湖書院的認可,就成了趙浮陽的證道之地,一處龍興之地,未來宗門基業所在?”
陳平安點頭笑道:“這興許是最好的一條道路,只說可能性,肯定是有的。”
然后陳平安說道:“但是從我答應青蚨坊的張彩芹和洪揚波,參加青杏國太子及冠禮那一刻起,柳氏皇帝,護國真人程虔與天曹郡張氏,可就由不得趙浮陽和合歡山繼續扎根此地了,故而無形中,這種最好的可能性就跟著沒有了。”
裴錢一愣。
陳平安問道:“既然有此前因后果,那師父是不是打殺這個可能性的罪魁禍首,要為此自責嗎?”
裴錢悶悶的,不知道如何回答。
陳平安微笑道:“假設在這類事情上,無需自責,是不是同樣不可責人。再假設理當自責,心懷愧疚,是不是便可以責人了?”
裴錢撓撓臉,更加為難。
不過她很快釋然,回頭就將這些頭疼的問題,稍微換個說法,去問曹晴朗,先聽聽看他的答案。
陳平安這才說道:“你可以窺探他人心湖景象一事,是術,這門道術,本身并無正邪之分,如果可以善用其法,就是正身直行,眾邪自息。”
裴錢點點頭。
在小黑炭當年可以躲在自己庇護中的時候,總怕她學壞,后來在她可以獨力獨自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又總擔心世道不好。
“道與之貌,天與之形。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陸沉冷不丁插嘴言語,“何況老話不都說了,正人行邪法,邪法也正,邪人行正法,正法也邪。”
陳平安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放你個屁。”
一直豎耳聆聽師徒對話的陸沉,趕緊抿了一口酒,好像憑此壯膽,一口飲盡杯中酒,這才敢繼續面帶微笑,使勁點頭道:“對了對了,確是貧道疏忽了。同樣一個道理,勸趙浮陽勸程荃,是使得的,是勸一個向善,勸一人得饒人處且饒人,可如果拿來勸說裴姑娘,便使不得了。自古而來,只有發上等愿為二等人的可能性,哪有發二等愿能做頭等人的道理。”
就像一寸光陰一寸金,這般道理豈會差了,勸說那些衣食無憂的讀書種子,定然是恰當的,可拿來勸說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好像便有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嫌疑了。
陸道長倒了一杯酒,自顧自說道:“難怪難怪,難怪我們都需發上等愿,給自家心中理,擇高處立,尋個安置地方,是謂心神往之,見賢思齊。”
裴錢說道:“我師父和齊師叔,都很在意這個世道每個當下的人心和好壞,陸掌教早已道高德全,虛舟不系,自由自在,還會在意身外人、世間事和天下興亡么?”
陸沉好像有幾分心虛,“道家與道教,還是很不一樣的。”
裴錢說道:“關我屁事。”
年輕道士剛喝了一口酒,好像被裴錢這句話噎到,趕緊抬頭捂嘴,含糊不清道:“修道一事,不管學拳與煉氣,其實都差不多,說破天去,也無非是‘修己’二字,修補之修,縫補之補。”
“書上有一問答,或問父母在難,盜能為我救之,感乎?答曰此不世之恩也,何可以弗感?書外猶有一問求答,既當有感,何以報之?”
“況我連枝樹,與子同一身。”
陸沉的三個說法,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分別言修道,說恩怨與公義,借助你我之間的關系來談我與天地的關系。
當然可以理解為白玉京掌教陸沉,在粗略解釋一位修道之人的為何登山,指出其中一條登山之路,以及最終登頂之后的風光。
也可以理解為陸沉在順著陳平安問詢裴錢的那條脈絡,延伸出去作“批注”,既是為陳平安在書簡湖的作為做辯解,也是一種更進一步的自證清白,裴錢,在小鎮,若無我陸沉當年為你師父的牽紅線,陳平安就絕對不是今天的陳平安,你們如何成得師徒?你們今夜還能坐在這邊?既然如此,你如果要為竹樓崔誠報仇,是不是需要先與我陸沉報恩?
