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皇帝這些年一直被山上譏諷為白板皇帝,老皇帝為了讓庶出且非長子的當今太子殿下,能夠站穩腳跟,可謂煞費苦心。
如今青杏國朝野,山上山下,都在流傳著一個消息,在那烏煙瘴氣的合歡山地界,太子殿下親自統兵,帶隊登山,找到了那失蹤已久的三方玉璽,失而復得。其中就有一方皇帝專門用以冊立太子的金質絞龍紐嗣天子寶璽。青杏國柳氏的總計天子十二寶,如此一來,終于再次補全了。
老百姓都說這就是天命所歸,那位雄才偉略、文武兼備的太子殿下,未來會是天定的明主。
一個背劍少年,在京城仙家客棧內,飛劍傳信至天曹郡張氏,收信人是青蚨坊洪揚波,寄信人是牛角渡包袱齋,陳。
很快老家主張筇就親筆回信一封,讓陳先生稍等片刻,他們馬上就會趕到青杏國京城。
當天張筇就帶著張彩芹和洪揚波火速進入客棧,還有意帶上了有少年劍仙美譽的張雨腳。
結果張雨腳卻是看到那個穿著草鞋的少年“陳仁”,當初在合歡山地界的潑墨峰,雙方早就打過照面了。
此人就是……在那城頭刻字的陳劍仙?!
張雨腳有些暈乎之余,更是無地自容,先前在那潑墨峰下山途中,自己不知天高地厚,還與同伴金縷閑聊起年輕隱官。
少年劍仙如何能夠想象,身后幾步路外的山道上,就跟著那位正主。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這趟出門,閑逛而已,就換了個身份容貌。”
張彩芹恍然大悟,難怪先前那場雷聲大雨點小的合歡山一役,從頭到尾都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玄乎。
陳平安開門見山問道:“張老家主,彩芹姑娘,在你們看來,青杏國太子柳豫,是怎么樣的一個人?”
張彩芹猶豫不決,一時間屋內氛圍顯得極其凝重起來。
洪揚波只得幫著暖場開口道:“太子柳豫既有文學才情,又想給青杏國做點實在的事情。”
陳平安笑道:“當真是這樣嗎?”
洪揚波便一時語噎,不知如何作答了。
畢竟邀請年輕隱官出山參加柳豫的及冠禮,是他和小姐幫忙求情而來。陳山主卻提前趕來青杏國和合歡山,說是閑逛,誰信?
如果太子柳豫在陳山主心中,印象不佳,那么今天可就是陳山主與整個天曹郡張氏興師問罪了,而且此舉合情合理,畢竟是返回家鄉之后,首次參加慶典,如果柳豫是個大草包,像話?
家主張筇卻是有一說一的性子,豪爽笑道:“說柳豫是志大才疏,可能確實是難聽了點,我見過這孩子幾次,心性是好的,但要說一個深居簡出的太子殿下,如何體察民情和熟稔人心,反正我是夸不出口的,比起皇帝柳龢,差了老多。至于柳豫身上的缺點,我也說不上什么,不過倒是可以保證一點,太子柳豫比起一般的小國皇室勛貴子弟,就算把他放到周邊數國里邊去,已經算很好了。”
陳平安微笑問道:“張老家主的意思,是說柳豫屬于一塊璞玉,還是值得雕琢的?”
張筇點點頭,“陳山主,我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了。”
別看老家主言談自若,對答如流,其實心中慌得很。
張彩芹和洪揚波對視一眼,都察覺到對方的局促。
洪揚波心中更是緊張萬分,不知為何,眼前“少年”,除了換了容貌,好像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
陳平安沉默片刻,淡然說道:“我在京城逛蕩了幾處地方,如果早知如此,我上次絕對不會答應下山參加觀禮。”
張彩芹臉色尷尬,試探性問道:“那就推掉那場觀禮?”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無奈道:“你覺得這樣做合適嗎?”
約莫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緣故,反倒是張雨腳壯著膽子問道:“陳山主,可以說說看為何如此不看好柳豫的原因嗎?”
