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摸魚兒輸一半

春草幽幽,明月遲遲,溪水潺潺爭勸酒。

陳平安讓趙樹下搬來竹椅待客,再去準備一頓宵夜,不用太講究,看著辦。

陸沉連忙出聲道“樹下啊,你只管去灶房忙,貧道自己拿椅子,宵夜之外的下酒菜,貧道這邊就有。”

否則陸掌教擔心自己沒位置,得蹲著喝酒。

陸沉熟門熟路,去陳平安屋內拎了一張小桌和兩條椅子出來,與少年落座后,我們陸掌教不忘拿袖子擦拭桌面一番。

陳平安笑問道“寧吉,想好了,不后悔”

少年眼神堅毅,點頭道“陳先生,我想好了,要當你的學生,陸掌教的恩惠,寧吉也會銘記在心,以后有機會再報答。”

陳平安瞥了眼陸沉,用屁股想都知道,這廝肯定帶著少年走過一幅光陰長卷了。

陸沉開始往自己臉上貼金,擺手道“雕蟲小技,不辛苦,半點不辛苦。”

一條光陰長河,可不是誰都能夠隨隨便便趟水的,便是大修士都不敢隨意游覽光陰,即便置身其中,一般的飛升境,多是不得已為之,皮囊腐朽,即將被迫兵解之際,必須借助光陰長河來“洗心革面”,或是碰運氣,看看能否找到一處消逝在歷史長河中的福地洞天,怕就怕遇到諸多意料之外的逆流,尤其是那種形若漏斗的洄水渦,很容易讓練氣士深墜其中,不知所蹤,歷史上不少大修士對外說是閉關落敗,實則是在光陰長河中泥牛入海一般,為他人作嫁衣裳,后世大修士從光陰長河當中撈取金身碎片,便由此而來,更有甚者,還有洄水成湖或是河水倒激成瀠洄的諸多異象,先前“陳平安”和持劍者在騎龍巷鋪子內,邀請白景同桌落座,便是此境此景的大道顯化之一。

在山上,只有名副其實的山巔修士,手持某些重寶,才能如此為弟子傳道和護道,此舉淬煉體魄,裨益極多,尤其是可以滋養練氣士的三魂七魄,只是風險太大,一著不慎,很多原本成就極高的修道胚子,都可能會直接變成癡呆傻子,只因為他們的記憶和神識如溺水,隨水飄蕩,迷失心智,事后招魂不得。

陳平安自己就走過幾次,第一次是跟隨齊先生,第二次是在藕花福地的觀道觀,在老觀主身邊,領略了一兩百年的光陰畫卷。

陸沉瞥了眼一旁正襟危坐的少年,夸贊道“寧吉表現很好,完全不用貧道出手扶持,他自己很快就適應了光陰畫卷的行走。”

陳平安點點頭,“很厲害了,記得我第一次趟水,就頭暈目眩,差點就要當場嘔吐。”

陸沉笑微笑道“這就是半吊子的地材資質,與拔萃出類的天造之才之間的差距了。”

本命瓷破碎的草鞋少年,確實屬于半吊子的地仙資質,陸沉的這個評價,很客觀。

陳平安不以為意,聽了反而高興,誰還會嫌棄自己的學生弟子過于根骨清奇、學道資質太好

寧吉赧顏不已,雙拳緊握,放在膝蓋上,顯得手足無措。

少年暫時還不知道陸掌教和陳先生的稱贊,絕非溢美之詞,更不清楚趟水過河的兇險程度,誤以為是兩位前輩那種對“別人家孩子”的好話,水分很大。

“收徒有收徒的好,當然很好,至于代價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陸沉收斂臉上笑意,問道“陳平安,你這邊也想好了”

說實話,能夠這么快就找到寧吉,確實出乎陸沉的意料。

這就叫神仙難釣午時魚。

原本陸沉已經做好在浩然天下逛蕩短則年、長則七八年的打算,剛好可以借此機會擦擦屁股,解決一些與自身有些許因果關系的歷史遺留問題,例如先前百花湖那座龍王廟的老黿,和騎龍巷石柔身上的那點道種,以及那個本該成為大師兄護道人之一的朱鹿,當然還有那個道號仙槎的顧清崧,也要有個了解,到底是讓舟子徹底死了納入南華城授箓譜牒的那條心,還是帶著老舟子一同去往白玉京,陸沉目前都還在考慮中,再加上由于三千年前最后一條真龍的緣故,陸沉欠那“艾草灼額”封姨的一筆人情債,諸如此類的一籮筐大事小事,都讓陸沉頗有心累之感。

陳平安點點頭,“只要寧吉自己想好了,我這邊就沒什么問題。”

陸沉說道“這件事,得謝你一謝。”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只要被陸沉找到了寧吉,別管是什么原因,不論過程的難與易,文廟那邊只看結果,都得算他陸掌教一大筆功德,清清楚楚記錄在冊。越是陸沉這種身居高位者,了解內幕和真相越多,越明白文廟功德簿添幾筆的寶貴之處,尤其是這個三教祖師即將散道的緊要關口。舉個簡單例子,山下的豪閥家族和富貴門戶,遺留錢財家產、甚至是書籍給子孫,未必能落在實處,但是那些看似虛無縹緲的祖蔭與福報,卻是毫厘不差,從不落空。

