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此間山水如賊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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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狗必須為陳平安打抱不平了,“魏檗今天怎么不犟了?在咱們山主那邊鐵骨錚錚,見著了這撥有點來頭的書生,就見風轉舵,分明是胳膊肘往外拐嘛。”

披云山與落魄山是隔著幾步路的近鄰,北岳山君府稍微有點風吹草動,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有事沒事就去那邊逛蕩的謝狗,所以魏檗自擬神號“靈澤”一事,謝狗是知道的,而且她還知道陳平安勸過魏檗,勸不動而已。

小陌微笑道:“遇到了由衷欽佩的仰慕之人,想來就會萬事好說,再犯倔的人都不會鉆牛角尖了。”

記得朱斂說想要讓一個人聽勸,只有三種可能,要么碰到被自己認為是強者或是貴人的言語點撥。或是親身經歷,遇到一些事情了,走過彎路吃過了苦頭,覺得自己的某些習慣,某個道理,不改不行。再就是看書。

前者得碰運氣,后者靠宿緣和智慧,所以更多還是第二種情況,讓人不得不多加琢磨。

謝狗笑呵呵道:“魏山君誠心仰慕的對象,不會有幾十號人吧?”

小陌以心聲說道:“沒那么夸張,大概只有一手之數。”

曾聽朱老先生聊起過魏山君的大致生平,故事頗多,出身簪纓世族,魏氏有那“家住夷水六百春”的美譽,是一個文運顯赫、香火綿延的官宦大族,而魏檗本人,生前就做了大官,而且不靠祖蔭,通過科舉“官卷”的官場捷徑躋身仕途,而是以競爭堪稱慘烈、都不是什么激烈的“民卷”奪魁,并且是連中三元,一步步躋身廟堂中樞,最終美謚“文貞”,追贈太子太保,魏檗死后更是成為庇護一方的英靈,得到朝廷封正,最后將“官位”做到了古蜀地界神水國的山君第一尊。

論修身養性,魏檗最為敬仰文廟的大先生,論治學文章,崇拜詞中之龍辛先生,論為人處世,推崇那個出身亞圣府的劍客阿良,論兵法武略,是某個因為功業有瑕在武廟地位一降再降的殺神,但是要說多才多藝,無所不精,還得是近在咫尺的那位藕花福地貴公子……朱斂。

謝狗以心聲說道:“山主架子這么大,今兒好像都沒有以真身待客,不妥吧?讀書人可記仇,最受不得同行擺譜。”

小陌解釋道:“正值學塾開課,所以大先生在山腳那邊就已經通知公子,不必專門為了迎接他們而請假,相較待客,還是授業要緊,大先生就沒有讓公子為難。居敬先生當時還曾調侃一句,身為開館授業的教書先生,請假這種事情,不能有第一次。”

謝狗點點頭,“若都是這樣的讀書人,世道想不太平都難。”

她突然咦了一聲,后知后覺問道:“小陌!為何道鄰和黎侯的心聲,就你聽得見,我連一個字都聽不見?”

高冠佩鐵劍的魁梧男子,抬頭看了眼少女姿容的劍修白景。

謝狗心中了然,頓時氣得牙癢癢,扶了扶貂帽,她抬起一條胳膊,再做了個以手掌拍打胳膊的挑釁動作。

不就曾經問劍一場,沒能分出勝負嗎?氣性就這么大嗎?

小陌笑道:“你那也不叫問劍啊,朝至圣先師的車隊劈頭灑下一大片劍氣暴雨,結果你才出劍就收劍跑路了,周國能不動怒?”

謝狗撇撇嘴,“追得上我,不就可以問劍一場了。”

小陌黑著臉。

謝狗立即察覺到自己說錯話了,勾起了小陌一些不堪回首的傷心事,她這個罪魁魁首趕忙主動認錯道:“這種偷襲行徑,是不太地道,不光彩,得改改,以后肯定改。”

一行人緩緩登山,黎侯率先開口問道:“陳山主,落魄山作為上宗,如今譜牒修士加上純粹武夫,人數有無破百?”

陳平安搖頭道:“人數不曾破百,就算加上被霽色峰祖師堂譜牒記錄在冊的記名客卿,準確說來,其實半百不到,因為對外宣稱封山的緣故,未來二三十年之內,相信成員增添還是會比較有限。”

黎侯笑道:“靠著這么點人,做成這么大的買賣,實屬不易。”

陳平安慚愧道:“布鼓雷門,貽笑大方。”

閔汶笑道:“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居敬私底下珍藏了各十套,認為奇貨可居,值得待價而沽。”

黎侯說道:“都是托山上朋友買的,陳山主手邊可有閑余的印譜?當然必須是劍氣長城晏家鋪子的初版初刻。”

陳平安無奈道:“我自己就只留了兩本。”

早知道這么值錢,當年晏家臨時設置的書坊,那撥匠人刻工們就別想休息了,不帶回幾萬本就算陳山主這個包袱齋當得不稱職。

黎侯惋惜道:“可惜是印譜,沒有雕版一說。”

若有雕版,別說版刻個幾百幾千本,百萬本又有何難?