陳平安說道:“整座東宮潛邸,上梁不正下梁歪,除了一位叫任湘綺的詹事府清紀郎,他還算略通經濟庶務,其余我見著的七個東宮官員,衙署各異,官階不同,全是沽名釣譽之輩,從詹事府的少詹事,通事舍人,再到左春坊的左庶子,右春坊的司直郎,司經局的太子洗馬,正字,我都親眼見過了。”
張雨腳震驚異常,心中大奇,原來陳隱官真是一場“閑逛”。
其中品秩極高的東宮六傅,更多是虛銜,是朝廷賞賜給某些老臣的榮貴頭銜而已,其實與日常的東宮教輔完全無涉了,所以真正管事的,還是那座清貴的詹事府領銜,再加上左、右春坊兩署和司經局,總計四座東宮衙門,為了方便相互間的文書傳遞,便一同寄署于詹事府辦公,詹事府不在宮內,建造在位于皇城和外城之間的玉龍河邊上,因為青杏國京城占地不大,衙門也不算與皇帝陛下如何“疏遠”。其中司經局設主官太子洗馬二人,官秩不高,只是從五品下,主要是負責東宮書籍的刊緝、編校和收藏,但是官帽子不大,卻是人人垂涎的美職,市井老話都說宰相門房三品官,更何況是東宮的太子屬官,潛邸舊人?而且這些清貴官員都可以將此作為翰林官遷轉階梯。
陳平安補了一句,“而且這里邊的大多數官員,他們都覺得太子柳豫是個很好騙的傻子。”
言下之意,柳豫被這群自家的東宮官員當成了傻子,你們幫著青杏國和落魄山牽線做媒的天曹郡張氏,更是傻子,而我陳平安作為落魄山的山主,無形中就成了那個最大的傻子。
陳平安說道:“我并不介意給誰錦上添花,而是介意因為自己的出現,導致某些事錯上加錯,甚至失去了糾錯的可能性。”
張雨腳似懂非懂。
張筇好奇問道:“陳先生,那我們現在該做什么?”
陳平安笑道:“做事半途而廢,不是我的習慣。既然都是借住的客人,那就跟天曹郡張氏合力,幫著灑掃庭院。”
張筇如釋重負,抱拳致謝,“榮幸之至。”
近期青杏國廟堂的確比較熱鬧,先是左庶子作為詹事府左春坊之主官,呈上一份奏疏,建議朝廷禁用“流外人”補缺某些清貴官職。吏部對此不是沒有異議,甚至就連同為詹事府高官的右庶子都公開唱反調,堅持官員品行優劣與出身高低全無關系。再就是工部侍郎請求將政務繁重的工部,提升為六部“前行”衙署,為此不惜跟兵部官員在朝堂上大吵特吵起來。而太子殿下的及冠禮,就成了青杏國禮部官員接下來的重中之重,對于那幾場各部二三品大佬紛紛下場、你來我往面紅耳赤的爭執,你們吵你們的,我們禮部只要辦好了這場慶典,就是大功一樁。
青杏國柳氏皇帝確實是年紀大了,不得不考慮起太子如何順利繼承大統的事情了,先前為了讓這場觀禮顯得更有分量,多少達官顯貴紛紛離京,舍了臉皮不要,或明示或暗示,不惜花錢都要請人來參加典禮。此次青杏國破例請別國修士觀禮的鬧劇,很快就停歇下來了,只因為據說會有一位身份依舊云遮霧繞的大人物蒞臨青杏國。
越傳越夸張,一開始是某位德高望重的元嬰老神仙,后來是神誥宗祖師堂的某位真君,接下來是云林姜氏某位家族祠堂老人,最后就更夸張沒邊了,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據說柳氏請動的,正是那位寶瓶洲大瀆兩位公侯之一的淋漓伯曹涌!
你們青杏國,怎么不干脆說自己請動了落魄山的那個陳平安?
在陳平安喊來天曹郡張氏一行人之前。
其中一位太子洗馬的金屋藏嬌之地。夜幕沉沉,雨打芭蕉。
官員是青壯歲數,當打之年,氣喘吁吁翻身下馬,意猶未盡,伸手揉捏躺在身邊美嬌娘的一團白膩,怔怔想著心事。
女子坐起身,伸手挽起散亂青絲,笑問一句,京城都說太子殿下馬上就要登基當皇帝了,老爺你是不是就可以升官了?