陳平安說道“不算什么,何況陸道長陪著寧吉走這趟山水路程,就足夠當作謝禮了。”

陸沉沉默片刻,似乎一時間也想不到合適的謝禮,便將一壺酒放在桌上,“今夜只是小酌,都不多喝,免得醉酒失態,在晚輩這邊鬧出什么笑話。”

陳平安看著那壺耕云峰春困酒,嘖嘖稱奇道“陸掌教跟黃山主已經這么熟了”

陸沉大言不慚道“熟得很,怎么不熟,一見如故。”

耕云峰黃鐘侯,如今已是云霞山的新任山主,這在寶瓶洲引發不少的猜測,一個資歷還很淺的金丹地仙,接掌一座擁有宗門候補底蘊的云霞山,只說綠檜峰的蔡金簡,就與黃鐘侯道齡相仿,可她已是元嬰境,卻仍然在這次“改朝換代”中落選,外界難免會有些想法,是不是祖山一脈在刻意打壓那座崛起迅猛的綠檜峰

很多歷史悠久的宗門、仙府,都會面臨類似境地,近一點的,例如清靜峰金仙庵的大權旁落,與垂青峰的反客為主。

稍微遠一點,作為正陽山藩屬勢力之一的竹枝派,外門知客陳舊所在的裁玉山一脈,也是類似處境,當代掌門郭惠風,其實她已便并非出身開山祖師一脈,所以如梁玉屏這般的雞足山修士,心里多多少少都會有點想法。

這就像未來的落魄山,某任山主可能并非裴錢、郭竹酒他們幾個的嫡傳、再傳弟子,有可能是出自其余那些藩屬山頭的法統道脈了,興許是掌律長命的某位徒子徒孫,也可能是韋文龍、陳靈均他們傳下的一脈香火弟子,總之在落魄山的金玉譜牒上,屬于“岔路”,別開一枝了,后世落魄山子弟的認祖歸宗,祖當然還是百世不移的陳平安,至于宗之神主牌位,卻未必是他了。

陸沉突然笑嘻嘻問道“陳平安,要是落魄山將來也有這么一天,你這個初代山主,心里會不會有點別扭”

陳平安一笑置之。

陸沉轉頭朝灶房那邊喊道“樹下,貧道的那碗面條,有香菜加香菜,沒有就算了,只是剁椒和蒜蓉可不能少了,不嫌多。”

寧吉站起身,去幫忙端來幾碗熱氣騰騰的面條,佐料不少,多是學塾自備的筍干豆腐。

趙樹下對這個好似從天上掉下來的新師弟,很有眼緣。

少年心思細膩,很快也察覺到了趙樹下對自己的善意和親近,寧吉便有幾分心安。

陸沉拿起筷子,就要開吃。

結果陸掌教眼角余光發現那寧吉和趙樹下,都是在陳平安拿起筷子后,吃了第一口,他們才默默低頭吃起面條。

筷子停在半空許久的陸掌教反而成了最后一個吃上面條的,敢情同桌宵夜,就貧道一個是個外人,對吧

陸掌教心里氣啊,若是早先狠狠心,咬咬牙,收取寧吉為嫡傳了,此刻就是師徒對師徒,二打二,人數上不落下風了

陳平安好像猜到陸沉的憋屈,玩笑道“陸掌教要是現在反悔還來得及,一悶棍打暈寧吉套了麻袋,直接跑路就行。”

陸沉學那老秀才的招牌語氣,唉了一聲,“少說幾句傷感情的混賬話,貧道行事一貫光明磊落,這種勾當做不來。”

要說收取寧吉為入室弟子,陳平安負責為這個命途多舛的少年親傳道法,明面上的諸多好處,其實歸根結底就一個,落魄山,可以多出一位類似柴蕪、甚至有可能大道成就猶有過之的修道天才。即便是保守估計,寧吉以后成為飛升境,是極有把握的,而且寧吉多半是一個極為年輕的飛升境,橫空出世,駭人心神。

可麻煩也不小,寧吉的大道根腳,早已決定了他在未來修行路上,不會讓陳平安和落魄山如何省心。這有點類似老秀才收取劉十六為嫡傳弟子,但是陳平安的這位君倩師兄,在拜老秀才為先生的時候,除了修為境界足夠高,關鍵是自我已趨于明了,再加上老秀才當時可謂如日中天,所以除了一些山上的閑言碎語,并不會對文圣一脈產生太多實質性的傷害。