周國終于開口說道:“我翻過兩本印譜,與劍氣長城風土人情有關的印蛻文字,還有為那些本土劍修量身打造的印章,無論是印文還是邊款,這兩種印蛻,內容都很好,實屬上佳,只是在這之外,純屬東拼西湊,縫縫補補,因為落在真正做學問的人,以及金石大家眼中,都很難有過高的評價。”

言外之意,名氣大于內容,歸根結底,印譜既是借助劍氣長城,又是借助末代隱官的頭銜,才有如今浩然天下的風評和追捧。

周國神色淡然道:“這些本該是相濟說的話,只是他對你的為人比較認可,想必不會直說,就只好由我來當這個惡人了。”

閔汶笑著點頭,“既然有了私心,自然就不愿苛責陳山主了。”

陳平安笑道:“前賢早已用詩句道破癥結,文章最忌百家衣,火龍黼黻世不知。”

停頓片刻,陳平安繼續說道:“于治學一道,我不曾上過學塾,既沒有家學童子功,后來一直在外游歷,習武和練劍不敢懈怠,在道德文章這一塊下苦功夫不多,不敢說登堂入室。幸虧劍氣長城那邊的劍修們,不太講究這個。”

只要劍氣長城那邊銷量好,能讓人掏錢購買,酒桌上吹捧幾句,就足夠了。至于印譜在浩然天下這邊的風評好與壞,與我何干。

因為登山一行人,對話都沒有用上心聲言語的手段,所以高處山路臺階那邊,如麻雀坐成一排的眾人,都聽得見道路上的閑聊內容。

最后聞訊趕來的落魄山財神爺韋文龍,此刻滿臉漲紅,反復喃喃自語,真是居敬先生,竟然真是居敬先生……

同樣是賬房先生的張嘉貞,約莫是家鄉不是浩然天下的緣故,反而還好。

恐怕一座落魄山,這會兒還不知道那撥書生身份的“機靈鬼”,就只有自認“但凡笨一點,早就被人一拳打死”的陳靈均陳大爺了。

話說回來,景清道友確實是見過大風大浪的,畢竟先前在那槐黃縣城,他都見過三教祖師了,可曾有半點待客不周的地方?

陳清流微笑道:“不錯不錯,硬話軟說,綿里藏針,書沒白讀。”

換成一般的讀書人,面對這幾個文廟掛像上邊走出的陪祀圣賢,能夠說話不打顫、舌頭沒打結,相信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暖樹有點緊張,下意識伸手攥緊裙擺,她不比陳靈均這個可能這輩子涉足文廟才一兩次的家伙,她第一眼就認出了那撥讀書人的真實身份。

“不用緊張,這就叫圣賢先忤后合,眾人先合后忤。”

朱斂笑著安慰道:“要論世間讀書人,行的端坐的正,言行心皆一致,我們山主怎么都能算一個,怕什么呢。”

陳清流說道:“聽說老廚子你精通十八般武藝,棍法一定高過劍術和槍法?”

棍掃一大片嘛,朱斂這一記溜須拍馬,既吹捧了自家山主,又說了“端正”和“相濟”兩位至圣先師親傳弟子的好話。

朱斂身體前傾,與那位斬龍之人雙手抱拳,學自家公子說了一句,“布鼓雷門,貽笑大方。”

陳清流以心聲問道:“這里只有四個陪祀圣賢,寶瓶洲五岳封正,需要五人,今天還有誰沒到場?”

辛濟安說道:“我也不太清楚。”

不出意料的話,照理說是周國住持北岳披云山的封正典禮,大先生道鄰負責中岳封正、頒布神號一事,畢竟按照文廟禮制,中岳地位是要比其余四岳高出一線的,當然也有可能雙方互換,關鍵就看魏山君的臉皮厚度了,或是陳山主愿不愿意從中斡旋,幫著魏檗說服大先生留在披云山了。

陳清流說道:“相信黎侯跟陳平安私底下一定聊得來。”

一來雙方都是生財有道的賬房先生,再者他們兩個,對各自先生的推崇和維護,都可謂不遺余力。最重要的,兩人都愿意在書齋道場和圣賢書本之外,學以致用,在山下耗費精力。

果不其然,周國點頭道:“若是劍氣長城如我們浩然一般,早就守不住了。來之前,我們聽先生說過,老大劍仙曾經對劍氣長城有過一個類似蓋棺定論的評價,說之所以能夠屹立萬年之久,學問根祇在五字,不浩然而已。故而劍氣長城不必學浩然天下,浩然天下更學不來劍氣長城。”

陳平安臉色古怪。

算了算了,自己搬書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