自家老爺可是在那潛邸為官多年的扶龍之臣,等到太子殿下穿上了龍袍坐了龍椅,嘿,天底下有比這更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好事嗎?好像沒有。她就是不知道這輩子有無那個幸運,能夠近距離看一眼皇帝陛下的容貌。
官員斜瞥一眼白花花的風景,約莫是不喜她提及太子柳豫時的神采奕奕,他嗤笑一聲,“你也別覺得太子殿下如何了不起,一件衣服而已,脫了衣服,男人不還是男人,女子還是女子。”
她笑得花枝招展,晃得男人一陣眼花,他嘆了口氣,今夜已經連戰兩場,已經有心無力了。
等他坐起身,女子便熟門熟路趴在床上,玉體橫放,她伸手勾起地上的凌亂衣衫,啪一聲,挨了一記打,顫顫巍巍。
她拋了一記媚眼,幫著他穿上衣服,男人扯了扯嘴角,知道她出了屋子就不會亂嚼舌頭,“一個毛頭小子,懂什么官場門道,詹事府和兩春坊那邊,誰稍微丟給他一點大而空的東西,他就覺得是個治國良策了。”
與太子殿下相處久了,就會發現,也就那樣。
除了投了個好胎,不能說全無本事,就是虛,書上的圣賢道理那是懂得一大堆的,只是又有什么用呢,金玉其外罷了。
只說右庶子為何跟左庶子唱反調,還不是因為各自出身不同,身后又各自跟著一大幫暫時功名不顯的讀書人?卿相王孫和文學端士也好,苦無出路的草澤閑士也罷,你柳豫當真知道什么叫真才實學?幾篇拜謁詩,棋枰手談幾局,就知道對方有幾斤幾兩的才學、能夠判定對方有無治國良方了?半桶水,最喜歡不懂裝懂。就像他這個當太子洗馬的,只是為了投其所好,私底下研究了多少本棋譜、印蛻,對著那一摞法帖練了多少個字,才寫出一手太子殿下最為鐘情的簪花小楷?
墻頭那邊,貓著一個無聲無息的背劍少年。
天未亮,一輛車駕,參加早朝,車廂內的左庶子大人,低頭呵著氣,下了場大雨,這段道路泥濘不堪,顛簸得厲害,到了御街那邊才會變得平整。馬車路過一排起早貪黑的攤子,各色吃食都有,都是等著上朝官老爺們的,攤販們相互間偶爾閑聊,都會感嘆一句,原來當官也不容易。
車夫嫻熟停下馬車,隨手丟了一把銅錢到桌上,興許是力道沒有掌握好,興許是故意的,幾顆銅錢就那么滾落在地。
是老主顧了,攤販趕忙小跑幾步,低頭哈腰,照著老規矩遞給車夫過去一只食盒,車夫接過食盒,喊了一聲大人,再輕輕掀起簾子,車廂內再接過去,胡亂對付一頓早餐。攤販搓著手,等到馬車過去了,這才彎腰撿起泥濘里的幾顆銅錢,再將指尖悄悄蹭了蹭圍裙,這些有資格去早朝的官老爺,一個比一個講究,干凈得很吶。
又一輛馬車停在附近,攤販們都練出了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是那位工部侍郎老爺的車駕了。
侍郎大人正在頭疼一國武庫的儲備,兵部幾處庫房那些堆積成山的兵器,到底該如何清除庫存。
朝堂上的暗流涌動,衙署間的明爭暗斗,跟老百姓都沒什么關系,反正是歌舞升平的好世道,不用打仗就好。
每當收起早餐攤子,發現比昨天多了幾錢銀子,今天就是好日子,若是少了幾文錢,爭取明兒多掙就是了。
一個草鞋少年花了十幾文錢,沒吃飽。最近接連幾天都是在這邊買頓早餐,細嚼慢咽。
只有一個叫任湘綺的官員,好像每天都是走下馬車,在這邊落座吃早飯,心不在焉,經常碎碎念叨著,習慣性手指掐算,好似在算賬。少年一打聽,才知道他名氣不小,是正兒八經的科舉傳臚出身,而且任湘綺竟然還是出身某個地方郡望家族,卻只因為年輕氣盛,不太會做人,就被戶部那邊給打發到了詹事府,坐了好些年的冷板凳,好些個當年成績不如他的科場同年,如今都發跡了,這邊的攤販們小道消息很靈通,都說如今詹事府的二把手,就是這個任湘綺的同年,名次靠后的二甲進士,白衣寒族,如今反而騎到頭上去了。草鞋少年便好奇詢問,清紀郎這個官又不大,怎么參加早朝。攤販們大笑不已,反問你就沒瞧見這位清紀郎的馬車,方向不對?