但是寧吉的人生境遇,尤其是他的心性,則充滿了無數的未知。

剛剛可以稍稍閑下來的年輕隱官,恐怕又要有幾十年不得閑了。

前有裴錢,后有寧吉,哈哈,陸沉卷了一大筷子面條,霎時間變得心情大好,腮幫鼓鼓,使勁呼了幾口氣。

陸沉一邊吃著面條,一邊含糊不清提議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山蔬野菜這么多,浯溪里邊魚兒又多,下次做個砂鍋當宵夜就蠻好的,尤其是那種入冬時候,屋外天寒地凍,眼前熱氣撲面,滋味絕了,如果再有腳邊火盆,燙一壇黃酒或是糯米酒,嘖嘖,只是想一想就要流口水。”

陳平安笑道“難了。”

自然不是砂鍋難做,而是你陸沉難以吃到了。既然浩然天下此間事了,青冥天下那邊又是暗流涌動,陸沉這個白玉京掌教,不太可能在這邊長久逗留。先前崔東山寄給落魄山一封密信,上邊寫了青冥天下最新十人和候補人選的名單,怎么看,白玉京都不敢掉以輕心。

陸沉悶悶嘆了口氣,再抬頭隨口問道“陳平安,還記得你第一次喝酒,是在什么時候”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以前練拳,吃不住苦,好像還是跟魏檗借的酒水,在那之后,就一發不可收拾了,想要戒酒都不行。”

陸沉笑問道“始終好奇一事,真心喜歡喝酒嗎”

陳平安笑道“會問這種問題的,一看就是個自己不喜歡喝酒的。”

陸沉從袖中摸出幾個咸鴨蛋,放在桌上,“是一個叫高郵的地方特產,很有名的,瓦甓湖的鴨子,道在瓦甓的那個瓦甓。”

陳平安幾個都拿過鴨蛋,輕輕敲碎,沒有跟陸掌教客氣。

陸沉沒來由感嘆一句,“宗師遍地走,真人滿天飛,未來千年景象,你我不是走在山陰道上,還能是什么呢。”

陳平安點頭附和道“目不暇接。”

陸沉說道“顧璨故地重游,如今就身在書簡湖。”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就像個消息靈通的耳報神,“在蠻荒天下那邊,只因為那個道號青秘的野修,兩撥人狹路相逢,一殺一救,各不相讓,只因為是在蠻荒,天干十人占盡了天時和地利,故而此次脫困,功勞最大的兩人,一個是躋身神到一層的曹慈,當然是很沒有懸念的事了,再就是顧璨,從頭到尾的表現,都讓人刮目相看,最后能夠勝出,歸功于顧璨,如果不是顧璨,這場架,還有得打,不會那么快分出勝負,想來如今純青和許白他們幾個年紀輕輕的天之驕子,對同齡人顧璨,是又感激又忌憚,感情十分復雜。”

“至于顧璨是如何立下奇功一件的,靠一把如同雞肋、珍藏多年的老舊槐葉,趙小天師,許白,曹慈幾個,有如神助,至于郁狷夫、純青幾個,雖說姓氏生僻,并未能夠直接受惠于槐葉,卻也算是跟著沾光了,因為顧璨藏得深,事出突然,如此一來,本來均勢的局面,就出現了偏移,便被曹慈找到機會,靠著武運傍身,遞出相當于十一境的一拳,徹底打碎大陣。”

“顧璨還順便拐跑了蠻荒十天干之一的女修,她叫子午夢,道號春宵。”

“嘿,果然是有其師必有其徒,鄭先生拐跑了一整座金翠城,當徒弟的,也喜歡有樣學樣。”

陳平安聽到這里,停下手中的筷子,微微皺眉,問道“他去書簡湖做什么”

陸沉笑道“在書簡湖,既沒有去劉志茂的青峽島,也沒有去曾掖的五島派,只是先后見了師姐田湖君,黃

鸝島仲肅,最后一個,是湖邊某座城內的市井俗子,少年讀書不開竅,靠著腰腳氣力,給人當輿夫,與那些慕名前往書簡湖游歷山水的達官顯貴、文人雅士們,每天賺點辛苦錢,顧璨念舊,找到這個曾經當鄰居時常閑聊的少年后,一合計,就借了一筆銀子給少年,準備合伙開個鋪子,顧璨只出錢不出力,咦,如此說來,顧璨怎么也是個二掌柜了”

陳平安聽到這里,眼里有了些笑意。

陸沉一手持筷,一手抖了抖袖子,故作掐指算卦狀,“照理說脫困后,本該是喝慶功酒才對,顧璨卻翻臉不認人,跑去跟曹慈打了一架,死纏爛打,顧璨越打越火氣大,曹慈不得已出拳稍重幾分,顧璨受傷不輕。”

陳平安說道“胡來”

陸沉點點頭,“是有點拎不清了,惹誰不好,偏要去惹曹慈。”

在陸掌教和師父聊閑天的時候,趙樹下只是默默吃著宵夜。

寧吉是第一次聽說顧璨,還有那個曹慈,便有些好奇,陸沉轉頭笑道“這個曹慈,可了不得,跟你師父是宿敵,更是你師父武學道路上的苦手,如今曹慈跟你師父的那場青白之爭,還有個賭局,不知多少山上神仙都紛紛押注了,豪擲千金。”