陳平安笑了笑,與陸沉相處,說難也難,說簡單更簡單,他早在少年時就琢磨出個訣竅了,只需秉持一句“八字真言”即可,你說你的,我做我的。一來陳平安不覺得陸沉是在故意擾亂裴錢的道心,陸沉還不至于如此下作,再者這些看似深意宛如無底洞的言語,陸沉與曹晴朗說,恐怕就會掀起一陣驚濤駭浪的道心起伏,與裴錢聊這些,就有點不痛不癢了,不過陳平安還是轉移話題,為弟子泄露一份天機,“你當那去過的那處古怪山巔,其實位于天外熒惑中,所見怪人,陪你一起下山的那位前輩,他便是以戴罪之身囚禁在熒惑長達萬年的兵家初祖。”
裴錢大為震驚,那個印象中頗為和顏悅色的山巔異士,竟是消失了萬年的兵家初祖?傳說中那位被共斬者?
不都說兵家初祖的道法有多高,脾氣就有多差嗎?
雖然她那次登山和下山,莫名其妙走了那么一遭,裴錢與之相處的光陰不算長,可她總覺得對方蠻好說話的,也不兇啊。
只是兵家初祖,與武學道路又有什么淵源,他又為何會駐守在仿佛大道顯化為一座高山的武道之巔?
這就是竹樓一脈的傳統了,崔誠教拳,從給陳平安喂拳,到后來給裴錢教拳,老人都不喜歡言說拳外密事。
至于那位兵家初祖脾氣如何,拳重不重,半拳即死的萬瑤宗仙人韓玉樹,恐怕就是一個明證。
以止境氣盛一層武夫,挨了剩余十一境武夫“半拳”的陳平安,也有發言權。
其實陳平安本不至于挨這半拳,只因為小時候一貫膽子很小的小黑炭,某次以最強武夫破境過后,裴錢恍惚間好似做了個夢,在那座山中,一個記不得容貌、只記得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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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高的怪人身邊,她破天荒膽子大了一次,只覺得反正是做夢,怕什么呢,一起下山途中,小黑炭學那大白鵝吆五喝六的,蹦跳著朝那怪人出拳不停,反復問他怕不怕,怕不怕……
大概那個時候,兵家初祖就記住了小姑娘的師父,一個自身始終未能躋身山巔、徒弟反而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純粹武夫,再把這筆賬記在了陳平安頭上。
陸沉笑瞇瞇說道:“哎呦喂,主菜終于上桌了。”
山門口那邊,先前那些如潮水般涌向合歡樹的滲人蟲群,又如潮水退去,取而代之,是夜幕中有白氣,絲絲縷縷,自下而上,這股既非地氣也非山瘴的的詭譎白霧,須臾間森森然彌漫遍布山腳豐樂鎮,繼而蔓延籠罩住整座合歡山,只見氤氳、粉丸兩座府邸之外,塵霧漫天,咫尺間難辨人物。此外猶有粒粒金光,從那座位于上山墜鳶山的家族祠堂內,燦燦然亮起,忽從半空墜落在地,小如流丸沿地奔走,金光凝聚大如車輪,驀然崩裂濺射開來,似虹似霞光,下降金光與那上升白氣糾纏若交媾狀。
與此同時,合歡山兩尊府君終于聯袂現身,出席酒宴,親自住持今夜的嫁女招親宴,這讓一眾客人如釋重負,否則真要擔心趙浮陽心懷叵測了,比如是不是與那天曹郡張氏串通一氣,把他們一鍋端了,按斤兩算錢,賣給青杏國柳氏朝廷?