玉龍河邊的詹事府,幾個值夜官員,哈欠連天,調侃著左右春坊或是司經局最近發生的趣事,用來提神,打發瞌睡蟲。
右春坊,幾個官員,茶壺里都裝著酒水,各自心照不宣,抿一口,夸夸其談那國是國策,缺的不是才情本事,只是官身。
相對最為清閑的司經局內,正在聊著某某衙門的某某大人近期降服了哪匹胭脂烈馬,哪位功勛后代與哪位公卿子弟在何地大打出手了,誰在哪里購置了一座大宅子,買了哪些孤本書籍、誰的真跡字畫。
看來青杏國太子殿下,養了一大幫憂國憂民的富貴閑人,就等你柳豫登基,便可以大展拳腳施展抱負了?
額頭上貼著符箓的草鞋少年,就這么在各座衙署間穿廊過道,大搖大擺,如入無人之境,偶爾輕輕吹起那張符箓,起起落落。
皇宮內,老皇帝柳龢臨時召見了十幾位廟堂重臣,太子殿下柳豫,和金闕派當代掌門的護國真人程虔,今夜一并參與議事。
畢竟那么一個遠在天邊、高過云霄的大人物,大駕光臨本國,由不得他們不用心,所有的細節都需要反復推敲,絕對不能出一絲一毫的紕漏,愛喝什么仙家酒釀,如何挑選時令蔬果和特色糕點,座椅案幾的形制,屋內古董珍玩和字畫書籍的篩選,各自放在何處,等等,都是學問。這不禮部那邊剛剛商議出一個初步方案,陳山主到了青杏國以后,下榻的地址,禮部衙門那邊暫時有三個備案,鴻臚寺名下的某座會館,京城內那座名為松濤館的仙家客棧,金闕派的垂青峰,三者各有優劣,選擇鴻臚寺會館,優點是朝廷可以全盤管控所有環節,缺點是不夠……仙氣,略顯寒酸了,擔心那位陳山主誤以為他們青杏國不夠上心,敷衍了事。松濤館地理位置好,而且就在京城內,但是朝廷需要臨時大興土木,臨時營造出一座仙家府邸,工部那邊已經籌備好足夠的山上材料,幾乎等于是“照搬”了一座仙家宮闕,但這就需要跟松濤館討價還價,戶部那邊為此專項撥款了一大筆神仙錢,只等皇帝陛下這邊下旨“敕建”。若說選址金闕派,靈氣充沛的仙府、周邊戒嚴等諸多事務都可以省去,唯一問題,就是距離京城太遠了,而皇帝陛下顯然更希望能夠借助這個千載難逢的寶貴機會,讓太子柳豫與那位出身文圣一脈的陳山主多接觸接觸,若是雙方性格投緣,話語投機,這對柳氏國祚而言,就真是百年千年高枕無憂了。
故而皇帝陛下內心深處,還是更偏向于將陳山主的下榻地點選在松濤館。
刑部尚書輕聲道:“陛下,五城兵馬司那邊剛剛得到消息,張筇一行人今夜匆匆趕到了松濤館,按照規矩,我部供奉沒有追查他們去見誰。”
柳龢笑道:“按照諜報顯示,寡人聽說松濤館這些山上客棧的幕后老板,都姓董?算起來,董老板與陳山主還是同鄉。”
程虔點頭道:“這個綽號董半洲的董水井,跟陳山主都是龍州槐黃縣城本地人氏。”
柳龢感嘆道:“一座驪珠洞天,真是藏龍臥虎。年輕一輩,更是出類拔萃。”
當年評選出來的寶瓶洲年輕十人,除了榜首馬苦玄,還有龍泉劍宗的謝靈。好像那個叫隋右邊的女子劍仙,也是落魄山的譜牒修士,關于隋右邊的出身,至今眾說紛紜,沒有定論。其實整個寶瓶洲山上練氣士,都心知肚明,如果不是某些原因,再加上那位早就躋身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的年輕隱官,以及龍泉劍宗現任宗主劉羨陽,還有那個一步登天成為白帝城鄭居中嫡傳弟子的顧璨,寶瓶洲年輕十人,若是只論籍貫出身,不論當下道場所在,那么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修士,完全可以占據半壁江山。
貌若稚童的護國真人,微笑道:“不得不承認,龍州此地氣運之鼎盛,冠絕浩然天下。”
一位兵部老尚書好奇問道:“大驪洛王宋睦,東海水君王朱,跟陳山主,還有顧璨,他們當年就都住在一條巷弄里?一年到頭,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關系,常能碰面?”