陳平安笑道“沒贏過曹慈一次,所有問拳都輸了。不過曹慈的人品,誰都挑不出半點毛病,我跟他都不算那種亦敵亦友的關系,沒什么敵對和仇怨,就只是朋友。”

寧吉點頭道“先生是志在三不朽的讀書人,江湖上的打打殺殺,又不是本職行當。”

這次跟隨陸掌教古怪游歷一場,沒白走,少年學到了不少書上的說法。

少年的言下之意,若是陳先生一門心思學武練拳,就可以勝過曹慈。

陳平安笑著點頭,“也對。”

趙樹下啞然失笑。

哪怕再敬重自己的師父,趙樹下也不覺得師父專注于拳法,就一定能夠贏了那個曹慈。

朱斂曾經與趙樹下私底下笑言一句,未來百年,曹慈在武道,可能他自稱天下第二就沒人敢自稱天下第一。

趙樹下當時自然是有幾分郁悶的,如果曹慈在武道之巔,如此無敵于天下,自己師父又該如何自處

朱斂便又半開玩笑一句,曹慈為何要自稱天下第二

趙樹下不是那種心思活絡、擅長辯論的人,一時間無法作答。

朱斂便自問自答,可能是曹慈實在是太厲害了,確實沒有人可以跟他分出勝負,但是曹慈始終覺得有個人,可以與他爭第一。

但是這場架,雙方必須分出生死,才能決定真正的勝負。所以只可能是后來的某個人,與曾經的曹慈爭第一。

趙樹下點點頭,那會兒滿腦子都是被他敬若神明的師父,自然而然,會覺得世間武夫,唯有師父,才能與曹慈一較高下。

朱斂卻笑道,那個人就一定是必然會在山上長久修道的山主嗎你趙樹下呢不也是一位純粹武夫嗎

陸沉更是對寧吉佩服不已,你這少年郎,如今尚未正式拜師,這還沒去落魄山呢。

去了以后,等到寧吉見過了老廚子朱斂、小師兄崔東山、大師姐裴錢,尤其是賈老神仙之流,每天耳濡目染,還了得

落魄山的風氣,就是如此奇怪。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陳平安突然與陸沉問道“你覺得桐葉洲那條大瀆,能夠順利開鑿成功”

陸沉毫不猶豫笑道“時來天地皆同力,豈會不成。只是這么大的一樁壯舉,小磕小碰在所難免,就當是好事多磨。”

陳平安便舉起白碗,朝陸沉那邊遞過去,“借你吉言,走一個。”

陸沉舉起白碗與之輕輕磕碰,“哥倆好,走一個走一個。”

陳平安在這邊開設學塾,當個教書先生,真是比重返上五境更花費心思了。

陸沉便以心聲問道“有確定元嬰境瓶頸的心魔所在嗎”

看似是一句廢話,既然陳平安已經在密雪峰那處道場內,嘗試過破境,而且不止一次,豈能不遇到心魔

但是陳平安點點頭,沉聲回答道“大致可以確定了。”

山野夜風清涼,陸沉端著酒碗,望向學堂檐下那串微微搖晃卻無聲的鈴鐺。

陸掌教的眼角余光,卻是在那個待在陳平安身邊就會很不起眼的青年武夫身上,趙樹下。

甚至可以說,陸沉此次現身,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與這個很像陳平安的趙樹下聊幾句。

正因為太過相似,故而落在某些行家眼中,宛如一幅贗品書畫,至多是得到一句下一等真跡的評價。

可陸沉不在那個“某些”之列。

同樣是酒桌旁,相較于合歡山粉丸府內,那個扎丸子頭發髻的女子武夫,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

陸沉更擔心眼前這個作為陳平安武學道路上的關門弟子。

倒不是說趙樹下的武學成就,一定會比裴錢更高。先前趙樹下在那送駕嶺練拳,陸沉做過一番粗略演算,趙樹下的武學高度,的的確確,無法高過師姐裴錢。畢竟如今裴錢已經是止境武夫,趙樹下才是一個剛剛破境沒幾天的五境武夫,一個此生都注定與“最強”二字無緣的純粹武夫。

所以陸沉對趙樹下的刮目相看,就只是一種沒有道理的直覺,而陸沉這種修士的直覺,本身就是玄之又玄的道理。

吃完宵夜,趙樹下和寧吉收拾過碗筷。

陳平安和陸沉繼續喝酒,這次喝的酒水,卻是陳平安在山上從某個蒙童家里蹭來的土燒酒釀。

又有客至,可謂鄰翁。

正是那位剛剛得了一件異寶的新任細眉河水神,高釀。

這位年老文士模樣的河神,懷里捧著一只空酒壺,先前此物被巡視水域的府上差役發現,見它在細眉河上漂浮,那撥水府胥吏竟是移動、捉拿不得,卯足勁也搬不動分毫,就與上司官吏稟報,任由這些身負水仙頭銜的水府佐官,運轉水法依舊無法改變那只酒壺順水而下的漂流路線,不曾想河神高釀一出馬,便手到擒來,只覺得那只酒壺,似是通靈開竅之活物,市井志怪書上所謂的自動認主一般,把高釀給嚇了一跳,下意識就想要將其甩出去,但是黏在手上,丟也丟不掉,高釀心中叫苦不迭,誤以為是著了道,要倒大霉了。周邊一眾水仙胥吏和蝦兵蟹將,不明就里,那溜須拍馬自然是震天響了。