虞醇脂已經悄悄撤掉了那頂粉丸府風流帳,那些飛若織梭的黃鶯也一并收回,一頓價格高昂的酒水,當真算是白請了。
趙浮陽神情凝重,一開口就是個糟糕至極的消息,“剛得到情報,青杏國柳氏聯手周邊兩個皇帝,連同天曹郡張氏,在各國邊境暗中調兵遣將,秘密集結,于今夜大舉圍攻合歡山,相信他們此刻已經在行軍路上了。”
“因為道路上,有大量山水神祇幫著開辟道路,不提那撥譜牒修士,只說那三支朝廷精銳兵馬,推進速度之快,不容小覷,最遲明早時分,就會攻打到山腳的豐樂鎮,在這之前,諸位那些不幸擋在那三條路線上的洞府道場,恐怕只會被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掃蕩干凈,要說你們此時趕回去主持大局,可以是可以,我絕不阻攔。但是先前我曾離開合歡山,去潑墨峰那邊,跟程虔和張彩芹見面,只是沒談妥,對方擺明了是要斬草除根,沒有要為誰網開一面的意思。”
“他們如此興師動眾,以至于各國的五岳山君,所有朝廷封正的江河正神,都已傾巢出動,鬧出這么大的陣仗,不談最后攻伐合歡山的傷亡和折損,光是這趟出兵消耗的軍餉,就是一大筆神仙錢,自然是要與我合歡山,以及與在座各位身上,找補回去的。如果你們覺得我是在危言聳聽,故意將你們滯留在合歡山,現在就可以下山,只是我得把丑話說在前頭,今夜下山容易,明天再想上山,與氤氳、粉丸府尋求庇護就難了。”
原本鬧哄哄的幾座宴客廳,先是死一般寂靜,落針可聞,只有一兩個不合時宜的酒嗝聲。
這個噩耗,簡直就是晴天霹靂一般,片刻之后,就瞬間炸窩了,各路豪杰,轟然喧嘩,議論紛紛,罵娘的居多,像那黑龍仙君與身為六境武夫的魁梧壯漢,拍桌子大罵那程虔心腸歹毒,不是個東西,也有罵那張彩芹這個娘們,若是落在自家手里會如何如何,也有如楔子嶺白府主這般久久呆滯無言的。至于暑月府湖君張響道那仨,更是一個個呆若木雞,出門沒翻黃歷嗎?怎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水府龍宮都被那老黿掀翻了,為何還要雪上加霜,遭此劫難?
“趙府尊、虞府君,難道我們就乖乖待在這烏藤山,束手待斃?這與喝過了斷頭酒,引頸就戮有何異?你們是東道主,也是整個合歡山地界的扛把子,總得幫忙牽個頭,為所有人合計出一條生路吧?”
“人死卵朝天,大不了與那些狗屁仙師、官老爺們拼了!”
“奇了怪哉,柳氏皇帝老兒,還有其余那倆坐龍椅沒幾天,屁股還沒捂熱的,一個個都腦子進水了么,誰來說說看,他們到底圖個什么?”
要說求財,自古打仗,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等到戰鼓一響,就是黃金萬兩。
若說搶地盤,這方圓千里的合歡山地界,是出了名的窮山惡水,鬼蜮之地,在此落腳扎根開辟洞府、營寨的,不是妖便是鬼,導致天地間布滿了濃重的陰煞濁氣,瘴氣腥穢,對于野修而言,還好說,自有手段剝離出其中的靈氣,可是陽間的凡俗夫子,只說那山腳豐樂鎮的陽間人,有幾個長壽的?以及那些習慣了躺著享福的譜牒仙師,即便搶占了這塊地盤,能做什么,一個個細皮嫩肉金枝玉葉的,遭得住這份罪受?就是雞肋,各國朝廷和金闕派,與那些山水神祇驅逐濁氣,舉辦水陸法會,開壇齋醮,怎么算賬,各國都是一筆虧本買賣。
不少客人都開始猜測,莫非是被趙浮陽這廝給殃及池魚了,有無可能,是這位府君暗中做了什么天怨人怒的勾當,才惹來柳氏幾個朝廷同時震怒?再說了,氤氳府寶庫內私藏了三方傳國寶璽,死活不愿意交給青杏國柳氏?是不是合力做掉趙浮陽和那虞醇脂,就可以息事寧人?只是有此念頭的,再一想,便絕了這份心思,不說如何才能宰掉兩位金丹地仙,只說即便僥幸成功了,之后跟金闕派程虔、天曹郡張氏如何打交道,便是天大的難題,隨便想一想,就頭疼欲裂,委實是不擅長打官腔。畢竟哪怕沒領教過,也都曾聽說一二,那山上有祖師堂的,跟山下的朝廷官場,都喜歡說些彎來繞去,云里霧里的言語,偏偏不喜歡說人話。況且對方會不會被過河拆橋,還不好說,以那些譜牒仙師喜歡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尿性,不用懷疑,肯定做得出來。對付他們這幫不入流的山澤野修,譜牒修士豈會心慈手軟,多殺幾個算什么?