程虔點頭道:“那條小巷名為泥瓶巷,好像南婆娑洲劍仙曹曦的祖籍,也在這條小巷,不過曹老劍仙離鄉已久。”
老尚書憋了半天,才憋出個簡明扼要的兩字評價,“可怕。”
換成他,假設自己未卜先知,早早知曉了這些人的未來成就,在二三十年前,驪珠洞天剛剛開門那會兒,自己身子骨還硬朗的時候,就去走那條所謂的泥瓶巷,還不得心肝打顫,兩腳打擺子?能想象一個在窯工當學徒的少年,就是未來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在小巷見了面,該怎么跟對方打招呼?一個可能從鐵鎖井那邊拎著水桶汲水而歸的妙齡少女,就是后來的世間唯一真龍,會在老龍城一役獨自面對兩頭王座大妖,最終文廟決定由她掌管著東海水運?既然都說遠親不如近鄰,就是不知道那位號稱“狂徒”的顧璨,與那大驪王朝最具權柄的藩王宋睦,他們倆早年關系如何,融洽不融洽?
約莫是臨近清明的緣故,接連大雨,但是竹枝派的裁玉山,最近的氛圍,譜牒修士的心境,卻是艷陽高照一般。
只因為本來已經歸屬正陽山的裁玉山,在掌門郭惠風獨自走了一趟一線峰后,只花了三十顆谷雨錢,就買了回來。
至于郭惠風與那位劍仙宗主竹皇,具體是怎么聊的,她沒說。
竹枝派修士還是通過正陽山諸峰那邊傳來的一些小道消息,才知道竟然是竹皇親自在祖山的山腳,親自現身接待的自家掌門。
與此同時,竹枝派與正陽山的關系維持如舊,不會成為后者的下山,就只是每年的“朝貢”份額照舊,還是花錢買庇護的關系。
今天擔任裁玉山開采官的白泥,剛進山,就看到一處老坑洞口蹲著個熟面孔,如今沒了知客身份,可進不去老坑。
老人快步走去,鄰近老坑洞口那邊,稍稍放緩腳步,與那個年輕人笑著打趣一句,“你小子屬狗的,消息這么靈通?”
也好,省去許多找人的麻煩,如今竹枝派已經渡過難關,說是因禍得福都沒問題,那么這個前不久被自己趕出去避風頭的外門知客陳舊,也就可以回來恢復職務了。只是竹宗主為何愿意如此厚待竹枝派,主動與她示好,上次郭惠風在一線峰的山腳就沒有想明白,后來返回竹枝派召開祖師堂議事,她就只是說了雙方商討出來的最終結果,讓掌律凌燮近期約束一下自家修士的言語,不要得意忘形,免得被正陽山某些年輕氣盛的劍仙們聽了去,心里邊不痛快,又來找茬,橫生枝節。
陳舊雙手插袖,滿臉疑惑,問道:“白伯,啥消息?”