高釀冷靜下來,發現手上那只燙手山芋一般的酒壺,似乎并無異樣,反而頗有幾分大道相契的玄妙感應,思來想去,小心起見,還是決定要走一趟作為細眉河源頭的學塾這邊,若是來歷不明、暗藏殺機的物件,也好讓見多識廣的隱官大人幫忙掌掌眼,幫忙剝離出去,可若是出自隱官大人的親手賞賜,也該當面道一聲謝,才算合情合理。

陳平安瞧見那只酒壺,不動聲色,笑著招手道“高老哥,來這邊坐。”

得了隱官大人的那道法旨,高釀先是快步小跑,只是臨近那張酒桌,便放緩腳步。

早已瞥見桌上的一只空酒壺,高釀如釋重負,與自己手上酒壺,是一模一樣的形制。

“寧吉,新收的學塾學生。”

陳平安趁著高釀的這一快一慢極見功力的空當,笑著介紹道“這位陸道長,是位道法精湛的奇人異士,不過是瞧著年輕,不顯老。”

陸沉連忙放下筷子,擦了擦嘴,依舊坐著,側過身,拱手抱拳笑道“幸會幸會,見過河神老爺,小道與陳先生是共患難同富貴的摯友。”

高釀連忙作揖行禮,“小神高釀,承蒙陳先生照拂,暫任細眉河水神,見過陸仙長,榮幸之至。”

隱官大人的山上朋友,能差了

莫說是作揖,磕幾個響頭,不也是該有的禮數和情誼

只說上次,與風雪廟女修余蕙亭在這邊一起喝過酒,之后高釀有幸參加一場關于龍宮事宜的秘密議事,占個座而已,說不上話的那種,結果余蕙亭就與自己頗為和善,多聊了幾句,何等臉上有光,連帶著那些大驪隨軍修士,都對自己高看幾眼了。

趙樹下又搬了一條竹椅過來,笑道“高先生,請坐。”

高釀連忙道了一聲謝,因為手上拿著只酒壺,只得單手接過椅子,寧吉已經主動起身,拎著椅子跟趙樹下坐在一邊。

陸沉說道“高老哥這是送酒來了”

高釀頓時臉色尷尬。

陳平安幫忙解圍道“這般寶貝,隨水而下,自然是有緣者得之,高老哥收好便是。”

高釀心中暗喜,寶光一閃,那只酒壺竟是從手中脫落,高釀連忙伸手接住,也顧不得什么,從懷中摸出一根以祠廟香火和精粹水運煉制而出的碧綠繩子,將其系掛在腰間。

陸沉笑道“遠親不如近鄰,還能夠鄰里和睦,高老哥好造化。”

高釀使勁點頭道“福氣,能夠與隱官大人當鄰居,都是小神的福氣。”

趙樹下已經給高釀拿來一只白碗。

寧吉只是奇怪這位河神老爺對陳先生的那個敬稱,是某種官職嗎

陳平安笑道“人間善緣,一樁樁一件件,都是相互的。”

禮多人不怪,高釀二話不說,連喝了兩大碗土釀酒水,與年輕隱官和陸仙長分別敬酒。

既然小神我不善言辭,那么一番真情,滿腔熱枕,就都在酒水里了。

約莫是沒想到酒水如此烈,高釀嗆了一口,納悶不已,哪來的土燒,酒勁如此霸道

陳平安回敬了一碗,陸沉只是端碗抿了一口酒水,感嘆道“今夜見到高老哥,便讓小道想起一個老朋友,同樣是姓高,高孤,孤單的孤,高老哥你則是釀酒的釀,他朋友寥寥,屈指可數,總喜歡說形骸非親、更何況形骸外物,卻喜歡獨自喝酒,偏偏他這輩子又從沒醉過,想來你們是有些緣分的。”

高釀連忙雙手持碗,“想來陸仙長的朋友,都是云海之上的道門仙家,小小細眉河神,豈敢高攀。”

高釀這句客氣話,還真沒說錯,陸沉所謂的老朋友,高孤,確實不是他一個細眉河水神可以隨便高攀的道教老神仙。

青冥天下,地肺山華陽宮,幽州道士高孤,道號“巨岳”,青冥天下十人之一,極有希望憑借煉丹一道,躋身十四境。

小桌上沒有一樣珍饈美饌,只有幾盤下酒菜,趙樹下和寧吉,也只是嚼著一位蒙童長輩送來的番薯干。

高釀很快就領教到那位年輕道士扯閑天的能耐,聊是真能聊,一桌人,就光是聽他在那邊侃大山了。

“天地何其大,眾生何其多,人間萬萬年,偏偏在此時此地,高老哥,你我能夠在此刻相遇痛飲村釀,這等緣分,不教身前樽滿且又空,就說不過去了”