那個曾是地方淫祠水神出身的“黑龍仙君”,皺緊眉頭,捻須沉吟片刻,以心聲詢問趙浮陽,“趙府尊,會不會是幾方勢力在虛張聲勢,真實意圖,還是不費一兵一卒,就想要讓我們低頭服軟,主動求和,割地賠款?此外比如天曹郡張氏,先前大敗而退,在趙府尊手上吃了個大虧,栽了跟頭,通過這次,就好在山上,找回點場子了?”
其實言下之意,就是押注程虔、張筇他們會不會見好就收。
若是如此,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割地?合歡山外圍山水,劃撥出去便是了,給錢?今夜合歡山,頗有幾個家境殷實、財庫豐厚的洞府山頭。
記得那大驪藩屬黃庭國境內,有位金玉譜牒不算太高的河神,卻說了句膾炙人口的金玉良言,正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
趙浮陽以心聲說道:“實不相瞞,程虔張筇他們,胃口很大,是篤定要將我們包餃子吃掉了,不太介意是否燙嘴。”
若說野修行事無忌,不講半點公理,國與國之間的廟算,便有道義可言了?
那個猿猱道上的妖王唐琨,條條青筋蟠現于手背和胳膊,如蚯蚓狀顫動不停,仰頭喝完一整壺仙家酒釀,再將酒壺狠狠砸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它大聲獰笑道:“咱們只需占據合歡山,聽從兩位府君調令,痛痛快快,殺他們個以正統自居的神與仙!”
如此疾言厲色,豪言壯語,它心中卻想,自己與一位前些年得了一國朝廷封正的新山神,早年關系不俗,經常推杯換盞的,若是明早在豐樂鎮那邊廝殺混戰起來,自己臨陣倒戈,不敢奢望做掉趙浮陽這樣的地仙,尋個機會,宰了李梃這般貨色,能否憑借戰功,換取一樁富貴?經好友引薦,幫忙與某個朝廷代為緩頰,在某尊小國山君麾下當個護法山神?
趙浮陽站在圍廊中央的圓心地界,移動腳步,雙手抱拳,與各方客人紛紛行禮,這才繼續朗聲說道:“諸位莫急,容趙某人一一道來,首先,大家都很奇怪,為何要選擇此時圍剿我們合歡山,理由其實很簡單,青杏國柳氏皇帝和護國真人程虔,為了讓那個太子將來能夠順利繼承大統,此次及冠禮,請來了一位分量足夠重的貴客,至于是對方到底是什么身份,按照我剛剛得手的一份隱蔽諜報,暫時有兩個說法,一種是程虔走了趟南澗國,說服了神誥宗某位祖師爺下山觀禮,還有一種說法,是云林姜氏有高人愿意出席典禮,我猜測不管是誰,可能私底下都提出了一個要求,要求青杏國柳氏或是金闕派,必須鏟除合歡山。”
陸沉忍俊不禁,以心聲調侃道:“除了膽子不夠大,趙府君的這個說法,就沒啥毛病了,合情合理,有理有據。”
陳平安也忍不住笑道:“而且趙浮陽還不算滿嘴潑糞,即便傳到神誥宗和云林姜氏的耳朵里,恐怕都不覺得是什么栽贓,反而是句好話。”
老嫗以心聲詢問,“湘君祖師,趙浮陽所說,可是真有其事?”
湘君思量片刻,“恐怕不是空穴來風。要說程虔和張筇,請得動神誥宗某位祖師,倒是不算什么怪事。”
當年在大驪陪都戰場,程虔和張筇都是立下過戰功的。
溫仔細翹著二郎腿,背靠椅子,雙手抱住后腦勺,沒有動用心聲言語,只是稍微壓低嗓音,他滿臉譏諷神色,懶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