見狀不似裝傻,白伯猶豫了一下,還是以心聲告訴了對方一個大概,無非是與正陽山關系有所改善,郭掌門與竹宗主將誤會都解釋清楚了,為竹枝派贏得了與正陽山幾百年相安無事的好光景,所以他打算讓陳舊恢復外門典客身份,問陳舊愿不愿意。
年輕人氣呼呼道:“趕我走也是白伯,如今邀請我返回裁玉山也是白伯,敢情白伯你在這兒遛魚呢?”
白伯笑道:“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你就直說吧,愿不愿意恢復知客身份,如果點頭,也別高興太早,也有一件苦差事等著你,不過不讓你白出氣力,可以漲薪水。”
老人眼神慈祥,看著這個靴子上沾滿山間泥濘的年輕人,估計是在外邊討生活確實不容易吧,否則這小子也不會捏著鼻子重返裁玉山,設身處地,擱自己年輕那會兒,被人趕走,還真就不伺候了。當個外門知客,每個月按例是十二顆雪花錢的薪水,竹枝派包吃包住,幾乎沒什么額外的開銷,等于是白賺,陳舊都可以將這筆神仙錢節省下來,何況知客負責待人接物,如果稍微心思活絡一點,再加上吃些回扣之類的,只要別太心黑,以白伯的厚道,以及老人對陳舊的喜愛和偏心,肯定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說油水多,讓年輕人在竹枝派這邊攢點媳婦本,終究是可以的。可要說你陳舊心比天高,相中了某位大仙府的仙子,例如正陽山蘇稼那般的,就沒轍了,多睡覺多做夢才成。
陳平安笑道:“白伯,我這次返回裁玉山,可是奔著享福來的,先說說看,啥苦差事?我得聽過再做定奪,可別鬧個自投羅網的下場。”
白伯笑道:“本來被擱置的裁玉山開采事項,現在都開始復工了,但是郭掌門和凌掌律都覺得按照以前的路數,不太靠譜,你小子腦子靈光,好些在我這邊提出來的點子,我都拿到祖師堂那邊提了幾嘴,不曾想大半祖師堂成員都覺得不錯,所以我就幫你討要了一份差事,讓你管賬務,怎么樣?”
一位宗主劍仙的親口許諾,比什么燒符投牒的山盟海誓都靠譜,這就意味著至少三五百年內,甚至是更久的光陰,竹皇只要一天還是正陽山的宗主,那么曾經風雨飄搖的竹枝派,就再無任何內憂外患了。
就像上次祖師堂議事,以往一向只聽不說的白泥,難得主動開口詢問一次,能不能收取典客陳舊為自己的嫡傳弟子。
明擺著是要好好栽培對方,要將開采官“世襲罔替”給那個姓陳的年輕人了。
掌門郭惠風也對時常跑去河邊釣魚的年輕人印象不錯,掌律凌燮特地抽調翻看了關于陳舊的檔案,發現這位外門知客在自家門派內口碑不錯,那她就沒必要在這種小事上,跟掌門較勁,故而陳舊成為祖師堂嫡傳弟子,幾乎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至于白泥自己,有了這個想法之后,就愈發心境清閑了,總覺得自己將來養一群鵝鴨,弄塊菜圃,河邊釣釣魚,放眼千山外,讀書有滋味。
年輕人不能沒有心氣,但也不能太高,不宜過于鋒芒畢露,得讓世道和人事幫著磨一磨棱角。
所以老人就沒有告訴陳舊自己的真實想法。
哪天自己退了,就讓陳舊頂上去,在竹枝派祖師堂有張椅子。
先成為自己嫡傳身份,再熬幾年資歷,順勢擔任下任開采官,老人都是在給年輕人鋪路呢。
“白伯,說句心里話,真不怎么樣。”
陳平安揉著臉頰,“會不會大材小用了?”
白泥給氣笑了,一巴掌拍在年輕人的肩膀上,“好好好,陳知客境界高口氣大志向遠,好個大材小用!”