“唉,老哥這話就說得差了,酒桌上無輩分高低,不談出身好壞,看只看酒品優劣,再者高老哥何必自謙,小道雖說修行馬虎,看人面相卻是奇準,你年紀雖長,氣態卻不遲暮,難能可貴,一看就是個飽讀詩書的碩儒,卻不迂腐,生得謚號,死后作神靈,擔任這條細眉河的江水正神,生死于你又有何拘束耶,老眼觀書看不動,又如何,只管語不驚人死不休,論事驚人膽滿軀”

“匹馬青衫萬人呼,帝鄉當年急急符。雞犬同宿共一船,誰是賓客誰是主。”

“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已為陳跡,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有感于斯文”

“高老哥,你我皆道友,作為片刻的當局者,又是長久的看客,不得走一個于酒桌醉鄉內,得個長生不朽”

高釀偶爾接話幾句,既高興年輕道士的那份平易近人,只是心中又小有幾分別扭,自己今夜莫非是碰到同行和勁敵了

這位陸仙長,官場上歷練過的否則咋個比自己還能吹呢

一開始道士聊到高釀,河神老爺還會趕緊提一個,喝一碗或是半碗土燒,只是再好的酒量,也扛不住陸道長的一個說法接著一個說法,這般勸酒,委實是厲害了些,畢竟這類百年不遇千載難逢的酒局,他高釀總要撇開身份真喝酒才像話,再說了,隱官大人都開始給自己幫忙擋酒了,理由蹩腳,說是他們說喝的市井土燒所剩不多了,還得余著點,好在給學生們備課的時候喝酒提神。

高釀喝到最后,臉色微變,趕緊告罪

一聲,腳步不穩,踉踉蹌蹌跑到學塾遠處嘔吐。

河神老爺都沒敢施展神通,驅散酒勁,只是不忘伸手揮袖,打散那股異味。

陳平安也喝了個滿臉漲紅,氣笑道“陸道長真心想要給細眉河增添水運,好歹換個法子。”

陸沉笑呵呵道“高釀如果知道真相,他都能把你這兒的酒水喝完,喝完再吐吐完再喝,嘔出心肝都心甘情愿。”

原來高釀在酒桌上喝了幾兩酒水,一條細眉河就可以增加幾斤水運。

陸沉雙手抱住后腦勺,背靠著竹椅,打了個酒嗝,仰頭看天,喃喃道“高釀他們的酒桌,大概就是萬年之前的我們人間吧。”

高釀吐過之后,只覺得神清氣爽,重返酒桌,主動討要酒喝,約莫加上陳隱官和陸道長,三人又喝了足足三壺、也可能是四壺仙釀酒水,至于酒水從何而來,極能察言觀色的河神老爺都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反正只記得徹底喝高了,便卷起袖子,與那陸道長劃拳吆喝起來,最后高釀便腦袋重重一磕桌面,就那么沉沉睡去,呼嚕如雷。

趙樹下和寧吉又不喝酒,反正也睡不著,早就結伴去別處散步了。

陸沉看著那個眼神熠熠光彩的陳平安,笑罵道“你這酒量,也太欺負人了些,跟酒品沒半顆銅錢的關系。”

陳平安笑道“我勸你酒了酒品再差,也差不過你。”

越喝酒越清醒的陳平安,這輩子確實沒醉過幾次,屈指可數,好像只是年少時在黃粱福地醉過一次,后來就是去找徐遠霞,那次也喝醉了。

陸沉剛要說話,抬起手,捂嘴就跑,過了會兒才大搖大擺返回酒桌,癱坐在竹椅上,“好久沒這么喝了。”

記得上一次,是很久以前了,當時陋巷小飯館的酒桌上,有從白玉京重返家鄉的神霄城上任城主,道號“擬古”的姚可久,除了陸沉,還有玄都觀孫懷中,華陽宮高孤。那頓酒也是喝得昏天暗地,暈暈沉沉,之后姚可久說是孫觀主攙扶陸沉離開酒桌,高孤卻說是姚可久背走的陸沉,孫觀主又說是他親自拽著陸掌教的一條腿離開的巷子,所以那晚滿是雞屎狗糞的小巷弄,格外干凈。

陸沉摸出一只瓷瓶,倒出幾粒香氣彌漫的丹藥,拍入嘴中,大口嚼著,再往陳平安那邊遞出瓷瓶,笑道“能解酒的,可以立馬不頭暈。”

本來還能硬著頭皮扛著的陳平安,不知怎的,一聽到解酒頭暈什么的,就開始胃水翻涌,嘴上罵了一句娘,也跑去那片曬谷場邊緣地帶,蹲在地上朝溪澗那邊吐了很一會兒。返回座位,也學陸沉靠著椅背,伸手輕揉肚子。高釀依舊打著呼嚕,陸沉重新拿起筷子,夾起盤子里邊的最后一些下酒菜,笑道“修道之人,難得幾回醉。”