陳平安說道:“白伯,我曉得你的好意,不過我這趟來,就是跟你道別的,上次是擔心白伯多想,故意走得匆忙。”
白泥疑惑道:“臭小子這么快就找到落腳的地方了?可別是那座正陽山吧?怎么,只是喝了頓酒,就攀上水龍峰夏侯劍仙的高枝了?”
陳平安忍不住笑道:“就算我敢去,正陽山那邊也不敢收啊。”
白泥想了想,也沒有擺老資格,一定要年輕人如何如何,只是說道:“那我就不多問了,你們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在外邊闖一闖也好,反正在外邊發跡了,我替你高興,若是混得一般,千萬也別矯情,就回裁玉山,白伯這邊,總有你一碗安穩飯吃。竹枝派不是什么大門派,可門風到底是好的,沒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和腌臜事。”
陳平安笑瞇起眼,雙手伸出袖子,抱拳搖晃幾下,道:“小子在此謝過白伯。”
白泥笑道:“可惜了郭掌門還曾在祖師堂議事中夸過你小子幾句。”
年輕人搓手驚訝道:“莫非,難道?”
白泥笑罵一句,“郭掌門一位金丹地仙,能瞧得上你?敢情你小子腸胃不好,成天就想著吃軟飯?”
陳平安笑道:“白伯,實不相瞞,我已經有媳婦了,在一個可算第二故鄉的地方,我跟她感情很好的,她有萬般好,家世好,脾氣好,修行資質好,但是在家里,都是我說了算,呵,出門在外,我那面子,杠杠的,也沒誰敢說我吃軟飯,在外邊喝酒隨便喝,想要啥時候回家就啥時候回,保管有一碗醒酒湯等著我……”
老人笑道:“就別吹這種牛了,男人真能如此硬氣,是絕對不會放在嘴上的。我看你小子,在外邊跟朋友喝酒晚回家了,沒少被關在門外。”
陳平安震驚道:“白伯可以啊,過來人?”
老人笑道:“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
陳平安朝老人豎起大拇指。
“陳舊,巧了,你正好也姓陳,要學人吃軟飯就跟那人學,落魄山那位陳隱官,能夠跟寧姚成為道侶,吃軟飯天下第一。”
“是啊是啊,陳平安這廝真不是個東西,恁大人了還是個光棍,廢物。”
就在此時,老人發現年輕人身體緊繃,僵硬轉頭,然后有了個笑臉,至于笑容燦爛還是諂媚,不好說。
白泥順著陳舊的視線,看到了一個英姿勃發的瞇眼女子,身材修長,背著劍匣,她就那么盯著年輕人。
寧姚笑著朝老人抱拳行禮,“我叫寧姚,就是被吃軟飯的那個。”
白泥愣了愣,抱拳還禮,笑道:“姑娘說笑了。”
陳平安跳起身,快步走向寧姚,以心聲問道:“怎么來了?”
竟然沒有察覺到絲毫跡象,寧姚是何時到來的,陳平安都被蒙在鼓里,后知后覺倒抽了一口冷氣,郭掌門一事……白伯誤我!
寧姚以心聲說道:“老大劍仙曾經有過提醒,讓我將來在天泣之前就閉關,必須躲雨,等到雨歇時再出關,閑來無事,過來看看。”
陳平安咧嘴一笑,“我已經是仙人境,大劍仙了。”
擱在劍氣長城,一位仙人境劍修,被稱呼一聲大劍仙,可就不是什么罵人話了。
寧姚點頭道:“看出來了。”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什么時候到這邊的?”
寧姚扯了扯嘴角,說道:“放心,在你們聊到那位郭掌門和‘莫非、難道’之后。”
陳平安打哈哈道:“白伯是老光棍了,跟劍氣長城酒鋪那邊一個德行,喜歡瞎聊,沒話找話,其實我們平時閑聊不這樣的。”
寧姚微笑道:“酒桌上的聊天打屁,我很清楚。”
只是酒呢,桌呢。
陳平安剎那間神色復雜,問道:“你該不會是?”
修行路上,幾乎沒有怎么正經閉關的寧姚,她認認真真閉關的分量,陳平安曾經在劍氣長城,是親身領教過的。
寧姚神色玩味道:“比你高兩境。”
十四境了。