“你今年是如何看待寧吉的,當年我們就是怎么看陳平安的。”

陸沉說道“如果我在小鎮擺攤那會兒,跟你說會有今天的光景,敢信嗎”

事實上,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有很多人早早就上了那張賭桌,甚至還有幾個天之驕子,是直到最后一刻,才賭輸了所有押注。

陳平安說道“能夠有今天的成就,一步步走到這里,運氣好,占了很大的成分。”

陸沉笑了笑,“如今數座天下,可能一百個人里邊,有九十九個人,都會如此認為,剩下一個,要么是我這種舊識,要么是親近落魄山的。畢竟俗話都說,命里只該八升米,走遍天下不滿斗。”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提起筷子,瞥了眼高釀,笑道“以后你得跟他提個醒,夾一筷子菜出盤子,當空抖三抖的臭毛病,改一改,同桌旁人看著多膩歪。”

陳平安笑道“喝高了而已。”

陸沉放下最后一筷子,細細嚼著那嘴下酒菜,“人生如一樹同發千百花,只是隨風而墮,便各有落腳處了,自有落地碾為樹下塵土如人死故鄉的,亦有隨水飄零一直去往遠方如游子不還鄉的,猶有過門窗拂簾幌墜于床席之上,又有入籬墻落于溷汁之中,各有遠近,貴賤,你們儒家圣賢說這不是因果,其實在我看來,何嘗不是一個窠臼,古之大化者,依舊出脫不得。”

那高釀猛然驚醒一般,扯開嗓子大聲喊道“若命自來,迎而御之”

說完便又倒頭睡去,河神老爺不忘伸手摸了摸腰間酒壺,笑語喃喃,發達了發達了。

陳平安都被嚇了一跳,真醉假醉真睡假睡

陸沉忍俊不禁,笑道“我就說嘛,高老哥是個有真才實學的。迷迷糊糊之間,醉后吐真言,不過如此了。”

一座“水落石出”的落魄山,兩任看門人,鄭大風,道士仙尉。

小陌,化名謝狗的蠻荒白景,這兩位飛升境劍修,一巔峰一圓滿。

還有那個白發童子,新任編譜官箜篌,是一頭飛升境的化外天魔。

再加上那些陸陸續續進入落魄山的年輕人,孩子們,皆如草木逢春當茁芽,欣欣向榮,善萬物之得時。

陸沉說道“先前在潑墨峰之巔,曹溶問了我一個問題,說那場文廟內部的三四之爭,是不是更偏向文圣。”

陳平安笑問道“事實如何”

陸沉自顧自說道“相傳遠古時代,神靈眼中是無晝夜之分的。”

“后世萬年,如今山上,都只知道是那位造字的小夫子,鑄鼎的浩然禮圣,分開了天地,才會絕天地通。”

“事實上,禮圣的這個舉措,便徹底斷絕了人間道士,躋身十六境的可能性。”

“三教祖師對此都是心知肚明的,尤其是我的那位師尊

,在萬年之前,他在那場河畔議事之前,就推算出這個結果了。”

“當人間和人心各自有了善惡之分,就真真正正有了天地之別。”

“所以文圣的人性本惡,看似是與亞圣人性本善在作對峙,實則是憑此與亞圣合力,再一次撐開了天地。”

聽到這里,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取出酒水。

在學塾這邊,給自己訂立過一條規矩,不動用術法。

陸沉微笑道“知道為什么文圣最偏心你這個關門弟子嗎”

陳平安默不作聲。

陸沉緩緩說道“崔瀺太聰明了,所以他對待世間笨人是沒有耐心的,再加上他看得很長遠,所以對整個世道,充滿了憂心忡忡的焦慮。他曾經想要與世界做個了結,但是最終又與這個讓他失望不已的世界,選擇握手言和,與所有他內心在意的那幾個人,不告而別。”

“崔瀺應當去潛心學佛,對待眾生萬物具平等心,繼而過文字障,徹底超脫天地藩籬,對他來說,輕而易舉。”

“左右對山下俗子,一向寬容,否則也不至于孑然一身,出海訪仙,就只是擔心一身劍氣影響到各地的山河氣數。但是他對待山上練氣士,一直脾氣不好,因為他在內心深處,始終覺得修道之士,就該有與之相匹配的道心,簡而言之,就是一個人的作為,要與學問相當。所以練劍之后的左右,劍術越高,他反而活得越來越糾結,因為他覺得,好像劍術再高,于事無補。”

“左右本該去深山學道,撇下仁義禮智信,只求道與德。”

“劉十六,因為出身和年齡的緣故,他看待人間,最早是沒有善惡分別的。哪怕他當年拜老秀才為師,也只是認可老秀才這個人,僅此而已。”

“所以你的這位君倩師兄,其實可以成神,至少是遠古十二高位神靈的那種高度。”

“齊靜春,最可惜。”

“至于你。”

說到這里,陸沉拿起桌上某只空酒壺,仰起頭,使勁晃了晃,砸吧砸吧嘴,笑瞇瞇道“陳平安,你實在是太可憐了。”

陳平安笑道“陸沉,多年朋友了,休要亂我道心。”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陸沉拿起竹筷,敲擊酒碗,悠悠吟唱道“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摸魚兒,春風卷繡簾,對茱萸又是一年一度,聽山鬼歌謠,歲華向晚,酒邊留人,把人間醉與君,別處梅花。”

酒桌旁,除了陸沉的嗓音,陳平安一直沒開口言語,唯有高釀此起彼伏的如雷鼾聲。

不遠處,趙樹下和寧吉已經走在返回學塾的路數,岸邊有一棵古樹,枝葉蔥蔥郁郁,老翠欲滴。

這一路,差不多已經敲定師兄弟身份的兩人,雖然各自話語不多,聊得很投緣,大概與雙方出身略有不同卻境遇相仿有關。

總之就是年少歲月都吃過苦,而且結結實實,就跟不喝水,接連吃了幾大張干餅再咽下肚子差不多。

他們在此駐足,溪水那邊有座碧綠幽幽的小水潭,寧吉在那幅光陰長河畫卷中,多次親眼看到有那膂力好的村野少年,下水去,手持竹條編織成柄的鐵榔頭,高高掄起手臂,再一榔頭使勁敲在大小石頭上邊,藏在底下的溪魚就暈了,想必是如遭雷擊的下場,幾乎都要飄在水面,任人拾取丟入魚簍。

更有人,先選取游魚集聚處,先在上游壘石、好似筑造出一道堤壩,最終將一整塊淺水潭圈起。

寧吉笑著說道“陸道長說讀書人做學問,要懂得涸澤而漁,下水抓魚,其實也是一樣的道理。”

趙樹下哭笑不得,那位陸掌教,是不是說錯了先后順序

只是趙樹下很快就皺緊眉頭。

見趙樹下暫時沒有挪步的意思,寧吉閑來無事,就蹲在岸邊,撿起手邊石頭隨意丟入小水潭。

先前陸道長路過此地,隨口笑言一句,以后暮春時節,山外百花凋殘,此樹獨盛,澗邊抵巇。

趙樹下聽到那涸澤而漁四個字,雖然他只是個純粹武夫,卻沒來由想起一個山上場景。

如果將那溪澗游魚比作人間練氣士,從山中傾瀉凝聚至此的流水,視為天地間的靈氣

游魚在水,自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興許都不知水為水,那么練氣士置身于天地間,是不是也將修道煉氣視為再天經地義的事情

趙樹下視線上移,從溪澗移向山中,山頂,最后是天上。

寧吉終于開口問道“趙師兄,在想什么”

趙樹下回過神,收回視線,與少年笑道“沒什么。”

他們一起返回學塾,然后舉辦了一場很簡單的典禮。

無非是陳平安坐在一張椅子上,喝過寧吉端來的一碗茶水。

這場拜師收徒禮,觀禮之人,除了少年的師兄趙樹下,就只有一個雙手籠袖的陸沉。

寧吉磕過頭,陳平安將少年攙扶起身。

就在此時,一個風塵仆仆的窮酸老人,快步跨過門檻,笑道“還好還好。”

陸沉見機不妙,就要腳底抹油,卻被老秀才踮起腳尖,伸手摟住脖子,強行與之勾肩搭背,用埋怨語氣唉了一聲,一只手做了個舉杯飲酒的姿勢,“走啥走,咱哥倆難得碰頭,不得,嗯”

陸沉伸手使勁拍了拍老秀才的胳膊,斬釘截鐵道“真對不住,事務繁忙,得回了”

老秀才朝陳平安他們幾個點頭致意,燦爛而笑,同時拖著陸掌教就往門外酒桌那邊去,說道“不差這頓酒的功夫嘛,多聊幾句,吵架一事,你參加過,我也參加過,都贏了的,只是一早一晚,可惜沒能碰上,今兒補上,一邊喝酒一邊閑聊,至于輸贏,計較個甚,陸掌教看開些便是了。”

陸沉舉起雙手,“貧道認輸”

老秀才松開胳膊,捻須而笑,點點頭“陸掌教好大氣魄,認輸輸一半,以后傳出去,想必也是一樁美談。”

寧吉一臉茫然。

陳平安笑道“是你先生的先生。”

寧吉便想要磕頭,被老秀才快步向前,扶住少年胳膊,“別,作個揖就成,心誠就很夠了。”

少年轉頭望向先生,陳平安笑著點頭,少年便畢恭畢敬與那位老書生作揖行禮。

老人趕忙振衣抖袖,挺直腰桿,面帶微笑,受了這份揖禮。

為師者傳道,求學者受業,皆須心平氣和,先生治學嚴謹,氣態安詳,學生求學恭敬,彬彬有禮,且共從容。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這就很好啊。

老懷欣慰的老秀才,轉頭與陸沉笑道“只管放心,今夜認輸輸一半這種事,絕對不會外傳了”,請牢記:,免費無防盜無防盜←→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